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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第86

        丫鬟应声入内,  备好了热水。

        姬玉落走到门帘边上,回头看着霍显,  她没说话,  但那眼尾勾起的询问像是试探,霍显看向她,道:“你先我后,别勾我。”

        “……”

        姬玉落没想勾他,  只是湢室里分明有两个浴桶,  隔着道屏风,  不必一先一后浪费时间。

        闻言也没吭声,  径直挑帘进去。

        霍显听着动静,低头捏了捏鼻梁,  待完全清醒过来,就想起了梦里被烧成废墟的宁王府。

        他缓缓吐息,  起身推开门窗,让风灌了进来。

        盛夏夜的风是凉的,听着轻盈的水声,  心也能渐渐静下来。

        霍显看着窗外的梧桐树。

        那夜皇上遭难,  事发突然,他确实着急。拼命救皇帝是下意识的举动,  因为他尚未做好京都乱掉的准备,  而且,  他也没想好宁王的去处。

        连钰……谢宿白,会给宁王府留活路吗,  他明知宁王的声望那样大。

        但这些时日过去,  大抵是事已至此,  他反而平静下来,  心里有了盘算。

        姬玉落换了件干爽的衣裳出来了,霍显没让人再备水,又就着她的水迅速洗了个身。

        坐到桌前时,都已经心平气和,没有愤怒,也没有旖旎。

        她把目光从檐下半开的白菊上收回来,说:“刘嬷嬷真会打理院子。”

        霍显“嗯”了声,“她从来闲不住。”

        姬玉落谈回正经事,道:“其实你知道,谢——长孙登基并没有那么糟糕,他恨所有人,也包括赵庸,他不会再重用阉党,阉党在他手里没有活路,这已经比顺安帝时期好太多了。他纵然没有那么好,可也没有那么糟,你担心的只一件事,就是宁王。”

        宁王走向帝位的路有一百步,霍显已然将他往前退了五十步,如今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是难办。

        进,则是一场血肉模糊的厮杀,一个不慎,宁王也要被冠上反贼的罪名,这是霍显不乐意瞧见的;退,便是旁人的刀下魂,无论是谁都留不得他,连顺安帝那个草包都知道派锦衣卫盯着宁王。

        但尽管没有霍显,当年宗亲择帝,险败的宁王就已经注定要悬在刀口上了。

        留给他的路似乎只有两条,要么称帝,要么死。

        而谢宿白挑起战乱,暗害霍显,种种行迹都让霍显感到不安。

        他不能寄希望于谢宿白有可能对宁王高抬贵手。

        霍显赌不起,所以他不肯让步。

        但,谢宿白的动作提前了。

        提前意味着他很有可能会在叛军攻入京都前入主皇宫,那么皇城危急,他便不会置之不理。

        而在那之前,他要做三件事。一是令顺安帝合理让位;二则是逼反萧骋;三,自然是说服朝臣。

        第一件事谢宿白已然着手,顺安帝命大,但也撑不久,朝廷需要一个新皇帝,至于逼反萧骋更是容易,萧骋本就有异心,兴许都不用人逼,回京的路上就已经反了,这对大雍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内阁要稳住朝廷,将会更迫切地立新皇。

        可这每一步对谢宿白来说都不是万无一失。

        若是照他之前的计划,瓮中捉鳖,那么他可以坐山观虎斗,待朝廷、霍显和反贼杀个你死我活再出手,可他提前行事,倘若顺利的话,剿灭反贼就是新皇要做的事。

        他需要兵,霍显手里有锦衣卫,还有宁王府的兵。

        这是一场讲和,也是一场交易。

        霍显看向姬玉落,无需她多言,道:“你能保证,他能容得下宁王?”

        “我能保证,只要宁王不轻举妄动。”姬玉落在霍显的目光下垂了眼,说:“而且,这只是暂时的,对宁王来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未必没有机会。”

        霍显压了下眉梢:“这是什么意思?”

        -

        夜里风大,裹着细沙往屋里吹。

        朝露吃坏了肚子,正抱腹蹲在树下,南月不知与她说了什么,她仰头龇牙,就要掏剑砍他。

        两人在院子里追着跑,又被刘嬷嬷给喝住了。

        姬玉落走到跟前关了窗,喧闹声一下就远了。

        她盘腿坐在席子上,侧身去拿那只碧玉色的茶壶,斟茶时的动作雅致,与她提刀拿剑时仿佛割裂成了两个人,他在她身上又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霍显起身坐过去。

        茶壶里是白水,没滋味,姬玉落抿了一口就不肯喝了,她垂着脑袋,像是走神似的,许久都没有说话,霍显没催她,兀自饮水果腹。

        方才说沐浴用饭后再说,可他们谁都没有闲心再用饭。

        第三杯水下肚,姬玉落才说:“我遇见谢宿白是七八年前,那时他的身子就已经很不好了。”

