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第十七枝红莲(四)
4、
输人不能输阵, 尤其是在那些笑话过他骂过他,还羞辱过娘的人跟前!
于是裴天赐仰着小脸用鼻孔看人,谢隐忍着笑意, 故意放慢步伐, 放大声音:“天赐,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爹都给你买!以后爹再也不让你跟娘受委屈了!”
裴天赐没想到便宜爹居然如此配合,他更加得意,鼻孔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 “我要吃肉!我要吃好多好多的肉!吃不完我就全拿去喂狗!”
五岁的他再聪明,所见识的富贵也有限, 世界上最贵的就是肉了, 肉最好吃,很多人家都是十天半个月才吃一次,驴蛋家上个月吃了肉,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吃完了还把嘴巴擦得锃光油亮出来显摆。
别人家的小孩都显摆完了, 他到裴天赐跟前来,光显摆还不够,还要嘲笑裴天赐是个没爹的小野种所以连肉都吃不上, 又问裴天赐, 你娘当婊|子怎么不给你买肉吃。
长期在父母的嚼舌根下耳濡目染, 小孩子们很快就无师自通学会了怎么欺负比自己更穷的小孩。
但裴天赐是那种你欺负我我忍, 我年纪没你大力气没你大我不敢还手的小孩吗?他扑过去就给嘴贱的驴蛋来了一口, 直接咬掉了驴蛋胳膊上一块肉,狠狠呸在地上,吐掉满嘴的血,得意洋洋地说:“你看, 我这不就吃上肉了?不过你的肉又骚又臭,我不爱吃。”
驴蛋爹娘看见自家宝贝儿子被咬掉一块肉差点气疯了,上门就要找裴惜玉算账,裴天赐拿着菜刀挡在门口,阴恻恻地瞪着他们,“你们要是敢吵醒我娘,除非今天把我打死在这里,不然以后就别让驴蛋出门,否则我看到他就砍死他,把他砍成肉泥!”
这些人嘴再贱,也不敢真的闹出人命,尤其裴天赐这小孩乖戾得很,还真把驴蛋一家给吓唬住了,打那之后驴蛋学乖了,再也不敢单独朝裴天赐挑衅,每回找茬必定带着小伙伴一起,一个人打不过,两个打不过,总不至于四五个都打不过吧?
裴天赐单打独斗从不吃亏,他年纪虽小,却像是天生就会打架,动手狠不说,还直击要害,要不是有这发狠的小孩,裴惜玉的日子不一定能这么平静,有些畜生总是盯上孤儿寡母,而裴天赐人小却清醒,他打不过大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们家的小孩吗?他们敢欺负他娘,他就去弄他们小孩,打不死就往死里打。
跟小狼崽子一样,所以左邻右舍都不喜欢这小孩。
当然,裴天赐根本不稀罕他们喜欢,他娘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明明娘平时总是与人为善,可他们却总是把她当成眼中钉,好像骂她是婊|子破鞋,他们就比曾经的千金小姐高贵了。
是啊,千金小姐未婚先孕,不知被什么野男人搞大了肚子还被赶出来,他们没有呢,他们都是到了年纪成亲然后生了一个一个又一个,所以就比未婚先孕的高贵啦!
谢隐抱着娃缓缓地走,裴天赐趴在他肩头,第一次体验到有人撑腰的快乐,虽然他还是不想承认这个人就是不负责任的爹,但他不介意先利用他一下。
而且,说什么照顾他保护他,只是嘴上说说可不行,裴天赐不是一块糖就能骗走的小孩,他是要见到正儿八经的证据才会相信的。
“他!”
小朋友突然伸出红通通小手指向一户人家,那里站着驴蛋一家三口,裴天赐表情狠辣,不过他太小了,所以在谢隐看来奶凶奶凶的,吓人倒是不怎么吓人,却是十足可爱。
“他骂我娘是婊|子!他爹娘也骂了!我亲耳听到过!”
裴天赐看向谢隐,两只小手撑在他肩膀上:“你杀了他们,给娘出气!”
谢隐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胡说什么呢?”
裴天赐立马开始生气并且奋力挣扎,谢隐轻轻松松把他抱紧,又拍了拍小屁股,裴天赐受此奇耻大辱,恨不得一口咬下便宜爹的耳朵!
驴蛋一家被吓了一跳,再看谢隐便很是敬畏,竟直接跪了下来,一口一个军爷的喊。
看起来很可怜,但他们欺负孤儿寡母时,完全不是这副面孔。
谢隐摁住暴走的小狼:“死罪不至于,但爹给你和你娘出气,好不好?”
裴天赐这才停下挣扎的动作,半信半疑:“真的吗?”
谢隐回头叫了一名军士过来,对驴蛋一家道:“子不教,父之过,孩子口出恶言,为人父母应当负责,男人掌嘴一百,女人三十。”
裴天赐颇为不乐意,但等军士一动手,他就高兴了,那军士身强体壮,一巴掌下去就让人眼冒金星,一百个嘴巴子,不把驴蛋爹打死也得在床上躺上几个月。
谢隐看着这小狼崽子,他一点不害怕,也一点都不可怜那一家人,甚至两只小巴掌拍得啪啪响,想来要是他力气够大,便要自己上了。
“还有谁骂过你跟你娘,都告诉我,我们今天把他们都收拾了,好不好?”
