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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一章 山河永继(大结局)


  铁慈大喊:“萍踪!阿瑆!”

  红白身影一闪,萍踪狂奔而出,一步腾空,衣袖一甩,脚下便多一级冰梯,远远看去,像神诋在半空以白色巨笔挥撇捺。

  她踏上冰梯,又是一挥,脚下又多一撇。

  她不断踏梯而上,凌空转折,那冰梯就在她脚下周转回旋,逶迤上天。

  锦袍飞舞,游卫瑆踏冰梯而上,步伐轻捷,踏悬空冰梯而不碎。

  不过转瞬之间,萍踪和游卫瑆便借冰梯上高天。

  底下万千军士仰头望,心动神摇。

  直到两人都成了小黑点,萍踪已经力竭,离将军还有三丈。

  游卫瑆必须触及当事人才能发挥作用。

  银光如电,破云而下。

  前一个,端木桑棠还没解决,再来一个,谁也接不下。

  萍踪一声大喝,一手挥出一道火焰扑向将军,一手抓住游卫瑆,全力将他往上一抛。

  冰梯经不住这般大力,猛然碎裂,萍踪自高空急速坠落。

  “呼”地一声,游卫瑆越过高空,再上三丈,奋力出掌,离将军却还差一尺距离。

  将军也不避,在空中冷笑垂眼看他。

  他身后还有飞行翼,固定他不至于被高空大风吹荡。

  游卫瑆身形眼看要落下。

  银光如电而下。

  一阵风起,一道绳索掠过游卫瑆眼前。

  那是降落伞的绳索。

  他眼前一亮,猛地抓住,顺势半空中一翻身,已经攀上将军的腿。

  他手掌啪地一拍,大喝:“回去!”

  风声忽急,狂卷于穹苍之上。

  将军眼前光影缭乱,万物飞快倒退,游卫瑆从他腿上松开,掉下,游卫瑆半空横纵,游卫瑆踏足冰梯顶端,游卫瑆从冰梯上一级级倒回……画面闪电般过,目不暇给,最后银光一闪,将军身体一震。

  他愕然低头看银色手提箱,三个按钮一个红两个绿,表示还有两发没出。

  刚才发出的那颗呢?

  回来了?

  这是什么本领?

  ……

  萍踪和游卫瑆先后从高空坠下。

  一阵风过,卷着细沙和碎雪,扶摇直上,先后接住了两人。

  游卫瑆落地,神情遗憾。

  这回的回溯,时间很短,没能将第一颗炮弹给回溯了。

  他的回溯能力是需要消解对方能量的,显然对方能量过大,导致他回溯时间过短,连第二发炮弹都差一点没能退回去,更不要说第一颗了。

  而且他今天也无法施展第二次了。

  铁慈也叹息一声。

  她一直带着阿瑆,就是为了这一刻,但是看见端木桑棠先出手,又看到了箱子的体积之后,她决定让阿瑆暂缓出手。

  就是等着这可能的第二颗炮弹,届时说不定能把两颗一起请回去。

  然而终究不如人愿。

  高空上,将军稍稍一怔,随即冷笑一声,手指再次按向按钮。

  时光回溯是吗?

  可他还在。

  一次不成,两次。他们拦阻一次已经耗尽力气,还能一次次拦下来?

  黑团里的银光还在落,桑棠还在苦苦支撑。

  将军的手再次落下。

  忽然起了一阵风。

  风沙极大,落地成卷,越卷越大,越卷越狂,遍地黄沙与残雪以及摔散的飞车部件被生生卷起,在风柱中越卷越高,最后凝成一根巨大的金色细针,旋转着刺入了黑团之中,正向着银光和银光上方的将军方向。

  金色细针和银光乍一接触,轰然四散,宛如在黑团中下了一阵乱雨,却也将银光落势又阻了一阻。

  风散了,却未绝,化为一道横拍的巨掌,越过黑团,砰地一下撞上了将军的伞。

  哗啦一声,那风裹着将军的伞横向狂飙,将军背后降落伞的线纠缠在一起,并向一边的石山撞去。

  将军并不焦灼,却也不得不松开按钮,单手抓住手提箱,另一只手去按卸伞按钮,准备卸伞之后再用备用飞行器。

  他手抬起那一刻。

  石山那九十度的崖壁上,忽然飘出一条影子。

  影子原本就贴在石山上,一动不动,像日光照落的自然的阴影,谁也想不到在那样的高度,那样的角度,居然还有人在。

  那阴影飘出时,宛如山石剥落般自然。

  她的剑光,也像日月之光转过山角,轻轻巧巧地,映照在了将军身上。

  只有铁慈这样的人,才能看见,这一瞬间,影子连同她的剑,整个人穿过了将军的身体。

  半空中红红白白一阵乱溅,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甩在石山崖壁上。

  那纤细的身影人在半空,身体前倾,因为速度太快,还保留着横剑前冲的姿势。

  似乎在出神。

  银色箱子染血坠落。

  铁慈身影一闪,狂奔而去,却因为距离太远,来不及。

  小影猛然转身,伸手一抄,将银色箱子抄在手中。

  喃喃道:“可算报仇了……”

  她抬眼,十丈外,桑棠忽然身子一晃,喷出一口血。

  端木的手早已贴在他后心,古铜色身影一闪,刚才驭风卷走将军的尘吞天出现,也将手贴在他后心。

  铁慈奔至,也递出了自己的手。

  她顾不上去窝里海底去查看慕容翊,只知道这道光,绝不能让它落下。

  端木嫌弃地看一眼她染血的唇角,想想真气虽乱,但聊胜于无,也便不说了。

  然而黑团仍旧在一点一点往下落,那点银光也在一点一点接近黑团底部,远远看出,像轻鄙的眼眸乱闪。

  桑棠额头大汗滚滚而下。

  端木忽然收手道:“罢了,让它落吧!”

  铁慈:“不行!落下来所有人都会死,你忘记当初你怎么伤的了!”

  “但在此之前桑棠会先死!”

  “都是死分什么先后!挡住了最起码还有人能活!”

  端木一掌便将铁慈拍出了三丈远,“滚!桑棠早死我一刻也不行!”

  他出掌那刹,桑棠忽然一声低喝,浑身一晃,再次喷出一口血。

  这次的血简直似雨一般,色泽浑紫,转眼喷上黑团,刹那间黑团便更凝实几分,桑棠并不停留,纵身一跃,整个人跃入他的黑暗结界里。

  端木的喊声近乎凄厉:“不——阿棠——”

  桑棠的声音隔着黑雾听来恍惚遥远,“三郎,我想你不死。”

  顿了顿,他道:“我想桑若不死,最好所有人都不死。”

  端木啊地一声大叫,飞身而起,一头便要扎入黑雾之中。

  黑雾忽然震了震,将端木弹开,一缩之后,猛然涨大。

  膨胀成几乎遮住窝里海的黑色云团。

  黑雾中隐约桑棠一直在喷血,每喷一口,那黑雾便涨大一分,凝实一分,硬生生托着那银光停住坠势,缓缓向天际后退。

  底下有人在欢呼,铁慈本就是强弩之末,被端木那一掌打得不轻,一时爬不起身,她仰头看着倒退的银光,心却越来越凉。

  退回去,能退哪里去?在天上飞再久,终究是要落下来的。

  落下来就是末日。

  再说,这东西就算不落地,真的就不会在天上自己爆了吗?

