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枝红莲(四)(惊蛰。)
4、
在最最讲究“孝”的朝代, 谢隐“全家死绝”的骂法,真可谓是无比恶毒的诅咒,旁人就是再怎么想吃他们家绝户, 面上也装的好好的,没有说像他这样半点面子不给直接显露原形,那凶狠冰冷的眼神说是开玩笑都没有人信,愣是将孟家宗亲们给镇住了。
“你、你敢!”孟三叔色厉内荏地低吼, “你就不怕落人口舌!”
“你们这些上门吃绝户的都不怕我爹跟大哥半夜去找你们索命,区区流言我怕什么?又不至于让我少块肉。”谢隐发狠,“横竖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不怕跟你们鱼死网破, 谁敢上门来欺辱我孟家,就别怪我弄死你们。”
跟个煞神一般, 孟老夫人刚刚睁开眼,就听见谢隐的威胁,吓得她白眼一翻,又晕了一回。
孟谷雨则感慨着,儿郎与女儿果真不同,今日若是她似九霄这般做派,宗亲们别说畏惧慌张,怕是还要反过来压制她。她心里觉得难过,又感到无比欣慰, 等孟家宗亲全滚蛋了, 她望着不知何时已经长得十分高大的弟弟, 未语泪先流。
谢隐对外人虽凶狠, 对姐姐却很是温柔,给她擦了眼泪, 又道歉:“往日是我不好。”
“不能怪你。”孟谷雨含泪带笑望着他,“若非你藏得住,怕是命都不保。”
小满看看姐姐又看看哥哥,半晌,悄悄朝谢隐身边走了一步,大概是见他先前凶狠吓人,心里渐渐信了姐姐的说法,哥哥并不是真的坏,他是装的,为了保护他们家。
现在爹爹大哥没了,所以哥哥不用再装了,孟家后继无人是许多人想看到的一幕,可他们偏偏不让那些人如意!
谢隐带着姐姐妹妹入了内室说话,孟谷雨冰雪聪明,小满虽年幼,却也是机灵的小姑娘,关于孟钦与孟清明的死,谢隐并不打算瞒着她们,一家人总要彼此扶持才能长长久久,谢隐可以凭借自己一人之力将她们保护成温室里的花朵,永远不必担心受怕,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
她们拥有知情权。
令下人们尽数退下,屋内只余兄弟姐妹三人,谢隐才将父兄战死内有蹊跷一事向谷雨小满说明,十拿九稳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是没有证据,姐妹俩大受打击,可就连年幼的小满都知道不能大声哭喊,不能被人听见,她小小的双手死死扣着桌子,一双湿漉漉的眼眸通红,几要滴血。
父兄虽常年不在家,却对他们姐弟三人十分关怀,小满最期待的就是收到爹爹跟大哥的信,虽然总是聚少离多,可她知道他们好端端活着,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为何好人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皇帝难道真的眼盲心盲,分不清谁好谁坏吗?
他当然分得清,只是不在乎。
孟谷雨则早有所猜测,她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就说……爹跟大哥虽战死沙场,这场仗却是大败,皇帝不恼怒便罢,还为此痛心疾首,他哪来的好心!”
“但他的愧疚与不安是有限的。”和姐姐妹妹比起来,谢隐更加冷静地指出了这个事实。“所以,我们要在皇帝有限的耐心里,得到最大化的好处。”
他告诉谷雨小满:“我要去从军。”
孟谷雨倒抽了口气,立刻摇头:“不行!父亲他们出事,军中定有内应,你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小满也跟着姐姐摇头,她已经没有了爹爹跟大哥,不希望哥哥出事。
谢隐握住姐姐的肩膀,让她冷静:“你听我说。”
孟谷雨不听:“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我是不会让你只身涉险的!你若是要去做这样危险的事,倒不如一刀杀了我!”
谢隐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宁可放下父兄的仇恨不论,也不想让他落入同样的境地,谢隐感念于孟谷雨的疼爱与关怀,却不能真的答应她留在陈国都城,否则等待他们的下场便是无休止的欺凌――要不了多久,以当今这位的糊涂劲儿,陈国不日即将迎来灭亡,到那时他若是手头无军权,拿什么来保护姐姐妹妹?
更何况朝廷腐败皇帝昏庸是一回事,那些父兄至死都要守护的陈国百姓却是无辜的,若是害得他们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即便讨得一个公道又能如何?
