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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第十七枝红莲(二)


2、

        小天赐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从矮墩墩的小豆丁长成了大人,  有城楼门那样高,非常威武,一脚就能把说娘亲坏话的小屁孩们踹飞到天边去,  总是坐着马车来他们家嘲笑娘亲的姨母都被他吓哭了,他在梦里威风的要命,  拳打坏心眼长舌男,  脚踢人渣外祖父,  连把他拎起来的大高个都跪在地上向他求饶。

        裴天赐嘎嘎乐,正想跑去跟娘献宝,  突然一个激灵,面前的一切像是泡沫散开,他的大手变回了小手,城楼高的身体也缩水回了小豆丁,不仅如此,  还有人拎住了他命运的后颈皮——

        “娘!”

        瘦巴巴的小孩,长了一双格外大的眼睛,又圆又亮的跟葡萄一样,可爱的没了边儿,虽然很努力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但总给人色厉内荏之感,小小的孩子能凶到哪里去。

        一只大手摁住了他的头,  裴天赐愤怒不已,双手朝上扑棱,  想把那只大手拿下来,谢隐看着好笑,问他:“饿不饿?”

        裴天赐用一种不共戴天的眼神死死瞪着谢隐:“不饿!”

        嘴上说不饿,肚子却很诚实地咕噜噜叫了,  小脸蛋迅速染上红霞,显然是没想到肚子居然如此不争气,谢隐把他从床上抱起来,裴天赐下意识想挣扎,可是又怕掉下去,最后只能用嘴巴喊:“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嘘。”谢隐说,“你娘还没醒,她需要静养,你可别吵着她。”

        裴天赐一听,连忙双手捂嘴,生怕吵到娘亲,谢隐发现他的两只小手上生了不少冻疮,有些都已经龟裂,露出里头的红色嫩肉,想必是很疼的。

        冻疮这玩意儿不容易根治,年年复发,冷的时候是疼,热的时候则是又痒又疼,一个五岁的孩子,手上满是冻疮,可见他平时日子有多艰难。

        小院子很简单,就两间屋子,而且屋顶常年失修,阴天下雨还漏水,有一回刮大风,愣是把屋顶盖着的草苫子给吹飞了,裴惜玉出去找,结果被别人家捡去了,仗着她孤儿寡母的不肯还,还将裴惜玉骂了一顿。

        但现在屋顶都已经补好了,裴天赐后知后觉地发现屋子里也不像平常那么冷,甚至于他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居然还换了一身从未见过的小衣服。

        很薄,没有棉袄厚,但特别挡风特别保暖。

        俞军师端着饭进来,见裴天赐醒了,笑眯眯道:“小少主醒了?一定饿了吧?哎哟,这衣服穿在小少主身上可真合适,不枉主公亲自做了好几天。”

        裴天赐不敢置信,什么意思,他身上的衣服是这个男人亲手做的?

        冬日将士们穿得单薄便容易受寒,穿得厚重又不便行动,所以谢隐收购了许多鸭绒鹅绒,又弄出了防水布料,军士们基本人手一件,他给裴惜玉母子俩也留了,像裴天赐身上这件,口袋都是小鸭子的形状,非常可爱,就是他太瘦了,需要多长些肉。

        这孩子身上戾气重,得大人好好引导好好教育,才不至于走上歧途。

        谢隐瞥了俞军师一眼:“就你话多。”

        俞军师笑呵呵的把嘴闭上,托盘放下,对裴天赐说:“这也是主公亲自给小少主做的饭,小少主可要多吃一些,好长个子呀!”

        谢隐问他:“你手腕好些没?”

        俞军师道:“这算什么,小少主那一口奶牙,就破点皮。”

        裴天赐抿着小嘴,眼神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俞军师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男人,生得有些富态,尤其是笑,一笑两只眼睛就眯成一条线,是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反正看着他裴天赐就觉得很危险。

        而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裴天赐不得不承认,毕竟跟自己长得像,是好看的,而且个子很高脾气很好,到现在都没见他生过气,似乎没有架子,如果他真是这样的好人,那当初为何不管娘的死活?

        想起被人辱骂成野种,笑话娘是破鞋,说他没有爹的过去,裴天赐小脸涨红,不愿意接俞军师的话。

        谢隐把盖子打开,里面是他熬得香菇青菜瘦肉粥,边上还有两个香喷喷的鸡蛋饼,他用手试了试温度,对裴天赐道:“就算是要生气,也别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先把饭吃了,我给你的手上点药,然后再带你去看你娘,别让她为你担心。”

        裴天赐当然不想听这个男人的话,可谢隐最后那句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他不为自己,也得为娘。

        热气腾腾的香菇青菜瘦肉粥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饥肠辘辘的小朋友根本顶不住,他先是飞快看了谢隐一眼,抓起调羹,一脸苦大仇深,不过当他吃了第一口之后,眼睛顿时一亮,也顾不上旁的了,狼吞虎咽,谢隐不得不轻轻拍拍他的背,让他慢些吃。

        小天赐先是填了几口肚子,突然停下:“我娘有吗?”