  黑雾忽然猛缩,像阵痛的妇人,一颤一弹,抖动剧烈。

  铁慈隐约看见黑雾中的人影猛然坠落,却在最后一霎挥袖展身,周身迸开无数气流。

  下一瞬噗地一声响,银光从黑团中被挤出,如流矢向天倒射。

  不及人们欢呼,黑雾猛地炸开,云团推挤,狂风大作,黄沙共残雪飞上半空又落下,整个窝里海都在震颤,无数人从地上被弹起,刚赶来的骑兵坠落马下滚成一团。

  无人察觉四散横飞的气流有相当一部分打在了铁慈身上,打得正欲起身的她噗地喷出一口血,彻底倒地不能动弹。

  “桑棠——”一声厉呼响彻翰里罕漠,端木疾掠而至,接住了柳絮般飘下来的桑棠。

  他的手在抖,浑身都在抖,却一时不敢看桑棠,忽然听见人们惊叫。

  “快看!”

  端木一抬头,就看见头顶那片银光也在剧烈震颤,发出的光芒耀目至不能逼视,如一轮新的太阳,灼灼燃烧在所有人头顶,且不断扩大——

  很热,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那种巨大的热量,随之而来的强烈的灼烧感和窒息感。仿佛天地都在一瞬间被挤压、煮沸、下一刻便要爆裂开来。

  只有端木不觉得热。

  他觉得浑身都凉透了,从他触及桑棠那一刻起。

  他低着,沉默着,束发的簪子不知何时碎了,长发泻在肩头,他有一把好头发,似青云如乌缎,当年在燕南,他喜欢在竹楼上垂下长发梳理,后来到了雪原和沙漠,桑棠最喜欢帮他梳头。

  他的头发很长,打理起来很麻烦,桑棠却总能理得齐整顺滑,一丝不乱。

  如今他发乱了,桑棠却不管了。

  端木忽然抬头,看向头顶灼灼如新日耀目的光。

  他迎着那光,眼瞳却幽黑毫无光彩,像一口埋葬了所有生机和希望的井。

  下一瞬他到了半空,迎向那光,那不断扩大的宛如将天空洗白的灿烂之处。

  他伸手,五指戟张,一横一划,一个生生撕裂一切的手势。

  明明对着空处,他这一撕,却像是将天撕开一个豁口,从豁口里,透出幽深黑暗,和广袤黑暗深处,无数碎钻般的星光闪烁。

  豁口越来越大,像撕开一片幕布,现出其后的新宇宙新时空。

  银光仍在颤动着,光芒落在端木的背上,顺着他的衣角发尾往上延伸,所经之处,泛出一片银白。

  乍一看似乎是光将乌发染白,再仔细看,端木的发散在风中,从发尾开始,寸寸转白。

  转瞬之间,光阴急褪,霜雪满头。

  铁慈趴在地上,看着那飞舞飘摇的白发,一声声咳出鲜血。

  银光猛地一颤。

  铁慈闭上眼睛。

  半空里,一只清瘦的手,猛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了那束银光。

  瞬间那手便没了皮肉,成了一把白骨。

  白骨上迅速生出一层厚冰,端木不知疼痛地紧紧抓住了那支恶魔般的圆润炮弹,转身对着自己撕开的黑洞,伸臂一抡。

  银光尾端生着刺目的白火,从众人眼前一闪而过,没入那片微光深邃的黑洞之中。

  曳出一道白虹,转眼消失不见。

  随即便是一阵从极遥远之地传来的震动,从那黑洞之中传出,震得这边絮云飞散,碎雪湮没,人们脚底一阵震颤,隐隐似乎听见极其沉闷的爆炸之声。

  天空上的黑洞转眼消失,似伤口迅速弥合,两条人影,断线风筝般地飘落。

  一阵风过,托起两人,平平送往地面。

  铁慈踉跄奔去。

  地面上几具尸首,将军的尸体被从石壁上剥了下来,扔在地上,他手腕上什么东西闪烁着,铁慈目光掠过,怔了怔。

  然后她转头。

  端木抱着桑棠,躺在另一边一片狼藉的雪地上,衣袍和长发都散着,宽袖下露出已成白骨的手。

  一头乌发,原本略有银丝,这几年调养得好,都已转黑。此刻却又成了全白,如一抔雪落在沙土之间。

  他神色很平静,也并没有衰弱之态,依旧光洁的脸上,反而眉更青,唇更红,深艳都丽,不似真人。

  他身边桑棠苍白如雪,眉目也是宁静的,宛如沉睡,唇角噙笑。

  端木不看任何人,只端详着桑棠的脸,道:“你不想我死。我知道。”

  顿了顿,他道:“可你不知道,我不愿独活。”

  他抚了抚桑棠的脸,替他将微乱的发理顺,自己则拨了拨散乱的白发,笑道:“这下没人给我梳头了。”

  想了想又道:“白头发怪难看的,你没看见也好。”

  铁慈示意人上前扶起他,他懒懒道:“滚。”

  又道:“你留下。”

  萍踪等人担心地看着铁慈,都怕这大佬濒死心气不顺,一着把铁慈给杀了。

  铁慈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她目光在人群中掠过,压下心中的焦灼和不安,转头看向端木。

  “我们就葬在这里。”端木道,“合葬,你懂的。无须立碑,无须坟茔,无须任何陪葬,我不要以后被乱七八糟的人踏在我们头上,更不希望因为太有钱,墓被人掘了。”

  “是。”

  “周围划出百里,包括我们住的那个院子。除了桑若那一族的人,从此不许任何人进入。”

  “好。”

  “桑棠很喜欢桑若,你要照顾她和她的族人。”

  “朕会交代丹野此事。”

  端木这才睁开眼,看了铁慈一眼,随即便转开眼光,道:“别欠债,欠了债,最后总要还的,不是拿钱,就是拿命。”

  铁慈无言以对。

  端木又上下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端木,眼神里露出一点古怪的意味,随即他淡淡哼了一声,道:“慕容翊坑得我们好苦。”

  到此时,也便明白,无论是提供天赋之能之士供他复刻,还是桑棠和桑若的相识,都是那个心机深沉恶毒的慕容翊的手笔。

  他就没说错,慕容翊这人,怎么会有好心?

  铁慈垂下眼,心想慕容翊自幼艰难,待世事心性寒凉,他对谁,都是先当敌人看待,将防御做到极致的。

  他未必就知道师父的来历和她要做什么,却早早就开始提防准备。

  破镜城也好,端木桑棠也好,都是他留的后手。

  他给端木喂天下异能,给桑棠留下羁绊,未必是为了对付师父,只是他假想中若有一日面对无可抵抗的力量,该怎样挣扎于噩梦中求一线生机。

  最后,他赢了。

  于不可能中,挣出了天地光明。

  只是,这是要以端木桑棠性命为代价,甚至要以无辜孩童为引。

  他知道她做不到,所以他不说,自己来。

  铁慈心绪复杂,口齿伶俐的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端木却讥嘲地笑了一下。

  “我们三狂五帝,在他眼里是什么?”

  “可供利用的工具,可供玩弄的小丑?可供逃生的踏脚石?”

  铁慈沉默一会,道:“前辈,我知道您心气不平,慕容说到底是为了朕,他所做的一切,都算是朕做的。您要打要杀,要任何补偿,朕都接着。”

  “还挺情深意重的。”端木嗤笑一声,“对,他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活,所以让我的桑棠死了。”

  铁慈的心沉了下去,转头对窝里海的底层看了一眼。

  “他不择手段要你活,我凭什么成全他?”