“在皇帝心中,我不过是个无能的废物,他会答应我从军的请求的。”谢隐轻声说着,“更何况,父兄虽死,我孟家旧部还在军中,皇帝定会将他们打散重新编排,人心易冷,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可是哥哥,幕后主使是皇帝的话,你要怎么报仇呢?”小满不懂。“我们是臣子,怎么都无法伤害到皇帝的。”
孟谷雨却看向谢隐,谢隐笑了笑,明明他才是弟弟,却伸手敢摸姐姐的头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别!”孟谷雨下意识抓住他的手,急切道,“不要以身犯险,爹跟大哥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为了给他们报仇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没事的。”谢隐声音愈发柔和。“我不比爹跟大哥差,为人子,若是向杀夫仇人下跪,才是真的骨气全无,我将自己的打算与姐姐妹妹说清楚,是希望你们不必担心,也不必受任何风言风语伤害,因为总有一日,我会为你们带来无上荣耀。”
孟谷雨哭得不能自抑,她不想要什么荣耀,只想弟弟妹妹平安,可她也知道,谢隐做的决定无人能够更改,孟家的门楣终究是要靠他撑起来,作为姐姐,她能做的就是无条件的支持。
三人在一起商议了以后的事,谢隐肯定不能现在就走,他要走也得走得光明正大,好消息是皇帝干了亏心事,势必会对孟家再三容忍,谢隐要做的就是抓住机会,这段时间就让他继续做个混不吝的纨绔吧!
因着将心里话跟未来计划都摊开说得一清二楚,彼此之间也都亲近许多,尤其是小满,她本就小孩子心性,谢隐给她做兔兔玩偶,还愿意陪她玩,跟过去那个坏哥哥完全不同,她很快便依赖上了他。
趁着父兄灵柩尚未入京,谢隐每日都教导谷雨小满防身术,皇帝是不可能让他把姐姐妹妹一起带走的,所以她们势必要留在都城,为了以防万一,尤其是孟家那群厚颜无耻要吃绝户的恶贼,谢隐希望她们能够拥有自保能力,至少在落单遇到危险时可以保护自己。
他在“欲望”世界中找到了一份适合女子修习的功法,容易入门又不限根骨,哪怕是已经十七岁的孟谷雨也能练,出乎意料的是小满很有天赋。
同时,谢隐每天还会教她们读书,也正是在这样的相处中,谷雨小满姐妹二人对“父亲私下请人教导九霄,这些年九霄一直扮猪吃老虎”的说法深信不疑。
从前九霄虽不着调又爱闯祸,手头却从未沾染人命,且洁身自好,也不像那些狐朋狗友爱狎妓……仔细想想,其实都有迹可循。
姐姐妹妹们自己便将自己说服了,谢隐对此不得而知,但孟九霄就是因为害怕父兄所以装的罢了,因此在父兄出事后他很快露出寡廉鲜耻的真面目,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孟钦与孟清明的灵柩终于扶入都城,虽然早已得知他们战死的消息,可真的看到了棺椁,孟谷雨与孟小满仍旧哭得肝肠寸断,皇帝为表天恩,竟亲至孟府,还装模作样地给孟家父子上了一炷香。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孟谷雨正是鲜花一般的年纪,孟钦未死之前,她是都城诸多勋贵人家眼中炙手可热的好儿媳人选,可孟钦一死,那便不一样了,别看皇帝给孟钦追谥镇国公,又让孟家二郎袭爵,可孟家二郎到底是个糊不上墙的烂泥,没有实权空有名头的国公算个什么?
且这爵位再往下还要缩水,顶多三代便彻底败落,傻子才聘孟家女为妻呢!
不过孟谷雨如此貌美,纳来做妾倒是不错。
意动之人不少,其中便有孟九霄最想巴结的五皇子,他便是将姐姐送与了这位五皇子为妾,只可惜谢隐做不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别说是送姐姐去做妾,便是让姐姐做正妃,他都不乐意。
皇帝假惺惺说了几句慰问的话,全程对孟钦父子的死只字不提,谢隐知道他是想息事宁人,毕竟在这其中出了大力的正是他自己,但人一旦做过,必定会留下痕迹,皇帝远在都城,军中一定会有证据!
于是他在父兄灵位前,请求皇帝准许他从戎。
皇帝吓了一跳,随即嘴角一抽,这孟钦虽是他眼中钉肉中刺,可能令皇帝寝室难安,说明孟钦有真本事,其子孟清明更是文武双全,至于孟钦的次子……前不久他还听说这小子把上门吃绝户的宗亲给打骂出了门,这几年来没少听说孟九霄做出些荒唐事,就这么个人,还说要继承父兄遗志弃文从戎?
不是皇帝瞧不起,这小子何时有过“文”,又凭什么去从“戎”?
该不会他夸了孟家儿郎两句,这孟九霄就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吧?!
谢隐像是完全没看懂皇帝的眼神一般,仍旧信誓旦旦――哪怕他已经听到随皇帝前来吊唁的群臣中,有人悄悄偷笑,有人鄙夷轻视,还有人幸灾乐祸。
皇帝叹了口气,挺怜悯地看着他,觉得这是孟九霄自己作死,那便成全了对方也不差。
“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也不好拒绝,这样吧,就让你继任你兄长孟清明的明威将军,但愿你当真能继承你父兄遗志,传承孟家精忠报国的精神。”
谢隐平静谢恩,他深深地在皇帝跟前拜了下去,五体投地,姿态极低,俨然是一副十分臣服的模样。
皇帝心中甚慰,勉强叹了口气,才掩住心中狂喜。
孟清明原本是从四品的明威将军,死后被追封为怀化大将军,他今年刚刚二十一岁,甚至尚未成家,便已长眠于战场之下。
来吊唁孟家父子的人无数,每个人都像是真情实感在伤心,但谢隐知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走出孟府后就会忘记这一切,孟钦与孟清明真正的死因是什么,没人会去深究,也没人会去为他们讨公道――谁叫让他们死的是皇帝呢?
