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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安平觉得如果自己真是在做梦,那么现实中大概已经惊得从床上滚了下来。

        他应该不会听错,这人叫木葛生?他认识的那个木葛生?

        先前他就看老四有些眼熟,但也并未多加留意,这少年大概十三四岁,而他所熟知的那个木葛生留级三年,最少也有二十出头。

        二者或许五官相像,但气质实在天差地别——安平打量着眼前的月下少年,眉眼明亮神采飞扬,这人是怎么长歪成贪财神棍的?

        好吧,如今也很抠门就是了。

        银光乍起,两人很快战成一团,湖面上一轮明月碎开,水花四溅。

        木葛生和柴束薪的身手似乎不相上下,一池湖水硬是被两人掀出了惊涛骇浪的气势,安平看得上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么大动静柴府也没个人出来管管,这家人睡眠质量也太好了吧?

        随即木葛生就道出了他的疑问,“咱俩动静这么大,早上不会有人告你扰民吧?”

        “柴府九折回廊,神鬼不入。”柴束薪冷声道:“回廊之内,有进无出,不可能有声音传得出去。”

        木葛生闻言掏出一枚铜钱,甩手掷向湖畔长廊,“那这样呢?”

        铜钱穿墙而过,噼里啪啦一阵巨响,长廊顿时塌了一半。

        “好了,现在就是八折回廊了。”木葛生拍了拍手,“如此隔音效果必然减弱,深夜扰民非君子所为,我听说柴公子向来持重,确定还要继续打?”

        安平被这一言不合就拆房的行为震住了,柴束薪先是一愣,随即勃然作色:“天算门下历代亲传四十九枚山鬼花钱,你就拿它砸墙?”

        安平扶额,大哥重点错。你应该关心的不是木葛生的钱,而是你家的房。

        “千金难买我乐意。”木葛生这会儿倒是显得挺大方,“这叫砸钱买平安。”

        柴束薪一甩长袖,似是觉得和这人再无话可说,银针落如暴雨,木葛生却不肯再正面相交,扭头便跑。

        片刻后再次传来一声巨响,又塌了一间房。

        两人一直从深夜打到天亮,一个跑一个追,短短几个时辰,木葛生一共拆了三条回廊九间房。早上来接人的老二看着柴府光秃秃的门楣,“贵府大门哪去了?”

        “给您请早。”小厮弯腰,“被木少爷拿钱砸了。”

        “胡扯。”老二想也不想便道:“老四没那么大方。”

        小厮:“……”

        老二被人一路领进门,停在一座小筑前,还是昨天的那间药室。推门进去,只见木葛生正躺在榻上上药,浑身上下被包成了半个粽子,“呦,老二,早啊。”这人倒是不嫌疼,一身青肿依然嬉皮笑脸,“我饿了,东门那家馄饨挑子开业没?”

        “我送他来治伤。”老二顿了顿,看向一旁的小厮,“贵府这是又把人打了一顿?”

        “哎没有没有,你别为难人家。”木葛生咬着绷带,含糊不清道:“是我和人打了一架,心疼啊?那请我吃饭呗。”

        “打得好。”老二干脆道:“你丫就是欠揍。”

        “这你可就想错了。”木葛生得意洋洋道:“那小大夫伤的比我还重,刚才被人从瓦砾堆刨出来,他被砸的不轻,怕是够呛。”

        “小大夫?”老二挑眉,“你打了谁?”

        “你猜?”

        “你他妈的……不会是把柴束薪给打了吧?”

        窗户“啪”地打开,一阵大笑传来,惊得廊外鸟雀四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没看到当时那个小大夫的脸色!”木葛生拍桌狂笑,“寒的活像腊月三九天,哈哈哈哈哈哈,这人太好玩儿了!”