        霍显手里的杯盏轻轻一颤,水泼了三两滴出来,仿佛是预见了她要说什么。

        姬玉落道:“在我印象里,他整日都要喝药,一日不止一碗,药比饭用得还多,他不能动怒,甚至不能一气儿说太多话,那会让他咳嗽不止,但自从前两年来了个姓岳的大夫,我以为他的身子已经逐渐好转了,可强弩之末,不过是强撑着而已。”

        霍显静下来,捏紧茶盏,说:“我去给他找太医。”

        “太医没有用了。”姬玉落看着他,道:“他这些年殚精竭虑,身体亏空得太厉害,是他自己不想要命的,我原来不知他为何匆忙入局,现在我明白了,霍显,他没有时间了。”

        他,没有时间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霍显脑仁上,所以,上次会面时,他说他等不及了,原来是这个意思……怪不得他行事这般急迫。

        他的呼吸都急了几分,姬玉落甚至能听出他吐息的频率,霍显握住了拳头,道:“什么叫他不想要命的,皇位比命还重要?”

        “是,比命还重要。”姬玉落道:“所以若是有人挡了他的路,即便是玉石俱焚,他也绝不会让。可他没有子嗣,所以……师父说了,如若这时候宁王与主上正面对上,只能两败俱伤,可这不值当,不如按兵不动,再等等。”

        楼盼春说,每个人心里都有心魔,乔家是姬玉落迈不过去的坎,东宫、怀瑾太子,则是谢宿白的梦魇,那是恨和不甘铸就的执念,没有人能消解,也没有人可以劝他放下。

        楼盼春不敢劝,因为他亲眼目睹了东宫的惨况,他亲眼见过谢宿白身上的陈年旧伤,那是催人命的东西。

        霍显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摆弄矮几上的茶具,哑声道:“我想见他。”

        夜已经很深了,白日里睡足了觉,霍显浑无困意。待用过饭,他抱着姬玉落在榻上躺了会儿,看她睡下,才踱步去了书房。

        书案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这画原是挂在内室,可当初他以为娶了姬家女后,大抵不会再出入内室,是以才让人将画挪到书房。

        他曾夜夜对着这幅画,一遍遍去回忆当年那些人,一次次坚定自己的信念。

        可当真正的长孙连钰出现在他面前时,那些屹立不倒的支撑在无形间仿佛摇摇欲坠,让他曾有一瞬间茫然失措。

        可这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东西,他甚至不能说,这是谢宿白的错。

        霍显坐在椅上,弯腰撑着脸,大力地揉搓了两下,南月推门进来,见状一愣,“主、主子?那个,篱阳来了。”

        霍显强打起精神,“让他进来。”

        篱阳抱着一叠卷宗疾步走来,“都在这里了,云阳府与镇国公秘密往来的所有证据都在这儿了,其中牵扯到的官员不在少数,大人,咱们要亲自拿吗?”

        这是大案子,锦衣卫多少年没有这样大动干戈过了。

        霍显道:“不,你把这些东西,给宣平侯府送去。”

        -

        小半个月过去,南边的战争已渐渐消歇,兴南王余孽几近被剿灭,军报上传来了镇国公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朝廷又喜又愁。

        因这几日下来,顺安帝的病情又开始反复了。

        原先虽也靠药吊着命,可尚有气力骂人,如今连话都说不利索,整日昏昏沉沉,印堂都发着黑。

        有朝臣借公务之名隔着帘子与他说了几句话,听气息便知,他恐怕撑不过今夏了。

        于是内阁躁动不安,皇帝是病是残他们都不在意,甚至残废的顺安帝比健朗时更让人省心,可前提是,他不能死啊!

        于是一时间,都把小太子登基提上了日程。

        可谁也没料到,小太子会在这时发起高热,反复了三日,而后陷入昏迷,眼看也要不行了。

        朝臣们两眼一瞪,又匆忙齐聚商议,终于把主意打到了宁王头上。

        这时才有人说:“你们可曾听说,当年的长孙殿下尚在人间,那个催雪楼……是不是从前一直与锦衣卫作对的催雪楼?”

        “这,民间流言,不好当真吧,何况东宫当年……”

        “且不说东宫出事时长孙尚还年少,当年皇上也并未下过满门获罪的旨意,怀瑾太子的事,与长孙不可混为一谈吧。”

        有人轻“嗬”了声,“谁都知道,怀瑾太子当年历练时与三法司共事,蔺大人乃刑部的人,自然也与东宫有交情,为长孙说话情有可原。”

        蔺侍郎眉毛一横,“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二位大人别吵了,也不是非要从外头选,宫里不是还有几个皇子么。”

        “哪有几个,除了太子,一共也就两个,还都是去年才出生的奶娃娃,顶个什么用?”

        “要不宁王……”

        “是啊,当年若不是厂卫合手,如今在位的本就该是宁王。”

        几人七嘴八舌争相发表意见,姬崇望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他向来是个谨慎人儿,没看清风向之前,断不会随便出口,待到这场商谈不欢而散后,他才蹬上马车,回到府里。

        今日姬府的氛围与往常不同,姬崇望在小院外撞上了满脸雀跃的姬娴与,她道:“父亲,阿姐回来了!她回来看您呢。”

        不知为何,姬崇望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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