  话音未落,铁慈心间一痛。

  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悍厉地戳入她的体内,然后,纵横捭阖,大开大合,横冲直撞,所至之处,经脉炸裂——

  铁慈一瞬间便汗湿重裳。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艰难地道:“给我……给我……一天时间……”

  体内呼啸狂飙的力量并没有停止,恍惚中铁慈听见端木冷笑道:“放心,不会那么快死,不然我怕没人葬我们还给鞭尸。”

  他似乎还说了什么,后面的话铁慈就听不清了,她只觉得体内热血轰鸣,真气倒冲,所有经脉里好像忽然生出了无数小刀,小刀在一点一点向前挖斩,所经之处,血肉模糊,宛如凌迟。

  而此时也有另一股陌生的粘腻冰冷的气流,在那些经脉伤损之处肆虐摆舞,带来烧灼般的剧痛,一寸寸,一分分,碾过全身。

  不,这不是凌迟,这比凌迟痛苦千倍万倍,痛苦到她宁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再尝这滋味半分。

  可无论体内如何痛苦,她的外表都是僵硬的,连一点颤抖都发不出来。

  远处的人走来走去,时不时担心地看一眼这边,却没人发现他们的皇帝正处于人生最危险的时刻。

  好半晌,铁慈才从那种剧痛和僵硬中稍稍解脱出来,轰鸣依旧在,却渐渐能看清景物听清声音,像从地狱走了一遭暂时回来了。

  她恢复意识那一刻,才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

  端木还躺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她,见她睁开眼睛,眼底再次掠过古怪的神情,道:“别高兴太早,给你多活一天。”

  铁慈嗯了一声,道:“放心,死了也不会有人鞭你尸。更不会鞭桑棠。”

  端木便笑了笑,伸手把桑棠往怀里紧了紧,将脸贴在他的肩上,叹息一声。

  他道:“这样也挺好的。”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雪又开始落了,自沙漠深处呼啸而来,最后轻轻落在白发间,隐去无痕迹。

  安静沉睡的两个人,少了平日的戾气和郁气,像深雪中的一对精雕细琢的玉像。

  铁慈跪坐在两人身边,微微仰起头,飞雪旋转落在她眉睫上,片刻融化,碎光闪烁,如泪。

  ……

  另一个时空。

  依旧是纷扰的管理司大楼,游行的人群,愤怒的口号,人们的脑袋上闪着各色的电子横幅。

  保全人员被人潮一步步逼到台阶上,恨不得使用武力,却迟迟没有接到任何命令。

  人群喧嚣至最高点的时候,忽然很多人下意识闭了嘴,转头,看向天外。

  联盟最近总是灰蒙蒙的苍穹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白点。

  白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穿透天际的霾云和浮灰,呼啸而至。

  人群静了一刻。

  这一幕,对于联盟民众来说并不很陌生——在上一次和邻近星的战争中,便有好几个城市,毁于这样的白光之中。

  后来为了保全彼此,宇宙公约重新被提起,邻近星球停战,双方约定,销毁了所有核武。

  联盟民众,不见这可怕恶魔已有多年了。

  谁也没想到,再次见它,竟然肆虐于头顶。

  “完了!救命啊!”

  不知道谁发一声喊,声音凄厉,人们瞬间清醒,一哄而散。

  管理司总控中心内,人们僵硬地看着面前的屏幕。

  总控室内的各级终端响个不停,各种警告声尖利刺耳,越来越急促。

  这些警告声在十秒之前才响起,响起之后转瞬就进入最高级别红色状态。

  这意味着敌袭近至咫尺才被发现。

  有人喃喃道:“……不可能。”

  以联盟目前的天宫侦测系统,任何这种级别的攻击,在大气层外数万公里就会被发现,会给联盟留下足够的准备时间。

  没有道理忽然出现,出现便在头顶。

  除非……

  一个研究员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屏幕。

  那是监测大乾动向的总系统,现在那里屏幕上已经灰黑一片。

  所有代表生命的光点消失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但这个噩耗还没消化掉,转眼便来了攻击。

  目前联盟的侦测系统稳定,空间稳定,唯一一个不稳定的,可能形成黑洞的地方,就是通往大乾的空间通道。

  那条通道为了保证能够快速来回和信号尽量稳定传输,链接的是联盟目前的政治经济中心不老城,采用的搭桥技术是新研究出来的高端技术,研究它的科学家在一开始就说过这通道的开辟和过于频繁的空间转移,会导致联盟星球周边空间不稳定,形成双向通道。

  换句话说,联盟人可以撕裂空间瞬间抵达大乾,理论上大乾人也可以立刻通过这条过短的通道反击回来。

  但科研人员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

  在场的军官和议员们已经惨叫起来,大喊:“立即开启城市防护罩!开启防护罩!”

  “不行!开启覆盖全联盟的防护罩,需要将军和议长签字,他们两人……”

  说话的人戛然而止,每个人眼底都蒙上一层绝望的阴翳。

  有人抬头,隔着全玻璃的穹顶,看着越来越近的那道灿烈的光。

  曾今他们将那道光射向另一处国土,没有想过那意味着什么。

  如今这道光回敬到了自己头顶,才明白任人宰割的滋味叫绝望。

  天上泻下了太阳,携着无穷的愤怒和坚执的报复。

  光亮得每个人轮廓模糊,似乎要在那一片炽烈的白中融化。

  有人喃喃道:“完了……”

  下一瞬。

  “轰——”

  ……

  窝里海边,人们茫然地站立着。

  一路奔逃,数月绷紧的生涯,前一霎的生死相关,忽然都如硝烟散去,竟让人生出无所适从之感。

  好一会儿,后续赶来的狄一苇和萧雪崖,才反应过来,狄一苇下令整军,收拾战场。

  萧雪崖则奔向端木桑棠所在之地。

  他看见皇帝蹲在那里。

  他还没到,就看见铁慈抬起头来,指指端木桑棠,指指他,示意他负责安排。

  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窝里海的底部。

  那里散乱着无数飞车,各种摔散的部件遍地都是,隐约还能看到斑斑血痕,和残肢断臂。

  铁慈这一眼看得飞快,然后迅速转头,萧雪崖清晰地看见她的眼神掠过一丝凄然和绝望。

  然而她还是没有靠近窝里海,她只是轻声对萧雪崖说了句话,然后,身影一闪。

  萧雪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右手已经没了。

  空着的手腕触及空风。

  原地已经没有铁慈的身影。

  ……

  一日之后。

  翰里罕之北,图兰山脚下的茫茫雪原之上。

  雪原永远下着雪,一年又一年,总无化期。入目便是一片无垠的白,看久了,能看见一个小黑点。

  那个小黑点,是铁慈。

  铁慈在雪原上已经走了很久了,害怕雪盲,干脆在眼睛上绑了黑布,凭感觉前行。

  她似乎没什么方向,也不在乎自己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有一次看见一个深谷,四周都是经年的厚冰,看上去嶙峋又寒冷,她取下黑布,凝视了很久,心想这是慕容翊掉下去过的冰渊吗?

  有次经过一座雪峰,听见山中隐约兽吼不绝,她停下脚步,仰头看那如剑直刺向天的高峰,心想,那是慕容翊呆过的兽谷吗?

  还有一次她在一片冰原上驻足,那里大抵曾经有很多树,留下了很多残缺的枝桠,那些枝桠被冰雪一层层覆盖,冻得坚硬,如一柄柄剑,冰冷,霜白,向天而立。远远望去,又如无数白骨,伸着绝望得五指,向天索要命运重来。

  她掰下一截树枝,彻骨冰凉,她想,这是你被扔去的白骨原吗?

  当年在跃鲤书院,她半夜追着慕容翊去了后山,撞见了他围杀兄长,在对谈中,知道了一些他幼时的经历。

  后来她总想,不知道那些兽谷,冰渊,白骨原是怎样的,如果她有机会看见,一定会将兽谷踏平,将冰渊填满,将白骨原的白骨归葬,让茫茫雪原一片平坦,再无能伤人害人处。

  她不能参与他惨痛的幼年,不能抚平他旧时的伤痛,但她想好好陪伴他半生。

  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铁慈伸手,轻轻抚了抚腹部,心中无声叹息。

  机关算尽,终抵不过命运无情。

  身后风声凛冽,天地空旷,恍若只剩下她孤身。

  铁慈却忽然回首,对着空风冷雪,淡淡道:“出来吧,师父。”

  风啸得似乎更烈,吹散无数雪花,在半空悠然蹈舞,再静静落下。

  无人应答,连语声都被吹散。

  “你在将军手腕表上留信给我,又何必再躲藏?”