裴天赐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真的吗?你不骗我吗?”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裴天赐顿时兴奋起来,他扒拉着小手指头开始数,每到一家门口他就说对方家里谁骂了,骂了什么,什么时候骂的……一样一样如数家珍,是一点都没忘记!
有些人嘴巴是真的贱,裴惜玉是不是做皮肉生意的他们很清楚,可他们就是要造谣,裴惜玉去卖绣品,他们要说她出去会男人,拿了钱回来,那就是卖了身子赚的,要是有人上裴惜玉家里送她定的针线,他们就说是男人找上门来私会,总之裴惜玉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女人们骂她,男人们也骂,而男人们要更龌龊一些,他们特别喜欢给女人编一些香艳的绯闻,然后幻想自己也能有机会一亲芳泽,骂裴惜玉,还要在心里意|淫裴惜玉。
谢隐真就挨家挨户找了过去,当然,也有井水不犯河水的,这些人自然是躲过去了,但那些个嘴贱的手欠的,全都没逃过,小孩们年纪小不懂事还能理解,那便都是父亲的错,谢隐向来对男主人教训极重。
裴天赐先是觉得畅快,又有点闷闷不乐,觉得便宜爹还是太心软了,要是他,直接把他们都杀了!
五岁的小孩,满嘴喊打喊杀,谢隐摸摸他的头,带他走上了大街。
如今虞城已被姜地军队所占领,军队入城时,谢隐便带人来寻裴惜玉母子,小孩儿一口一个砍头一口一个杀人,谢隐觉得应当带他去看看真正的杀人场面是什么样子。
他现在根本就不懂“杀”是什么意思,世上有些人确实嘴贱讨人厌,然而罪不至死,小惩大诫也就是了,若是一点小错便要以酷刑杀之,那么长期以往,谁还敢开口说话?
小孩不懂没关系,慢慢教就好了。
裴天赐乖巧趴在谢隐怀里,他有点不懂这个男人,不是一直想讨好他的吗?为什么又给他出气,又不同意他把人杀了的要求?那些人活着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不停地说娘的坏话,裴天赐敢保证,就算他们挨了教训,等回到家里关上门,他们还敢这么说。
娘做错了什么?
谢隐一边走一边问他:“若是你犯错了,别人便要杀你,你能接受吗?”
裴天赐高昂小脑袋:“他们有本事就来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谢隐忍不住笑起来:“那要是你娘做错了事情,你也能这样看待吗?”
“不行!”小朋友立刻翻脸,“谁都不许伤害我娘!不然我就杀他全家!”
“所以一个国家才离不开律法,做错事的人的确应当受到惩罚,但不能犯了错就全部杀掉,爹也做错了事,没有及时找到你跟你娘,你要把爹也杀了吗?”
裴天赐嘟着嘴不高兴,他想说是的,可是又有点舍不得,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和跟娘在一起时很像,只是娘更加温柔,而便宜爹虽然也是温柔的,裴天赐却能感受到他的威严,他绝不是那种会溺爱孩子,无条件放任的父亲。
虽然裴天赐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应该是什么样,但别人家的父亲就是出去做活养家糊口,别的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了。
谢隐抱着他往前走,菜市口人挤人,都抢着去看砍头,虞城知府鱼肉百姓,是个巨贪,因此攻破虞城后,谢隐想要民心,便令部下将此人及其党羽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他原本是抱着裴天赐的,但人实在是太多了,挤不进去,于是他脚尖一点,顺着墙壁飞上屋顶,哪怕怀里还抱了个娃,仍旧如履平地。
这一招飞檐走壁属实是把裴天赐看呆了,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便飞了起来,于是惊奇地看着谢隐,大眼睛里满是渴望,却又强忍着不说。
谢隐是个体贴的好爹,“想不想学?”
“想!”