        “打便打,你拆人家房做什么?”老二坐在对面,一声冷哼:“出息。”

        “我们身手差不多,若认真打起来,速战可以,消耗战不行。”木葛生笑得东倒西歪,“平时打架我自然不在话下,可那小大夫出身药家柴氏,药家虽不是武家,但错手御针之术根本不是普通招式防的了的。我手里只有十七枚山鬼花钱,他袖中银针又何止成百上千,硬碰硬岂不找死?只好变着法子给他添堵喽。”

        “歪门邪道,胜之不武。”

        “我一伤患,他追着我打才是胜之不武。”木葛生倒在榻上,“罢了,反正谁也没讨得了好,不过这小大夫挺有意思的,下次有机会还来找他玩儿。”

        “你拆了半个柴府,还想有下次?”

        “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来之前算一卦,看看走哪个门。”木葛生掏出一枚铜钱,放在手里抛来抛去,“对了老二,要是让那小大夫和你打,他能走过几个回合?”

        “不用刀,二十回合之内。”

        “那敢情好啊!”木葛生一拍大腿,“下次你和我一起来,他就不敢和我打了!”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老二拒绝的干脆利落,“不打。”

        “啊?”木葛生一愣,奇道:“这倒是稀罕,这世上居然还有你松问童不敢打的人?”

        “他是药家人,诸子七家禁止内部动武。”

        “你这会儿别给我端你那墨家墨子的派头,平时你追着我揍时怎么没见你这么团结友爱?”

        “那是你欠揍。”松问童道:“你知道柴束薪的身份吧?”

        “知道啊,诸子七家之一,药家柴氏。他是柴氏家主,也就是这一任灵枢子,执掌药家之位,名列诸子之一。”

        松问童闻言冷哼:“诸子七家,久存于世的一共六家,天家天算子、仙家长生子、朱家星宿子、药家灵枢子、阴阳家无常子、墨家墨子。其中柴氏医术卓绝,三千年前领药家之尊,从此历代柴氏家主都位列诸子之一,先生见了他也要称一声‘灵枢子’。你他娘的就这么把人给打了,你道先生不会罚你?”

        “你用不着叽里呱啦说这么一堆,不就想说他来头很大?七家诸子,别的不说,天天和我鬼混的就有俩。”木葛生混不吝道:“再说了,你堂堂墨家墨子不也总被师父罚?你怕?”

        “我打的过柴束薪,也不怕先生罚。”松问童道:“但整个银杏书斋,除了你,没人会招惹他。”

        “为啥?”

        “推翻君王事小,打死药家命大。没那么硬的命,就别去招惹能救你命的人。”松问童一巴掌拍上木葛生脑袋,“你几次从鬼门关捞回一条命,你他妈以为谁有能耐把半死不活的你救回来?”

        木葛生僵住,难以置信道:“前几次救我的人,是那小大夫?真的假的?”

        松问童冷眼以对。

        木葛生思索片刻,“我是不是完蛋了?现在道歉来得及么?”

        “晚了。”

        “我要抱他大腿求他呢?”

        “他应该会把你再暴打一顿。”

        “那便罢了,我何必上杆子找揍。以后有机会,给他赔礼道歉便是。”木葛生倒也不坚持,大大咧咧站起身,“扶我一把。”

        “就你娘们儿兮兮的娇气,别碰我。”松问童退后一步,将手里的刀递过去,“自己拄着。”

        “唉,你说我这爹不疼娘不爱的,兄弟面前也不遭待见。”木葛生闻言抱着刀唉声叹气:“在外招惹了人,还得千里迢迢回山跟师父诉苦。”

        “你废话说完了没有?”

        “没说完,爱听不听。”木葛生翻了个白眼,“你最好赶紧找棉花把耳朵堵上,等回山见了师父,我废话更多……喂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啊,我可是伤患!”

        “把你嘴堵上。”

        所谓一山更比一山高,两人身手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在柴府撒野半宿都无人能奈何的木葛生被松问童一招掀翻,拎行李似的拎了出去。

        松问童拎着人,步履丝毫不见减缓,一路出了城。

        城外有山,山上有寺,寺内有书斋。

        庭院内栽满银杏,古木高枝,遍地金黄,朱门匾额上题着四个字——银杏书斋。

        书斋在外看着不大,然而门内却是游廊幽深,松问童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间水榭前,隔帘行礼道:“先生,学生回山。”

        “平安便好,此番下山,又闯了什么祸回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嗓音传来:“呦,这么大的行李,可是从城里买来的土产?”