  依旧一片沉静。

  铁慈静默了一会,看看天色,道:“师父,你在等我午夜发作吗?”

  一阵静默后,远处有人笑答:“是啊。”

  铁慈正前方,十丈距离外,两块积雪的大“石头”忽然动了起来。

  云不慈穿一身白色僧袍,端着一把白色的枪,手臂稳定,眼神平静,遥遥瞄准了铁慈。

  她身边是面容憨厚眼神精明的大师兄,没带武器,看见铁慈,还很热情地打招呼:“师妹,别来无恙啊?”

  铁慈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飞舞,凝视着面前曾经最信任亲近的两个人,颔首招呼:“

  大师兄别来无恙。”

  然后她看了看云不慈的枪,道:“师父是不是瞧不起朕?”

  云不慈挑眉以示疑问。

  “朕这三个多月被追杀,见过这玩意不知凡几,今日师父手持者,应该是最老式的那种了。”铁慈一笑,“师父真自信。”

  “三月追杀,一路逃奔,经脉毁损,伤痛发作,你早已是强弩之末。”云不慈淡淡道,“若再携带高端武器,那就是我太不自信了。”

  “师父为何一定要杀我?”铁慈好奇地道,“现在,你们已经输了啊。”

  云不慈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从白天开始,终端上便再也收不到任何信号。

  这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有点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点头,一笑。

  “因为输了所以要杀你。否则我何以应对联盟民众的愤怒和联盟高层的质询?”

  “也是,劳民伤财,徒劳无功,你无法交代。”铁慈点头,“不过抱歉,哪怕朕是强弩之末,也绝不会送上头颅,成全师父。”

  “理解。”云不慈也点点头,“你我之间,无需虚伪的寒暄,不是吗?”

  “是啊。”铁慈道。

  然后她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样东西。

  云不慈眼瞳一缩,随即笑道:“你居然还留着这个。”

  那是一把银色的小巧的手枪,线条优美简洁,光泽幽微。

  铁慈凝视着手里的枪,感慨地道:“是啊,之所以一直留着,是因为朕一直不知道这居然是把枪。”

  她忍不住笑了笑。

  想起第一次离京前去小楼,收到这个临别赠礼,阴差阳错,以为那是避孕药,还打算哪次不小心搞出孩子来,磕上一颗。

  到头来,避孕药不是避孕药,她想要孩子却没有机会。

  到头来,原来那是师父给她的防身杀器。

  那时候,师父还是对她有几分真心的吧。

  毕竟她教了她十二年,什么都教,却对属于她那个时代的武器和科技一直讳莫如深。

  重明宫师徒谈判那晚,枪声响起之后,她下到地底,一路走一路带走了自己的包袱,其中就有这把用盒子装着的枪。

  放在柜子的角落,落了灰尘,早已忘记。

  多年后开启那一刻,怔然忘言。

  或许是深情厚谊,于那一刻却如此讽刺,她凝视着熠熠闪光的枪身,想着命运的森凉和无奈。

  一路血火,一路挣扎,到得此时,她不会再相信温情。

  她缓缓抬起手。

  手腕一转,枪口对准了云不慈。

  雪原之上,师徒相对,一端枪,一持枪,互相瞄准。

  “曾经听师父说过欧洲中世纪流行的贵族间的决斗。”铁慈道,“朕一直很向往。朕也很认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争端,最后都会归结为武力的争斗。既然如此,这场争斗不如就发生在你我之间,敬请开枪,到死为止。”

  云不慈不答,枪口稳定如初。

  远处隐隐有震动,地面雪花微微跃动。

  铁慈浑然不觉。

  她视线里只有那个白衣人影。

  她的尊长,她的师父,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另一个母亲。

  她的,生死仇人。

  手臂平举,校正准星。

  轻薄小巧的手枪,应该比不过对面那支枪管都比手枪大三倍的长枪。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砰。”

  两声枪响,因为完全同时,合为一声。

  有人身影一晃,有人伫立不动。

  雪原上雪花飞散,上空纷落的雪停了一停,如白帘忽然被无形的手扯动,出现短暂的真空。

  相距十丈,各有血花爆开。

  落雪地如艳梅葳蕤。

  风从雪原尽头奔来,携碎雪贴上铁慈的脸。

  铁慈依旧站着,肩头一团殷红不断扩大,再顺着肋侧,滴落雪地,留下一个个深红的小洞。

  地面震动愈烈,远处积雪如翻浪滚滚而来。

  铁慈看向云不慈,眼神掠过一丝疑惑。

  她也依旧立着,脸色似乎白了些,身前有一滩血,但衣服并没有破碎,以至于铁慈竟然不能辨认她伤在了哪里。

  血量看起来也不多。

  她轻微地吁一口气。

  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

  对面,云不慈笑了笑。

  道:“你好像并没有失去行动能力。”

  铁慈不答。

  自从端木在她体内渗入内力之后,她以药力勉强维持着的经脉彻底崩毁,她不再受午夜那一个时辰的罪,但也从此没有了受罪的机会。

  “所以,愿赌服输。”云不慈将枪抛在雪地里,又从身后拎出一个箱子,放在身前。

  铁慈眼瞳一缩。

  这箱子和将军的那个箱子太像,以至于让人一看见就明白,这里头装的又是灭世武器。

  她盯着云不慈。

  云不慈却浅淡地笑了笑。

  她指了指箱子,道:“里面的东西,有两件,一名‘鼓’,一名‘甘霖’,是联盟硕果仅存的灭世武器,也是比‘调皮蛋’杀伤力更大的终极武器。”

  铁慈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她,肩上的血汩汩地流,她连抬手去捂都不敢。

  云不慈手按在箱子上,道:“这些都可以给你。”

  铁慈毫不动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我要你答应我,接纳联盟残余民众——假如还有的话。”

  铁慈一怔。

  “将军扔了一颗核武,然后被扔回去了,这叫报应不爽。但是,联盟大多数民众,还是无辜的。”

  “他们想必也剩不下多少人了,管理司的军力几乎消耗殆尽,战争后期军事管制,民间几乎也没有武器,联盟民众现在是真正的难民,不会对大乾造成任何威胁,而他们所拥有的现代科技和工业知识,对大乾却可谓是至宝。”

  “铁慈,你是最有大局观的君主,你该知道怎么做。”

  长久沉默,唯闻长风舞。

  良久,铁慈缓缓道:“抱歉,师父,我不会再信你的任何话。”

  云不慈笑了笑,道:“你不信可以,我这就把‘鼓’和‘甘霖’给用了。”

  铁慈抿了抿唇。

  云不慈张开双臂,囊括了广袤雪原,“反正联盟民众也没活路了,从来不介意拉大乾陪葬,最终便如这雪原一样,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大师兄忽然道:“阿慈,我们会在迁移之前,提供一批目前最适合大乾的工业农业技术,改良种子,珍稀物种胚胎等等,并最先移交各科类科研人员,同时移交武器侦测系统,在联盟民众通过通道之前,会经过侦测系统扫描,藏匿武器者一律不得入大乾,如何?”

  铁慈依旧沉默。

  云不慈等了半晌,喃喃道:“就这么恨啊……”

  她叹了口气,伸手去按箱子上的按钮。

  忽然一道寒光飞来,直击云不慈的手。

  伴随一声大喝:“我同意!”

