第17章 笔随意转
晨曦微露,朦胧雨丝,细密水雾,弥漫于天地之间。
烟烟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
裴砚之的书房明朗清静,字画有序置于卷筒中,靠墙的架子上藏书累累。桌子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黎溪石的砚屏上刻着兰、石,兰叶摇曳多姿,奇石瘦漏玲珑。
铜书卷形镇纸下整齐压着几张药方,仔细些还能闻到一股苦香。
烟烟抓着毛笔,翻开厚厚的弟子规,不知从何处下笔。她眼珠一转,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只肥虫,放在书页上,心安理得地看着肥虫的肚子由白变黑。
这是肥虫正在“吃字”,待会再把它放到宣纸上,把字“吐出来”就完成了。
烟烟为自己的机智折服,她无所事事地摆弄着镇纸,听见轻轻的翻书声,抬头望去。
裴砚之静静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眉目清秀,白衣若雪,手中执一卷书,专注地翻阅。
烟烟狡黠一笑,低头在五个手指头分别画上简画:太阳,笑脸,雨水,哭脸,笑脸。
“小师叔。”她叫道。
裴砚之抬头看她。
瓦檐上水珠嘀嘀嗒嗒。
烟烟眨了眨眼睛:“小师叔我给你讲个故事。”
她依次伸出五根手指头:“从前有个人,在一个艳阳天出门游玩,他开心极了。没想到半路下起了雨,于是他变成了哭脸。可是又过了一会,他又笑起来了。”
“你猜这是为什么?”
裴砚之看着她手指头上糊成一团墨的画,缓缓摇了摇头。
“小师叔真笨,当然是因为下雨后出现天虹咯。”烟烟振振有词道,“五颜六色的,多好看呀。”
裴砚之放下书卷,问:“黎姑娘抄完了?”
烟烟忙点点头:“快了,快了。”
裴砚之起身,缓步走了过来。见到趴在弟子规上的肥虫,他就知道这姑娘鬼主意多。
“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他说道,“想必这就是神虫书蠹。”
神虫书蠹,能将书上的字一个不乱地复写到别处,听说已经绝种十几年了。
看来这最后一只,被黎岛主搜来送给爱女了。
烟烟竖起大拇指:“见多识广,不愧是小师叔。”
裴砚之轻轻一笑:“精灵古怪,果然是黎姑娘。”
“只是黎姑娘,”他将书蠹捻起,置于白纸上,看着它一点点吐出字来,“书蠹复写,是与原书完全一致。我想看到这样标准的字迹,赵管事不会不起疑吧?”
“啊!”烟烟微怔。
“难道真的要我自己写,”她又沮丧又委屈道,“可我一看到这些笔啊,墨啊,就头大。”
看着她这副痛苦不堪的模样,裴砚之哭笑不得,打趣道:“笔墨纸砚,都是先人留给我们的智慧。怎么黎姑娘见到它们,却是如临大敌?”
少女撇撇嘴,手中毛笔转个不停:“哪里有什么智慧?”
裴砚之见她坐在书桌上,左顾右盼,整个人闹腾个不停。
心下一动,想逗她一逗。于是便指着书桌上的物件,端庄道:“笔之用以月计,墨之用以岁计,砚之用以世计,笔最锐,墨次之,砚钝者也,是故钝者寿而锐者夭;笔最动,墨次之,砚静者也,是故静者寿而动者夭。”
“黎姑娘,可听明白了什么道理?”
“听明白了。”烟烟仰起头,不假思索道,“听起来砚之最好,那我最喜欢砚之。”
……
细雨下个不停,溪水清个透亮,在山间活活地流淌。
风从窗口吹进来,将架子上的书翻得哗哗作响,也将裴砚之的雪白袍袖高高扬起。
少女手攥着毛笔,鼻子上还沾着几滴墨水。
眼神里充满着天真浪漫,对自己的回答自信满满。
裴砚之一时失语,半晌才偏过头,轻叹一声道:“孺子不可教也。”
“可教,可教,”烟烟以为惹小师叔生气了,忙接话道。她为难地挠了挠头:“小师叔,可是我自己写特别难看。要不你教我写字吧?”