说完发现自己回应的太快,又别别扭扭:“……其实也不是很想,你愿意教就教,不愿意教就算。”
谢隐温声道:“求你了,让爹教你吧,好不好?爹这一身本事找不到传人,求求你啦。”
裴天赐心里高兴,嘴角都咧到耳后根了,还是一脸勉为其难:“那好吧,先说好,是你求我我才学的,不是我让你教的。”
“是是是。”谢隐莞尔,带他跃上一家酒楼屋顶,这里能将整个法场一览无遗。
知府及其党羽已被扒下乌纱跪在刑台之上,一声令下,刽子手扬起大刀,那人头便像一颗球掉落在地,脖颈处喷出许多血来,脑袋落地骨碌碌滚了几圈,围观百姓很多都吓得后退。
谢隐及时捂住了裴天赐的眼睛,小朋友的身体很是僵硬,虽然他成天喊打喊杀,但对于“杀”的意识并不深刻,只知道杀人砍头就是最可怕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行刑现场。
长长的睫毛眨动时扫着谢隐的掌心,谢隐松开手,虽然没让裴天赐看到脑袋被砍掉的瞬间,可他的小脸已经在发白了。
很多人在孩童时期喜欢凑热闹,去看杀猪杀鸡,然而真的看过之后,大多数小孩子都会做噩梦,有些胆小的甚至会直接吓哭,更别说是看杀人,这是人人都有的同理心和怜悯心,裴天赐如果出生在父慈母爱的美满家庭,他一定会是个可爱又活泼的小男孩,偏偏他没有,他很小的时候就被迫快点长大好保护娘亲,又见识了太多来自外界的恶意,后期更是得知所谓的外公竟是自己的仇人,因此他的心完全扭曲了,他经历了太多痛苦,他见不得别人幸福,他想看别人和自己一样难过。
现在那些致命的伤害还没有造成,他只是一个过早失去童年的小朋友。
谢隐感觉得到,裴天赐轻轻揪住了他的衣襟,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他轻抚孩子的背,“若是穷凶极恶之徒,自然应当判死刑,但有些人只是犯了错,应该得到惩罚却罪不至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了,就再不会回来了。”
裴天赐扁着小嘴:“……可我还是生气。”
“生气是应该的,这样好不好,咱们多买些肉回去,在家门口吃,馋死他们!”
裴天赐说:“这也太小孩子气了吧!”
说是这么说,但身体却很诚实,到了肉铺是什么都想要,看到肉肉双眼放光,不自觉的咽口水,谢隐忍笑,付了钱,让肉铺老板把肉送到地方,又带裴天赐在街上逛了一圈,看到小孩子的玩具就都给他买,裴天赐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实际上开心的不行。
他很懂事的,从不问娘亲要钱买糖或是买玩具,所以都是看着别人玩,而且他从不会主动去欺负人,一般要是挨两句骂,裴天赐不在意,但谁要骂裴惜玉,他就跟小狼崽子一样冲上去要拼命。
娘爱他,他也爱娘,他不能没有娘,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娘重要。
裴惜玉又一次醒来时,身边没有谢隐跟裴天赐,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妈妈,裴惜玉认得她,是万妈妈,万妈妈是她母亲的乳母,就连裴惜玉也是她一手带到的七岁,可惜陶夫人针对万妈妈,寻了由头,说她手脚不干净,把人给撵走了,从那之后,裴惜玉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万妈妈无儿无女,她被赶出陶府后便给人洗衣,换两个钱糊口,艰难度日,几年前又生了一场病,两条腿不能行走,只能以乞讨为生,哪怕知道小小姐被赶了出来,她也不敢来见,怕裴惜玉心疼她,让她留下。
她什么都做不成,只是个累赘,保不齐哪天就要死了,如何还能连累小小姐?
“是姑爷给我看了病,说我的腿呀,顶多半年,就能自己走了!”
万妈妈如今是坐在轮椅上,领兵打仗,难免会有伤亡,一些将士落下终身残疾,谢隐便做出了轮椅,万妈妈瘦得快皮包骨了,却精神奕奕,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腿很快就能走路,那样的话她就能干活,就能留在小小姐身边了。
裴惜玉却被她口中的姑爷这个称呼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她摇摇头:“万妈妈,不可以这样叫,他……他……”
事到如今,裴惜玉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那个人姓甚名谁。
万妈妈自己推着轮椅走到床前,伸手扶起裴惜玉,然后猛夸谢隐。
裴惜玉这才知道他姓佟,乃是姜地世家主公,于是愈发忐忑,万妈妈见她不安,也不敢再称呼谢隐为姑爷,告诉裴惜玉说姑爷把她找来,是为了跟她作伴,同时还有两个丫鬟,都是来伺候她的。
裴惜玉心里感激,却又觉得受之有愧,这时一个丫鬟端着药走进来,原本裴惜玉以为碗里是药,结果碗里却是温水,药是几片小小的胶囊,她从未见过,但既然是谢隐给的,她怕什么呢?
服了药之后,不知是不是错觉,身上似乎有了些力气,就听见外面挺热闹,还有一股霸道的香味儿传来,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
丫鬟笑着回答:“回夫人,是主公带着小少主在家门口烤肉呢!将士们也都跟着一起,可不是香飘十里么!”
裴惜玉:“……不冷吗?”
丫鬟这下是忍不住笑了,她连忙福身请罪,裴惜玉摇摇头表示无妨,这才继续解释:“小少主恼这些人平日里嚼舌根败坏夫人名声,主公便说当着他们的面吃肉馋死他们,小少主刚才拿了几串刚烤好的肉,跑到人家里吃去了!”
裴惜玉:……
是的,驴蛋一家由于被掌了嘴闭门不敢出,那他们不看着裴天赐吃,裴天赐能香吗?
所以他气势汹汹闯进人家里了,一手一根吃得满嘴流油,驴蛋又怕又馋,裴天赐非常得意,他心中给便宜爹又加上一个优点:肉烤得很好吃。
馋死驴蛋也不给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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