  云不慈扬眉,笑了。

  她身旁大师兄一挥衣袖,寒光消失,在半空中化为一缕冰水,正好落在云不慈脸上。

  铁慈回首。

  就看见皑皑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一条黑线,仔细看才发现,那是大军阵列如铁,逼至近前。

  在大军之前,日光将落之处,一骑泼风般踏雪而来。

  马蹄抛起的乱雪成雾,她看不见那人的容颜,却禁不住扬起脸,弯起唇角。

  一霎间眼眸灿亮如金。

  雪雾越来越大,一片濛濛中有人扑了过来,披着一身日落的金光和飞扬的碎雪,猛地将她扑倒在雪地里。

  铁慈猝不及防,却笑着顺势倒地,两人相拥着在雪地上滚了几滚,彼此蹭了对方一身的雪和血。

  翻滚中他的唇已经急切地找到了她的唇,毫不客气地重重压了下去,压得如此急迫,以至于也不知道谁的唇被磕破,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息。

  四年分别,三月追杀,无论是两年前的故地重游,还是前夜苍生塔上狂欢一夜,便是相逢也如露如电,眼眸里藏着孤注一掷的必死决心,心中存着时刻预备诀别的怅然,生死存亡近在咫尺,便是欢愉也像是死别。

  直到此刻。

  于艰难困苦和不可能中终于挣得大乾幸存,百姓长安,尘埃落定,终得真正重逢。

  慕容翊死死压着铁慈,也不管大军就在后头,捧着铁慈的脸拼命吸吮,叫铁慈忍不住想到某种狗狗。

  她忍不住笑,伸手推他,“别碰着我伤口。”

  “你也别碰着我伤口。”慕容翊分毫不让,“我腿断了你晓得不?”

  铁慈便去摸他的腿,“哪呢?这里吗?还是那条?”

  “你摸哪呢?”

  “原来不是中间那条断了吗?”铁慈诧异,伸手一捏。

  “哎哟!”

  ……

  大军阵列于后。

  左边是大乾军队,右边是大奉军队,相隔不过一丈。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看看彼此皇帝。

  再各自转头。

  没眼看。

  ……

  无人注意的雪原那头。

  大师兄默默背起云不慈,转身。

  银白箱子留在身后。

  雪地上留下长长的逶迤的脚印。

  ……

  他们身后,铁慈和慕容翊还在热烈拥吻。

  ……

  云不慈趴在大师兄背上,微微阖着眼,笑了。

  她趴下来的时候,雪色衣衫内鲜血呼啦一下涌出来,源源不断滴落雪地,像是永远也流不尽一般。

  外衫却依旧是雪白的,因为里层隔了一层防水布料。

  透过外衫的缝隙,可以看见胸腹之间,炸开一道巨大的伤口。

  大师兄感受到了背后粘腻,想要回头,云不慈拍狗一样拍拍他的脑袋。

  “看,风景多好,不要回头。”

  大师兄缓缓走在盈膝的积雪中,走入前方一片苍翠的针叶林。

  “师父。”

  “嗯。”

  “为什么不想让阿慈知道。”

  “没有为什么……很多事,都没有为什么。”

  日光渐渐没入雪原尽头,天地间一片朦胧,只有近处落雪的针叶闪着细微的光。

  风卷着雪花来自穹窿深处,细碎闪烁,宛如远星。

  云不慈仰起头,吸了一口清凉明澈的空气。

  像隔着时空,看着遥远的世界另一头的家乡。

  看见巨大的庄园,古老的转折的吱呀声不断的楼梯,一层一层旋转往上,攀向满壁的散发着尘灰的陈旧纸质书籍。壁灯里摇曳着昏黄的光。

  小时候她不喜欢这里,这个号称联盟最后的藏书楼,陈旧、古老、灰尘不断。不喜欢那些联盟最后的纸质书,发黄、枯脆、无休无止地生虫子。

  祖母总坐在同样古老的摇椅里,一遍遍地和她说,这满壁的图书,沧桑的老楼,才是云家,是整个联盟最宝贵的传承和财产。

  她说不,联盟已经忘记了这些,他们一颗小小芯片就能放下一座图书馆,他们展开光幕就可以阅读天下书籍,他们的未来是星辰大海,每个年轻人都渴望走出星球,在宇宙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祖母摸着她的头,笑道,扩张的尽头就是毁灭,如果有那一天,记住一定要为联盟留下星火。

  后来,联盟果然走向了毁灭的尽头。

  于是她来了这里。

  她为联盟而来,早在当年祖母膝下,她便誓言为联盟生存和人类传承献出一生。

  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很多年后,有人质问她:“您口口声声民主平等,可您内心里,看大乾百姓,真的是平等的吗?”

  “您说过人命无分贵贱,自由天下同重,还记得吗?”

  “您真的觉得您的目标和行动,是高尚和正义的吗?”

  而她不能回答。

  小时候,祖母指着满壁古书,告诉她,一切的答案,都在这里。

  多年后,她身在极北之地的异时空的茫茫雪原里,看这地阔天长,宇宙万方,日升月落,星光永亮。

  想,答案原来只在路上。

  不走到最后一刻不能明白。

  这捱不尽的风雪,掬不了的月光,留不住的时间,回不去的家乡。

  这未知对错、不求解答的人生。

  她微微笑起来,迎着那方遥远的时空,在徒弟背上张开双臂。

  微微一拢,像拥抱最后的圆满的梦。

  不知何方微光,落在她冷白的脸颊,一点光芒微微闪耀。

  那是先前大师兄拂落在她脸上的冰水。

  凝结成冰,始终不化。

  ……

  天光将亮的时候。

  雪原的针叶林中,多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坟茔前插着一支烟,一个微型存储器,像两柱香烟,在安静的林中沉默。

  一排脚印,穿过针叶林,消失在雪原深处。

  ……

  天光将亮的时候,铁慈忽然拉住了慕容翊的手。

  然后她靠着慕容翊坐了起来。

  直到此时,四面才有人点起火把,耀亮这一方天地。

  慕容翊恋恋不舍地起身,用披风将她罩住,想要将她抱起。

  手却忽然顿住。

  指下的肌肤寒冷如冰,不似真人。

  慕容翊浑身一颤,骇然抬头看铁慈。

  深红的火光映照下,铁慈脸色看不出苍白,甚至微微泛红。

  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满珍惜和不舍。

  这眼神看得慕容翊心脏狂跳,一把攥紧了她的手。

  像从狂喜的天堂忽然堕落深渊,他竟哽咽不能成声。

  铁慈只深深看着他。

  要将这最后一眼,看进心底,镂刻梦魂深处,来生亦不能忘。

  茫茫人海蓦然回首,总要第一时间将他寻着。

  这也是四年来第一次清晰的相对。

  他瘦了,略见憔悴,一双眸子依旧乌黑湛然,流光飞水,微微上翘的眼角,挑分外浓密的眼睫。

  时光偏爱,未留光阴痕迹,多年尊贵,更成琼林玉树,水月观音。

  从来都是她心中念兹在兹,最好的那个他。

  她笑,抚上他的脸,一手按住他的手。

  脸却对着狄一苇萧雪崖等人。

  “诸臣工听命。”

  狄一苇一怔,随即上前,一撩衣袍,跪在了雪地里。

  她身后,萧雪崖衣袖空荡,脸色惨白,凝视着她,慢慢地也跪了。

  萍踪站在一边,茫然地看着这一幕,半晌忽然明白了,啊地一声,涨着嘴冲前一步,又停住,转身去拉景绪。

  “你去看看!你去看看!”

  景绪瞟了铁慈一眼,道:“别吵,让她好好说话吧。”

  萍踪如遭雷击。

  铁慈笑了笑,轻声道:“朕不孝,未能为铁氏皇朝留下子嗣,朕崩后,皇朝无嗣,江山难继。父皇将江山交给朕,朕却未能如他老人家所愿,保铁氏帝业万年。”

  “陛下!”