        “有的。”

        他这才放下心,满满一大碗粥,他吃了个干干净净,两张脸大的鸡蛋饼也全都下肚了,这让谢隐不得不伸手摸他的肚子,裴天赐一脸警惕护住鼓起的小肚皮:“你干什么!”

        “我想试试你有没有吃饱,如果吃撑了的话,这里有山楂丸,可以消消食。”

        说着,谢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袋子,打开后,里头是红通通圆滚滚的山楂丸,他取出一颗递到裴天赐眼前,小朋友犹豫半天,啊呜一口咬了下来,故意咬住谢隐的手指,尖锐的小奶牙还充满威胁地磨了磨,大有你敢骗我我就咬死你的架势在里头。

        谢隐被他这可爱的模样逗笑了,将山楂丸喂给他,又把人抱起来,“让人烧了水,一会儿要好好洗一洗,看你身上脏的。”

        小朋友的自尊心被伤害到了,立马挣扎起来:“那你不要抱我!我又没有让你抱!”

        小牛犊子一般,劲儿还挺大,谢隐失笑,偏要抱他,裴天赐气成河豚!

        裴惜玉还在昏睡,进去她的屋子后,裴天赐就安静了,连呼吸都会刻意放得轻柔,怕吵到娘亲休息,上午裴惜玉险些死去那一幕给他留下了浓厚的心理阴影,他太怕会失去她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可怜巴巴的。

        从出生起他就只有娘,娘说还有一个婆婆,可是他都没有关于婆婆的记忆,他在这世上只有娘一个亲人,他决不能失去她。

        五岁的小孩儿,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远远要比正常发育要矮得多也瘦得多,谢隐已经在心里拟定了一份营养食谱,不好好补充养分的话,可是会长不高的。

        烧好的水倒进了浴桶里,屋子里烧着炭盆,暖融融,裴天赐死死抓住衣襟不愿意当着谢隐的面脱,但他那么小,谢隐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洗?

        小朋友最终还是被扒光了,差点儿哭鼻子,气得重重拍水面,水弄了谢隐一身,他也不生气,只是摸摸小朋友的头,用香胰子给他里里外外洗了一遍。

        裴惜玉重病,清醒的时候都少,裴天赐连柴火都抢不过人家,身上的泥呀,搓了好几层下来,连头发丝儿都脏的不行,谢隐把他洗得干干净净,洗完了赶紧用干燥的毯子包住裹起来,擦完之后还不忘给他的脸蛋跟小手涂上防皴的香膏,手背上生了冻疮的位置则点了冻疮膏上去。

        从娘生病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对待过裴天赐了,这个人甚至比娘还要细心,因为娘也是第一次当娘,很多事情都在摸索中,这个人的手法却轻柔娴熟……裴天赐有点恍惚,又突然想起娘亲说过的话,两只小爪爪贴在谢隐胸口狠命推他:“走开走开走开!不要你……我不要你!”

        谢隐哄他:“你不要我啊,那我要你行不行?”

        “不要不要!”

        裴天赐忍着不哭,大眼睛里却满是泪水:“我不要你当我爹!我不要爹!我只有娘!”

        谢隐不懂小朋友的心,自然不知裴天赐为何这么难过,是的,即便小朋友很倔强的在放狠话,但他能够感受到他稚嫩的心灵中满满的悲伤,“为什么呀?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裴天赐用力摇头:“娘说了,我们不能抢别人的丈夫跟别人的爹,我、我不要你!你肯定有妻子儿女了,你走!你走!”

        谢隐这才明白怎么回事,他柔声道:“好孩子,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别的孩子,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裴天赐满是不信,他不信!

        他常常出去乞讨,又自幼聪慧,听了不是市井传闻,虽然对于男女之事一知半解,却也知道许多男子都梦想着多娶老婆,这个人难道会是例外吗?

        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外婆刚死没多久,外公就急着娶新外婆过门,大黑的爹赌钱赚了三十两银子,立马就把自己的相好带回了家,他才不信男人的话呢!

        谢隐想了想:“那这样,你出去问外面守卫的军士,好不好?”

        “他们都是你的人,肯定向着你!”

        这还说不通了,谢隐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机灵呀?真厉害。”

        裴天赐没想到他不仅不生气,还夸自己聪明,小脸一愣,谢隐随即把他抱起来:“爹真的没有娶妻,没有除了你之外的孩子,你问俞军师,爹常年待在军中,别说的娶妻生子,身边就是连个女子都没有。”

        他还真抱着小朋友出去找俞军师,俞军师听了哈哈大笑,“小少主尽管放心,您是主公的独子,这一点在下可以保证!”