她仗着有书蠹在手,自小就甚少练字。黎岛主又极其宠溺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让她做。
裴砚之想到她昨日在灯笼上写的几个字,确实歪歪扭扭,不忍直视。
烟烟递过去毛笔:“小师叔,你教我写字吧,好不好?”
裴砚之顿了顿,没有回答“好”或是“不好”。他站在少女身后,弯下腰伸出手,接过毛笔,先示范了提笔的姿态。
裴砚之指着每个手指的位置,细细讲道:“按、压、钩、顶、抵,掌心自然空虚。”
他从最基础的握笔姿势讲起,到点画分析、部首拆解、起承转折,讲从“内含刚柔”到“外露筋骨”的变革,最后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落笔。
烟烟托腮,听得新鲜。低头看小师叔的字,方正大气,气势开张。
真好看,她心想。
之前上课的时候,她好奇地看旁边人写字,都没有小师叔写的好看。
紧接着裴砚之就将毛笔递给她:“黎姑娘试一下?”
烟烟早已经跃跃欲试,她抓住笔,雄心勃勃地在纸上描写:“小师叔,我可聪明了,我告诉你,我一定一学就会。”
简直像画符。
每一笔都像颤抖的小虫。
东倒西歪,乱七八糟。
她叹了口气:“小师叔,好难啊。”
她撅了撅嘴:“小师叔,我大概是学不会了。”
裴砚之见她无精打采的失望神色,不知为何,心间一皱。
他想了想,取来白绫,覆在烟烟的手上。
烟烟古怪,这条白绫小师叔还留着呢,刚想回过头说话。
只听见裴砚之道:“别动。”
他俯下身子,握住烟烟的手,带着她边写字,边轻声教道:
“你看,很简单的。点如高峰之坠石,卧勾似长空之初月,横若千里之振云,竖如万岁之枯藤……”
不知为何,小师叔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似往常那般平静。
而纵是隔着白绫,烟烟也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厚实温软,叫人安心。
真是奇怪,明明这么冷的雨水天气,小师叔的掌心却越来越热,快要把白绫浸湿了。
她没有回头,专心地随裴砚之写字。不然她就会发现,裴砚之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水。
“笔随意转,意到笔至。”裴砚之松开手,身子僵硬紧绷,他努力保持着波澜不惊的声音说道,“黎姑娘,你再试试。”
烟烟像只上蹿下跳的小兔子,又想扭过头同他讲话,身后裴砚之微微严肃道:“别回头,认真写。”
“是。”烟烟坐得笔直端正,认认真真地提笔抄写。
她其实悟性很高,态度郑重起来后,很快就写得行云流水,字形灵动,娟秀婉转,自成风格。
裴砚之在后面不住地点头,心中暗暗赞叹她着实聪慧过人。
山间云雾缭绕,院子里飘洒着细密的雨丝,雨水流进小溪,汇入江河,最终涌入大海。
烟烟也不记得抄了多少遍,只记得风吹得温柔,雨水有节奏地落着。
不多时,她已经趴在桌子上沉沉睡着。
少女紧闭双眸,雪白的肌肤透着红玉般的微晕,脸上沾了几处墨汁,显得娇俏顽皮。
她低声梦呓道:“烟烟不嫁。不要嫁给……”
裴砚之从内室拿了件斗篷出来,动作轻缓地披在她身上,见烟烟梦中还在低语,不禁浅笑。
他俯下身子,听到少女口中慢慢吐出三个字:“曲寒霖。”
雨声忽然大了起来。
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像是要把整个万卷山淹没似的。
等烟烟醒来时,窗户紧闭关着,身上披着斗篷,暖暖和和。
桌上的笔墨纸砚已经被收拾到一旁,香炉里燃着些药草,沁人心脾,清淡舒缓。
厚厚的一沓弟子规放在手边,她拿起来看了看,至少有一大半不是她写的,但是字迹极其接近。
烟烟微愣,是小师叔模仿她的字迹写的?