  铁慈摆了摆手,“但其实,何尝有万年江山?历朝历代,国祚多不过五百年,少则须臾更替。反正都是要败在不肖子孙手上的,倒也不必太过执着。”

  狄一苇等人听着,只觉得闻所未闻,从未见过哪位帝皇这么豁达的。

  “大乾的未来,也未必需要一家之姓统治,大乾已经同意接纳联盟,大量先进技术和思想的涌入,迟早会让我们迎来更为开明自由的时代,届时还需不需要统治者,都在未知数。”铁慈喘了一口气,道,“但终究还是需要过渡一个统治者的……慕容,我的江山,交给你了。”

  她偏头看慕容翊,一笑,“不许拒绝,这是朕的嫁妆哦。”

  “我拒绝。”慕容翊暗哑地道,“我绝不允许你丢下我。还记得当年我说过的话吗?若有一日你我背离,无论怎生艰难险阻,我都会一直追着你,跟随你,直到你回头为止。”

  “你也说过,会成全我的一切。”铁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指尖在他眉目间流连不去,“对不起,自始至终,我以江山黎民为重。阿翊啊……为我,为我的江山,活下去,好吗?”

  “不,你的百姓,你的子民,和我有什么关系?铁慈,你明知道我从来要的只是你……我苛待群臣,是为了将来方便你笼络他们,实现朝政平稳过渡;我厚待百姓,是为了让他们拥戴我,将来可以更好地接纳你接纳大乾,我连三公都关在牢里,就等着你收了大奉,让他们为你所用……我做了这一切,甚至为此经受了三次谋逆,数十次暗杀,到头来你说不要?”

  铁慈转头对狄一苇道:“听见了吗?将来如果朝中臣子反对慕容翊为帝,你就告诉他们,大奉从无反心,大奉积极想要回归大乾,慕容翊绝不会亏待大乾,告诉他们,我早已是慕容翊的人,夫妻同体,我的江山,就是他的。”

  狄一苇沉默一叩首。

  慕容翊跪在雪地中,抱着她,失神地喃喃道:“我不该见你的……我不该见你的。”

  铁慈搂住他的肩膀,将脸靠在他颊边。

  她呼出的气息近乎于无,连他的鬓发都没拂动,犹自在艰难寻找着他的唇,慕容翊微微偏头。

  铁慈眼前已经看不见了,却凭直觉,寻着了他的唇,慢慢贴靠了上去。

  附着他的唇边,她的声音近乎气音。

  她道:“别哭,阿翊。”

  “这不是誓言的诅咒……从始至终,你没出国土,你没送上大奉,你没主动见我,是我来见你,是我把大乾给了你,你爹的诅咒,咒不到我的头上,这只是命,只是命而已。”

  “我这一生,许多不如意,然而最终十分满足……因为我爱过你。”

  “一直爱着你。”

  她最后道:“以后,就拜托你了啊,阿翊。”

  唇瓣相贴,属于她和他最温柔最浅淡的一个吻。

  像雪花落在冬末最后一朵梅花上,不惧消失,等待下一个四季轮回。

  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声调悠长又轻淡,让人想起秋夜无声镀上窗棂的霜花。

  天光一亮,便消逝无踪。

  而天光也亮了。

  一线明光,剑般刺破天边那一抹朝霞,抵达茫茫雪原中央。

  那里有遥远的覆雪的针叶林。

  有跪满一地的大军和闻讯赶来的百姓。

  有落雪覆白的连绵青甲。

  有悄然取下的红旗。

  有长空里怆然长唳的巨鹰,张开的双翅遮没雪山的阴影。

  有在鹰背上迎着天风仰头落泪的人。

  有雪地上长跪的银甲将领,天风吹起空荡的衣袖,他的表情一片空白,隐隐却写满了此生难言的憾意。

  有雪地里跪坐相拥的人,有人沉静如眠,有人眼睫凝冰。

  带血的衣袂散落一色皑皑之中,便如开了一地灼灼红莲。

  ……

  阳春三月,花好时节。

  瑞祥殿前大片大片的白玉兰开得高贵又葳蕤,挤挤簇簇的雪白花叶探出深红镶乌金钉宫门,花瓣肥厚洁润,迎门幽香暗送。

  日光越过镶嵌着十八颗乌金钉的宫门,一路延伸过天井和前殿,逶迤过明洁的木质长廊,转入小花园,最后落在了花园最里侧,一方单独辟出来的小小祠堂内。

  祠堂内供奉着神主位,昏暗光线中难辨字迹。

  慕容翊立在神主牌位前,凝视着牌位,忽然道:“阿召,出来吧,我看见你屁股了。”

  神主牌位后,一个肥硕的小屁股动了动,不情不愿地扭动着出来了。

  慕容翊嗤道:“藏头不顾腚,你这是像谁?”

  那娃娃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灰头土脸地撇嘴道:“他爹呗。”

  他爹气笑了,手臂一架,娃娃便奔过来,往慕容翊胳膊上一坐,一大一小,一起看着那神主牌。

  慕容翊道:“今天功课写完了吗?”

  “功课此词未知阁下何忍言之。”娃娃文绉绉地道,“余未尝闻两岁便有功课也。”

  “朕两岁便杀人了。”慕容翊冷笑道,“你写几个大字怎么了?不早点学出来接位,谁来解放我?”

  “还有科技课!哲学课!乐高课!武技课!钢琴课!架子鼓课!绘画课!”娃娃无能狂怒,“写几个大字,亏你说得出!”

  “说得出怎么了?有本事叫你娘起来阻止啊!”慕容翊看起来比他还无能狂怒。

  阿召立即闭嘴,眼泪汪汪。

  慕容翊也不理他,架鹰一样架着他往外走,迎面过来一个人,阿召一见那人,便眉开眼笑,伸出小胖手殷勤招呼道:“师傅!师傅!快来这里,快来解救我!”

  容溥便微笑着过来,近前一礼,“陛下,殿下。”

  阿召努力伸手去够他,“师傅师傅,我们去上乐高课。”

  容溥便去接他,温和地道:“今天没有乐高课呢殿下。”

  不等阿召垮下脸,他便道:“但今天有绘画课,我们不在宫里画,臣带您出去写生好不好?”

  “好好好。”阿召欢呼,“去娘曾经打断人家腿的那什么楼写生!”

  慕容翊:“……容大学士今天好闲,折子都看完了吗?节略都写好了吗?裕州三月不雨,今夏恐有水患之虞,大学士都做好安排了吗?再不然翰里罕漠饮水工程正式竣工了,朝廷得派大员去剪彩,要么劳动您走一趟?”

  容溥平心静气地道:“如果陛下觉得妥当,臣自无异议。”

  没等慕容翊说话,阿召已经满地打滚:“不妥当!不妥当!”

  容溥微笑。

  让内阁首辅去沙漠剪彩?

  行啊,只要你自己不嫌我走后折子堆积如山都要自己处理就行。

  以及不怕儿子总和你相对咆哮无人拉架就行。

  慕容翊瞅他一眼,从地上把阿召抄了起来,照样架在胳膊上,道:“写什么生?爹带你逛街去。”

  阿召欢呼一声,再次爬起来拍灰。顿时也忘记容溥了,颠颠地坐在他爹胳膊上。

  容溥很习惯地转身去干活,这对父子都是过河拆桥的品行,他早习惯了。

  由此,便更加想念厚道的陛下啊。

  父子俩一路往外走,遇见的官员都恭敬请安,其中有几名眼眸色泽形容举止不同的,神情显得分外拘谨些。

  这些都是联盟人。

  去年由大师兄主持,带领残存的科学家们,在联盟开了一条相对稳定的通道,和大乾签订了和平协议,再将一大批重要秘密资料和最后的库存贵重金属赠送给大乾之后,慕容翊终于同意联盟人可以过来了。

  联盟本就是在崩毁边缘,端木扔回去那一炮直接摧毁了半个星球,剩下的人真的已经不多了,科研人员是相对受保护最好的人群,当时大部分在地下深处,挣得了一命。

  那时候最激进的联盟人也不敢再说掳掠大乾为殖民地,都在惶惶不安地等待穿过通道,来到大乾苟活。

  他们确实带来了最先进的技术和文明,有很多暂时还无法在大乾推广,毕竟饭要一口一口吃,但他们的到来,工业革命不可避免地开始了,商业也进入了高速流通时期,农业就更不必说了,改良的各式种子和先进的耕种工具和一系列的农业施肥灌溉的改进,让亩产有了飞速提高,第一年亩产出来,无数大臣热泪盈眶,感叹:“从此天下无饥馁矣!”