        裴天赐这才有些信了,但还是觉得不大真实,他像一只警觉心很强的小猫,炸着毛四处看四处嗅,短短时间里,就感觉家里不一样了。

        先是屋顶漏雨的地方被补好,然后屋子里烧了炭,他们家之前烧不起,柴火也堆满了,米啊肉啊面啊的也都塞了一屋子,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他爹,至少这段时间,他跟娘不会饿肚子,他也不用再上街乞讨了。

        小朋友年纪虽不大,自尊心却意外的强,根本没法像别的小乞儿那样跪着说好听话,所以每次乞讨效果都不佳。

        他被谢隐抱在怀里,视线跟谢隐几乎持平,抿着小嘴问:“我娘,她会有事吗?”

        “不会的。”谢隐立刻回答,“有我在呢,她的病需要好好吃药好好休养,还得佐以食疗,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好起来了。”

        裴惜玉是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她坐月子没坐好,生病没钱抓药,能忍则忍,仗着年轻,短时间内可能没事,可一旦堆积爆发,那便不是小病。

        阿婆收留了她,为了给阿婆治病,她夜以继日的做针线活,眼睛都做坏了,阿婆死了,她还要养孩子,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裴惜玉愈发拼命做针线,想多攒些钱留给孩子傍身,她身体亏空的厉害,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好的。

        谢隐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就一定会把她治好。

        裴天赐这会儿才有些小孩模样,他眼巴巴看着谢隐,追问:“真的吗?真的能好吗?你没有在骗我吗?”

        “我怎么会骗你呢?”

        谢隐单手抱他,另一手伸出来:“我们拉钩,我跟你保证,决不对你说谎,我们父子之间,坦诚相待。”

        裴天赐盯着他的手看了半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小手也伸出来,两人拉钩成功。

        这时有人来报,说是夫人醒了。

        谢隐在来之前便已经吩咐过,日后这便是他的妻儿,所以部下们也顺理成章称呼裴惜玉母子为夫人和少主,虽然大家都不知道主公怎么突然蹦出一双妻儿,但主公有后总是好事嘛!

        就是佟老大人知道的话可能会不高兴,他老人家一直希望主公能答应与山崦陈氏的联姻,从而壮大己方势力,但主公是个有主意的人,佟老大人肯定是要失望了。

        裴惜玉也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好一会才想起昏睡前见到的人,她猛地激动起来,想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却发现自己根本没什么力气,只是自以为声音很大,实则说话声小的像蚊子一般。

        待到看见谢隐,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求你……天赐,天赐是你的孩子……求你照顾他……咳、咳咳——”

        她说话太快,以至于整个人咳嗽不止,谢隐将裴天赐放到床上,脱掉他的小鞋子,然后扶起裴惜玉,温声道:“没事的,你慢些说,不着急。”

        将她扶起来,去倒了一杯水过来,裴惜玉双手无力,就着谢隐的手喝了一口,才发现里头放了蜂蜜,很是鲜甜。

        蜂蜜水润肺止咳,她也有了些精神,眼神乞求:“天赐就拜托你了……”

        裴天赐没有打断母亲的话,只是跪坐在床上,紧紧握着小拳头。

        “他是我的孩子,我定会好好照顾他。”

        谢隐先是给了裴惜玉承诺,她得了他的承诺,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放心,而后谢隐道:“不过我一个人可不行,你要好好养身子,待到你好了,我们一起教导他。”

        裴惜玉愣了一下:“可是我……”

        她不是快死了吗?

        “你的病还有救。”谢隐告诉她,“接下来的一切交给我就好,你只要安心休养即可。”

        裴惜玉眨着眼,感觉很突然,这就……不用死了?她正想告诉天赐她把攒下来的钱都藏在了什么地方,以为自己的死必会成为定局,可现在这?

        她醒了,谢隐先是喂她喝了一碗熬得很烂的白粥,期间裴惜玉很不好意思,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喂饭,奈何自己双手实在没力气,裴天赐自告奋勇想喂娘,结果人小手抖,差点把碗给打翻。

        他气鼓鼓地背对着谢隐面朝墙壁坐着,留下一个小小的背影,觉得被抢走了属于自己的工作。

        谢隐也正是趁此机会,和裴惜玉说了说这几年的事情。

        他不好解释为何如今才找上门,毕竟是他到来之后接收了记忆才能来寻人,而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裴天赐的生父佟缜一直不知道他们母子的存在。

        当年裴惜玉出事,佟缜也正巧为人算计,两人阴差阳错春风一度,事后裴惜玉又怕又慌,她隐约明白发生了很了不得的事,羞于启齿,更怕继母借此大做文章,谁知这一次便因此怀了身孕,肚子渐渐变大,她还不懂是为什么,以为自己吃多了,愈发减少了饭量。

        当时裴惜玉先醒,她草草收拾了现场仓皇逃走,佟缜醒来后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部下给自己寻来了女人做解药,总之他是完全不知道裴惜玉母子的存在的。

        但残酷的命运没有眷顾裴惜玉,也没有眷顾裴天赐。

        她给孩子取名为天赐,寓意是上天赐下来的宝物,在裴家,裴惜玉永远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父亲和继母还有继母所生的弟弟妹妹才是一家人,从外公去世的瞬间,裴惜玉就再也没有亲人了,这个孩子虽然来得意外,却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只可惜,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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