        竹帘半卷,水榭中有白衣人临水而坐,风姿皎然,有如谪仙。

        可惜神仙是个半残。

        安平看得感慨,果然人无完人,长得好看的都有致命缺陷。松问童脏话连篇,木葛生见钱眼开,柴束薪生人不近,而眼前这位银杏斋主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却白发如雪,身坐轮椅之上。

        松问童跪下行礼,“老四犯错,带来请先生责罚。”

        木葛生被人五花大绑,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抗议声。

        “得啦,你们几个,总是爱轮番告状。”斋主笑了笑,“看来这次是葛生被抓了把柄,倒是难得看见你倒霉,说吧,犯了什么错?”

        木葛生对松问童怒目而视。

        松问童嘁了一声,给人松绑,木葛生掏出嘴里的布条,直接飞起一脚,被对方横刀挡了回去。

        他顺势跪下,变脸变得飞快,做出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样,“给师父请安。”

        “既然犯了错,就先跪着吧。”斋主笑道:“这次捅了什么篓子?”

        木葛生难得老实,跪得规规矩矩,一五一十将事实说了,“徒弟知错,师父怎么罚都可以,只要别让我赔钱。”

        “哦?我若让你赔钱呢?”

        “那徒弟也没辙。”木葛生老老实实道:“只好偷了老二的刀拿去当了。”

        话未说完,松问童“咔”地出刀一寸,面无表情。

        “……所以为了避免同门相残的惨剧,还请师父三思。”木葛生从善如流地补上下半句。

        “不是好法子,问童的舐红刀固然好,但不比他的脸值钱。”斋主笑着摆摆手,“你若是有本事将他卖进关山月,那才是一本万利。”

        安平听得哑口无言,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上梁不正下梁歪。

        松问童像是听惯了此类说辞,臭着一张脸,“先生说笑。”

        “不是什么大事,束薪也不是不讲理之人,找机会说开便是。”斋主挥手,“葛生去香堂跪十个时辰,跪完了,去起一卦。”

        “徒弟明白。”木葛生低头领罚,“请问师父,要起什么卦?”

        “算个缘分,卜个时间出来,看看什么时候合适,你去给人家道歉。”

        “柴府还塌着呢,先生不怕老四被乱棍打出来?”

        “那要看葛生的卦准不准。”斋主笑道:“天算门下,算不准卦,该打当罚。”

        三更夜半。

        木葛生还在香堂跪着,说是香堂,却不供神佛,四面白纸糊墙,正对大门的墙上贴着一副挂联,上联“小卦十文”,下联“中卦二两”,横批“掏钱”。

        窗户悄然打开,松问童跳了进来,“你还没跪完?”

        “妖孽快滚。”木葛生眯着眼睛打瞌睡,“休要扰了贫僧清梦。”

        “看来你是还没跪够。”

        “承您好意,还有半个时辰。”木葛生伸个懒腰,“师父罚人可真不含糊,开口就是十个时辰,我都睡醒三回了。”

        “该。”松问童看着墙上的对联,“这对联他娘的是你写的?先生怎么没把你打死?”

        “新挂的,气派吧,这叫发家致富从我做起。”

        松问童没搭理他,“小卦十文,中卦二两,大卦呢?”

        “大卦不算。”木葛生打个呵欠,“我说你就是这么来看望人的?也不带点东西孝敬一下?”

        “带了。”松问童打开背后包袱,浓郁香气顿时传了出来,“我特地托人下山买的,城东馄饨摊的牛肉煎水饺、尖笋馅儿的豆腐皮包子、还有百味居最后一锅酥炸鸭舌……”

        “不错不错,难得老二你这么懂事。”木葛生神色大悦,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松问童却一下退开,慢悠悠走到房间对面。“不是给你带的。”

        “啥?”

        “我站着吃。”对方说着拿起一个包子,“你跪着看。”

        “……松问童。”木葛生和颜悦色道:“你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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