  也因此,联盟人终于获得了大乾百姓的一丝丝好感,可以从专门为他们划定的严格管理的特殊居住区走出来,参与到大乾人民的生活中去,只是每个联盟人目前还受到严格管制,都戴着监控仪器。但已经有联盟人选择和大乾人通婚,想来脱下监测仪并不是很遥远的事。

  当然,大乾经历了一场剧痛,也不会轻易卸下防备之心,瑞祥殿深处小祠堂的地下,深藏着两个银白色的箱子,一个,是云不慈最后的交付,里面藏着“鼓”和“甘霖”,一个,是慕容翊第一时间从小影手中抢回的将军的箱子,那里面,是剩下的两颗“调皮蛋”。

  但所有人都希望,大乾永远不要用上它。

  联盟人渐渐融入了大乾,有些特别优秀的,贡献特别大的科研人员,还进入朝廷各个执事部门,做些实务官员,也就是此刻慕容翊遇见的这些了。

  这些优秀的未来人很受大乾女性的欢迎,毕竟他们经过现代科技的层层淘洗,天生具有基因优势,能从末世联盟里活下来的人,本身更是优秀,对此,大乾朝廷亦是乐见其成。古人和现代人的血脉融合,本身也是一个复杂的课题,燕南王游卫瑆对此很感兴趣,考入改制后的大乾学院之后,特意选择了基因科学专业。

  因为联盟人的进入,医学也有了飞速的进展,萧雪崖失去的手,被一只仿真手所替代,大帅特立独行,并不要和真手一模一样的仿真手,相反,他要了一只精钢手。

  那只手光彩熠熠,钢铁骨架,不仅不恐怖,还和萧雪崖高崖深雪的气质极其协调,也更有利于他出手,听说自从换了这手,爱慕大帅的姑娘更多了,以至于征兵队伍里,多了很多排队的女子。

  早在至明二年,大乾便开设女子学院,允许女子科举入朝,现在更是允许女子征兵入伍,从铁慈到慕容翊,一步步地实现着男女平权。

  慕容翊对那些联盟人并无好感,但是他接位以来,一直努力继承铁慈的执政风格——大奉的百姓随便造,大乾的百姓是阿慈的儿女,要呵护。所以风格正在努力变得慈祥,只偶尔在亲儿子面前忍不住露出些狰狞的嘴脸,但也坚持不了多久,因为儿子的伪干爹干娘太多,容溥进了内阁整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戚元思做了工部侍郎,顾小小接了户部尚书,游卫瑆要求来盛都养老,狄一苇已经回来养老,赤雪现在是一品大女官,萧雪崖三天两头派人入京给殿下送各种杀气腾腾的玩意儿。丹野永远都在蛊惑阿召去沙漠骑骆驼。

  阿召只要喊一声,整个盛都乃至天下都能听见。

  束手束脚的奶爸慕容翊扛着儿子微服出门,翘掉儿子的小课和当爹的朝议,天色已晚,宫门都快关了,才在小虫子的翘首期待下施施然回来。

  回来时拎着大包小包,就连阿召都吃力地拖着一个包裹。

  父子俩一身臭汗,先去浴房洗浴,在浴池里打架,泼了一地的水。

  宫人们见怪不怪,等他们出来自去收拾。

  慕容翊很熟练地将不肯出来的儿子拎出水面,两下擦干,扔给他一只拉拉裤,阿召自己穿上,慕容翊三五下就给他穿好小浴袍,自己只穿着一身白色宽袍,裸着锁骨和胸膛,身边阿召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和老爹走着一模一样的拖沓步子。

  父子俩一摇三晃地进了寝殿,对外殿三张桌子的御膳看也不看,拎起在街上买的乱七八糟零食,往内殿走。

  内殿只亮着几盏明珠灯,光线保持在温润又不刺眼的程度,没有点安眠的沉香,只几上堆放着几盘气味清逸诱人的时令鲜果,拔步床前垂着纱幔,里头影影绰绰睡着人。

  阿召一进殿,就下意识轻手轻脚如做贼,被慕容翊拍了一下小屁股。

  “堂堂太子,不要形容猥琐!”

  阿召委屈,“这不是怕吵醒嘛……”

  “我就怕吵不醒!”慕容翊没好气地拖着拖鞋,在床边坐下,开始摆弄他那堆纸包。

  打开一个油腻腻的纸包,里头是拔丝猪蹄,时间久了早就不拔丝了,冷掉的油腻在肉皮上,隐约还能看见几根猪毛。

  阿召捂住鼻子让了让。

  慕容翊抖了抖纸包,对纱幔里的人道:“哪,去买了孙麻子的拔丝猪蹄,听说小孩子不要吃猪蹄这么肥腻的东西,容易闹肚子……你是不是觉得不太满意?怕不怕阿召闹肚子?那快点起来打我啊。”

  纱幔内没有动静。

  慕容翊也不在意。

  当初雪原之上,她气息淡去,一厢情愿丢下江山给他。

  他根本不愿独活,却被狄一苇等人步步看守,守得风雨不透。

  他死不了,但狄一苇等人也别想收殓铁慈。

  他将铁慈抱在怀中,一步也不离开她,总觉得她还留有一线呼吸,试了又试,日日夜夜不休,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

  他说铁慈不腐,别人说因为雪原太冷。

  他说还有呼吸,别人沉默看着他,眼神怜悯而包容。

  他也不管,你们不给我死,总管不着我疯。

  景绪被他一次次逼着给铁慈把脉,一开始不说话,后来说似乎生机未绝,但体内经脉全碎,实在没有活的可能。

  但这话说多了也打脸,大家都在打脸——他将铁慈抱了一个多月,不仅没腐,还脸色变好了。

  景绪把脉后震惊得掉了假牙,因为铁慈怀孕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怀孕还是怎的,她体内的经脉在慢慢愈合。

  他也便不再死了,在等。

  她睡了太久,睡到无声无息鼓起了肚子,再不知不觉生了娃,生娃的时候险些难产,还是召了联盟名医才助产成功,现在娃都两岁了,还不肯起。

  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桑棠临终将自己的残余内力给了铁慈,本可以助她慢慢消化护住内元多活几年,谁知道端木最后不知道出于报复还是怜悯,又将毕生残余功力灌给了她。

  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端木的真力又极其霸道,这一灌进去,当即将她原本就被戕害残损的经脉给炸裂了。

  这一关,她熬过去就是沉疴得治,熬不过去,就是一条命。

  在此之前并无先例,后者可能性更大。

  这是端木的报复,也是他的补偿,单看铁慈运气。

  铁慈运气不错。

  因为最后一战,师父给她那一枪的弹头,将一支珍贵的药剂推进了她的身体。

  那是联盟最后留下的医学至高智慧结晶,理论上可以重塑经脉,修复体内一切暗伤,只是刚刚研制成功,效果和副作用还没能得到印证。

  这同样是师父的报复,或者说补偿。

  依旧是看命。

  命运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到现在,大乾还没等回来他们真正的主人,阿召没有看见过母亲睁开眼睛,慕容翊还没等到那声阿翊。

  慕容翊坐在床边,先检查了铁慈的状况都好,才絮絮叨叨和铁慈道:“出去又撞上妙辞社搞活动,这回是和联盟诗人们斗诗,这就不明白了,一个写古诗,一个写洋文诗,怎么比?”