那小师叔呢?
烟烟从书房走出去,闻到一股鲜香。
裴砚之正解开襜衣,桌子上摆着一道清炒春笋片,一道如花开的白菜芯,以及一道蔬菜汤,汤里鲜嫩的菠菜丸子如同碧色的翡翠球。
桌子中间,几道竹笋壳叠放成瓶子的模样,再在里面插上新鲜翠绿的竹枝,平添了些诗情画意。
裴砚之背着身,手放在水中细细清洗。
他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束高头发,衣带系紧,与平时温润的模样相比,更多了几分少年气。
当真如诗中所言: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烟烟这才想起来,小师叔也不过二十的年纪,若他身体安好,会是一名执剑立马的剑修,还是神采飞扬的符修呢?
她莫名忆起湖下的那个人,眉目英挺,出手果决,凶兽在他手下如同蝼蚁一般,修为高深莫测得可怕。
烟烟摇摇头不再想,由衷道:“好香。”
“黎姑娘,睡醒了?”裴砚之转过身来,神色如常,“尝尝?”
烟烟接过筷子,坐到桌子旁。
“节节高升,”她合掌祈祷道:“烟烟要长得比小师叔还要高。”
裴砚之笑容漾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却没有落在她头上,握成拳又放下。
“真好吃。”烟烟视线落到竹枝插花上,奇道:“这是小师叔你做的?妙极妙极!”
“我从前在山下游历,到过川蜀之地,当地人教我的。”裴砚之坐到对面,往烟烟碗里夹菜。
“川蜀之地,好玩吗?”烟烟羡慕道,“我爹爹从不让我出无极岛。对了,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川蜀之地有很多食铁兽,它们就是吃竹子的,对吗?”
“不错,”裴砚之肯定道,“川蜀盛产竹。竹子不仅是食铁兽的口粮,更是当地百姓重要的生活用品。所谓‘食者竹笋,居者竹瓦,载者竹筏,炊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实在令人惊叹。”
烟烟咬了一口竹笋,味鲜质脆,淡淡的甜味萦绕在舌尖,但又不会让人觉得腻,只觉清新自然,真不知道小师叔是怎么做出来的。
她随口问道:“竹子有这么多妙用?”
“自然。说起来妙用,”裴砚之眼睛一亮,“蜀中多水,岷江水患无常,蜀郡太守就用竹笼装载石块,建成鱼嘴……”
他用手在桌子上做演示,“如此东西分流,不仅使地方免于洪涝灾害,还能让岷江水顺流灌溉郡田,由此给两岸百姓带来兴旺。”
“这竹笼做起来也是很有讲究。当地《笼工小唱》有歌诀云:竹笼要想编得好,横四顺三谨记牢。四十多圈莫要少,稀了漏石装不饱……”
裴砚之滔滔不绝地说起俗间之事,就连咳嗽都少了几分。
说着说着他忽然一顿。
“我说这些,黎姑娘一定觉得无趣吧?”
“不会,”烟烟早已经听得连菜都忘了吃,她摇摇头,认真道:“我从前在书里看到竹子的诗文,讲得都是‘岁寒三友’、‘四君子’,什么高风亮节,什么任尔东南西北风,我爹爹只会用竹节奏乐饮酒。可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讲过这些道理。”
这些普通的,实用的道。
裴砚之感叹:“苍生天下,人民智慧,道何其之多。”
“我不懂得什么苍生天下,”烟烟托腮,眼睛亮晶晶的,对着裴砚之笑道:“不过只要是小师叔你说的,我都觉得对。你讲的,我都喜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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