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这短暂的繁荣过后,孟府将迎来无尽长夜。
皇帝能亲自前来吊唁又上了柱香,便是天大的恩典,孟家父子还不配叫他久留。皇帝一走,其他勋贵人家也纷纷起身告辞,最后留下来的,也只有孟谷雨谢隐小满兄弟姐妹三人。
这场丧事足足做了三天,谢隐才将父兄下葬,孟氏宗亲恨他狠毒,连父兄葬礼都没来,谢隐也不在乎,好在这孟家人还不敢不让父兄入祖坟,棺椁入土时,谢隐能感受到那些满是恶意的目光,他们都期望着他会跟父兄一般死在战场上,那样的话,孟家就真的要被拆吞干净。
葬礼后的第三天,谢隐收到一封拜帖,是他过去玩得不错的“朋友”,也是将他引见给五皇子的人,当然,那时他父兄威震天下,而如今父兄战死,他自然也成了不重要的棋子。
五皇子想见他。
如果是孟九霄,会非常想要抱上五皇子的大腿来维持自己的荣耀,此人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永远不能像兄长那样出色,于是汲汲而营,不择手段逢迎谄媚,只为荣华富贵,否则也不至于将亲生姐姐送给皇子做妾。
但谢隐不是孟九霄。
他在父兄灵前,将自己的名字从“九霄”,改为了“惊蛰”。
此人着实狼心狗肺,谢隐不愿再用他的名字。
他自然不会恬不知耻地去见五皇子,因此直接将拜帖烧了眼不见为净,反倒让这位“朋友”亲自找上门来,名为关心,实则打探。
不管孟九霄究竟有没有真才实学,他现在是镇国公兼明威将军,且马上就要去到军中,也不是没有利用价值,皇帝最想做的便是将兵权握在自己手心,皇子们对此是不敢越雷池一步,但万一呢?万一孟九霄派得上用场呢?
于是从孟钦父子战死便对孟九霄不闻不问的五皇子突然又“想”起了他。
这位“朋友”也是许久未见,孟氏父子葬礼时他虽来了,却半点不想跟谢隐扯上关系,因此一直待在后头,今儿个见了,才发觉谢隐变了模样。
从前看见孟九霄,最先瞧见的必然是他那略微驼背的体态还有阴鸷算计的眼神,容貌长相反倒成了其次,以至于熟人隔了一段日子再见谢隐,会生出匪夷所思之感:孟九霄竟生得这般清俊?!
虽是“老朋友”,可谢隐见了面连眼皮子都没抬,声音冷清:“任兄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任思灏顿时面露尴尬:“是愚兄错了,还请九霄贤弟见谅。”
他算是孟九霄那一批酒肉朋友中家世最好的一个,幼时曾做过五皇子的伴读,孟九霄也正是因此才跟他兄弟相称。虽然孟钦不站队,可孟九霄终究是他的儿子,因此任思灏受五皇子之命与孟九霄交好,谁知孟钦战死,这再怎么交好也都没了意义。
眼下孟九霄便要启程离开京都,趁着这个机会,任思灏还想拉拢一波,即便孟九霄是个废物,到了军中活不了多久便会被弄死,但万一呢?万一就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呢?
他今日来是别有所图,但谢隐却不像孟九霄对任思灏推心置腹,他平静道:“我已改名为惊蛰,怎地任兄口口声声称我为贤弟,却连这都不知道?”
甚至于孟家宗亲不愿意为他改家谱,谢隐都无所谓,他连闹都没有闹,孟家那群人都很肯定他这一趟是有去无回,态度高傲得很,等谢隐一死,只剩下两个姑娘的孟家,不还得找他们撑腰?他们等着!等孟九霄死在战场上!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谁上了战场都能像打,要知道那可是会送命的地方!既然他自己找死,别人再等等又何妨?
殊不知谢隐也是这样想的。
任思灏额头滴了冷汗,发觉谢隐如一块顽石难以接近,无论是说还是劝,对方连笑容都吝于给予,只是冷眼看他表演,无端令任思灏自觉是在唱滑稽大戏,还是看客不满意的那种。
于是他换了个策略:“九霄贤……不,惊蛰贤弟,你我兄弟一场,我也不瞒你,今日上门,愚兄是想做一桩媒。”
“哦?”谢隐应了声,似乎来了点兴趣。“愿闻其详。”
任思灏朝他笑得有几分讨好,毕竟谢隐与孟九霄完全不同,他坐在这儿,便叫人不敢小觑,原本五皇子所许的说法,任思灏觉得,应当适当往上调一些,免得引起孟九霄不满。
他觉得谢隐一定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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