  “写你的大帝传出第三版了,听说还是个联盟人写的,卖的盛都纸贵,这家伙写情一绝,就是有些细节一看就离谱,什么我自荐枕席,最后一次明明是你自荐枕席好吗?”

  “酒楼里还在说着你当年回到从翰里罕回到盛都时万民迎出百里的盛况,说那天百姓的泪水简直可以拯救从此以后大乾所有的干旱,真是的,说了三年了还在说,说的人不腻,听的人也不腻,你真是以一己之力养活了盛都所有的说书人,回头记得和他们抽成。不过话说回来,那天人真的好多啊,马车一步一停,一步一停,道旁的土都被百姓磕出了坑,可惜你没看见……”

  “西市上的你的画像卖得越来越贵,盛都家家供奉也就罢了,联盟人凑什么热闹,你这不还没死嘛……”

  他又打开一个纸包,“这是炸鹌鹑,阿召说要吃,对了,我记得他对鸟肉过敏来着?哪种鸟肉?不记得了,想来吃一口没事吧?对啵?”

  他晃了晃纸包,看铁慈没动静,丢下。

  又打开一包纸包,“油炸牛肉饼,一文钱一个。哈,牛肉都快一百文一斤了,这么厚的牛肉饼,得有最起码一两牛肉,一文钱?你猜里面是猫肉还是狗肉?哪,要么阿召你给你娘吃吃看?”

  说着把牛肉饼往阿召嘴里送,阿召也就叼住,眼泪汪汪对娘告状,“娘,坏爹又虐待我了哦……”

  娘不理。

  阿召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香气浓郁的帕子,捂在他娘鼻子上,“娘,爹要讨新皇后了,她今天来我面前耀武扬威,我捡了她的帕子,你闻闻,是不是咱们宫里的香?赶紧起来啊,你把江山给无情的狗男人,狗男人娶新人,住你宫殿,打你儿子,这你也能忍?”

  慕容翊眼睛一亮。

  狗儿子这计策不错。

  父子俩眼巴巴地看着床上沉睡的人。

  一如过往一般,毫无动静。

  看来并不介意抢老公打儿子。

  阿召不死心,又摸出一个荷包,“今日上街,又有男人对爹爹吟诗了,女人挖墙脚,男人也来,娘,就问你怕不怕?怕不怕!”

  “……”

  慕容翊:……你娘还真不怕。

  等不到回应,父子俩也习惯了,齐齐叹息一声,却也没多少懊丧,爬上床各睡一边。

  行吧,不睁就不睁。

  允许你傲娇。

  天光犹在,长日如水,人还在身边就行。

  尤其对于慕容翊来说,经过撕心裂肺天崩地裂,只求睁开眼她在身侧,便可以长长久久地捱下去。

  有她在,便有春花秋月,山河永继。

  慕容翊睡得很沉,哪怕经历了儿子抢被子,脚踹,架腿等种种风波。

  毕竟白日里忙不完的政事,还要亲自照管儿子,还要亲历亲为照顾铁慈,铁慈睡了几年,身上连个褥疮都没有。

  说不累是假的。

  而且他喜欢睡觉。

  只有睡梦里,才能重见那个鲜活的,明亮的,会打架会骗人会骂人,也会包容天下心怀四海的铁慈。

  才会在大海之上重逢,在书院湖边散步,在藏书楼上烤鹅,在西戎沙漠间跋涉,举目望明日,转头见河山。

  才会将往事置景,一一伴她走遍,熬过这孤灯长候的夜,忘记久候不至的失望,天光大亮时睁开眼,还有勇气面对明天。

  他在梦中微笑,喃喃道:“……嗯,两个男人,未必不暧昧。”

  他梦见了合欢林中留香湖边,他在帮男装的铁慈洗头。

  风从湖面荡过,对岸莲叶田田,花在绿盘下安睡,枝蔓在碧水中亭亭,鸳鸯在水上蔓下交颈,天鹅们埋着头,雪羽间探出深红的长喙,水波撩动声清越,指掌间散开乌黑如缎的长发。

  气氛如此暧昧,仿佛到处都藏着脉脉的眼波和难言的情意。

  只是当时已惘然。

  ……忽然一个熟悉的,几年未闻的声音,附在他耳侧,阴恻恻道:“说!哪个男人?”

  慕容翊瞬间从混沌与清醒的交界中返回,还没开口睁眼,眼泪已簌簌落在了颈侧的手上。

  他没动,含泪笑起来,轻声呢喃道:

  “你啊。”

  ……

  天光再次亮起,转侧于丹楹朱甍之间。

  爬过光洁长廊,越过小小花园,穿过半掩祠堂的门,抚上神台上的神主位。

  照亮那一排黑底金字:吾师云不慈之灵位。

  天光缓缓从神主牌上掠过,穿门过户,越过重重屋脊和清晨笔直纵横的城中大道,越过深邃幽长的城门,所经之处,芳草碧而繁花香。

  于碧绿芳草和繁盛鲜花之间,群山合抱之处,是盛都新建的墓园,洁白的汉白玉墓碑在日光下光泽温润,春风过此处也温柔。

  临近清明,陆续有人上山扫墓,日光继续爬升,照亮山顶的一方墓碑,那墓碑与众不同,通体白玉所制,如它的主人,生前欺霜赛雪,尘垢不染。

  有人两鬓早霜,在碑前吹一曲笛,曲调欢快,是他和她当年在鬼岛上跳过的舞曲。

  一生一次。

  这座墓碑旁还紧邻着一座,墓碑做成樱花形状,十分俏皮可爱,此刻碑前一簇鲜花露珠莹然,在春风中枝叶簌簌。

  宛如女子活泼的笑声。

  日光照耀盛都,也照耀西戎,翰里罕漠已经不再是沙漠,千顷沃土,播种着无数人的欢笑和希望。

  却有百里方圆,以篱笆扎出边界,边界里长草摇曳,掩映隐约一座小院。

  牧羊人说,这里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埋葬着一对强大的恶魔。所以不许凡人接近。

  草原上由此多了许多优美的神话。

  也有人说不是恶魔,是一对挽救了整个大乾的英雄。

  他们于天倾之时撑天,撕裂苍穹,将一轮多余的烈日扔回了星空。

  人们议论一阵,隔着人高的长草看看那多年空寂的小院,也便不再争论了。

  英雄也好,恶魔也罢,终将都付于尘土。

  篱笆外,人群里,牧羊少女挥舞着鞭子驱赶羊群,转头看看那座小院。

  她记得那座小院,记得那两个美丽的人,后来他们忽然不见了,只留下小院在日光流年里老去。

  他们一定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没关系,她会一直记得。

  羊群在日光之下欢快奔跑,逐渐远去。

  小院在光阴中渐朽,风化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束野花。

  日光温柔覆于其上,鲜亮与古老同存。

  (全文完)

  ------题外话------

  全书完结,目前不打算写后记,也完全没有新书的日程,因为我和潇湘的合约已经到期,我和集团签约的两本书也都写完,算是诸事底定,已无挂碍。如今我获得了难得的自由,便打算将这自由的日子尽情延长下去,之后种种,不谈计划,不论未来,一切留待时光和机缘。

  正好潇湘也要改版了,所有事都好像在为过往十余年笔耕画下句号,那便在攘攘人群散尽之前,先作不定归期的暂别,感谢这一路的陪伴,愿未来的时光中记忆可老人不老,旧人不在青山在,春色常好,水阔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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