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别有根芽
六月一过,小暑越来越近,早晨8点钟的太阳都能给人烤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谈潞木着一张脸,嘴边一圈泛青的胡茬,身上松松垮垮套着t恤和运动裤,跟一滩烂泥一样,坐在餐桌前吃早饭。他是被储凝强制带出房门的,储女士一副薄情寡义,如果他不听话就断绝母子关系的样子站在他房门口,眼神就那么直勾勾地戳着他。
“你这反射弧是不是有点过于长了,一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下半辈子只能靠一只手活着了?赶紧吃饭,吃完送我去上班,你爸今早有会,你今天当司机。”
谈潞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碗里的稀饭,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亲爱的储凝女士,您那驾照是打算把它裱起来当传家宝吗,再说了,我这一只手的残废怎么开车。”
储凝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喊不动你了是不是?一只手不会开车?那你真是太丢中国军人的脸了。我上去换个衣服,你赶紧的,我要迟到了。”
行,是他不配了。
谈潞稳稳当当把车停到储凝的心理诊疗室楼下,摘掉墨镜,转头问储凝:“晚上我爸接?”
储凝松开安全带,理所当然看了他一眼:“那不然呢,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没人接的单身狗吗?晚上我跟你爸要去约会,你自己看着弄点吃吧,不吃也行。回吧,连筷子都不如的单身狗。”
“……”
储凝心里还想着这两天谈潞的颓然,走到办公室外面的前台,助理喊住了她:“储医生,有位来访者在您的办公室,好像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好的,我知道了,去忙吧。”
储凝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路尘躺在椅子上,双眼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换好工作服,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挡住了外面的烈日骄阳。
“你最近来得有点频繁了。”储凝走回办公桌前,没盯着路尘不放,鼠标在电脑屏幕上一下又一下地点击着。
路尘闭上已经酸涩的眼睛,在鼠标点击声中慢慢开了口:“我来拿药。”
“什么时候开始的?”储凝将刚刚打上去的诊疗日志删除,回身担心地望着路尘。她上次给路尘开的安眠药剂量除非是每天都吃,要不然不会这么快就需要再次开药的。可是路尘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慢慢减少对安眠药的依赖了,现在正常的情况应该是基本可以戒掉安眠药了啊。
路尘的声音,鼻音有些重,“储医生,你知道纳兰性德的《采桑子》吗。”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漫天不以人世土壤生息的飞雪,是花,但不是人间花。他说的不是雪,是他自己。”
“我高中的时候很喜欢这个多情才子。我在读他的时候会想,他应该能理解我的想法吧。每一个新生命降临之前,都会有万般可能和想象,是男孩还是女孩?眼睛是大还是小?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一直到出生的刹那,样貌,性情,禀赋,已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挥笔肆意渲染,未来贫穷富贵,幸福痛苦都已经从出生之时的根基开始,无法选择,也终生不可挣脱。”
一滴眼泪从路尘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滑过脸庞,没入鬓角消失不见。储凝很想抱抱她,可她不想打断路尘的思绪。她愿意说,就是解决问题的开始了。
“我以前做了一个选择,我逃跑到一个只有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以为选择之后的生活会按照我的想法继续。”
“可我发现,不是。”
储凝把纸巾卷在食指上,轻轻从路尘的眼尾点到鬓角,一点一点吸干沿途的水分,轻声问她:“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不满意你目前的生活吗?”
路尘睁开眼,接过储凝手里的面纸,整齐地铺开,又像强迫症一般沿着纸巾的中线折叠,“我后来意识到我做出的选择会伤害到对方,我不信世间一切鬼神,但我依然幼稚地曾向上天祈求,因我而起的所有业障,等我下了地狱,自会偿还,绝无任何开脱之词,只求他能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然后你发现了,他没能好好地?”
“嗯,他没能好好地,我想遍了可能性,发现绕来绕去,都绕不出我这个可能的源头,如果不是我,他也许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可是,这都只是你自己的猜测,你得到证实了吗?”
“没有,但八九不离十了。”
“我并不同意你的想法,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他,就是你上次跟我说的隐藏的应激源,你能来找我,就代表你很清楚,如果你不解决掉这个问题,你就会回到以前的状态,甚至更严重。所以,首先我希望你能迈出一步,先去证实一下你的假设是否正确,他也是当事人,我们不能撇开他,自顾自地想象,对吗?”
离近下班的点,江童正在发信息强烈谴责路尘对她的无视行为,从酒店回来,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刚点到第11个感叹号,杨书峪突然从门外露了头:“江童,晚上一起吃饭?”
“杨经理,如果现在我手里有一把枪,我一定爆了你的头。”江童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人说。
“那我今天的运气真的很好。好到江经理会答应一起吃饭。”杨书峪不要脸皮的回。
“最近市场部很闲吗,没空,不去。”
“去吧,你不是很久都去过城哥那里吃饭了吗,正好今天啊。”
江童想了一下,何止很久,为了避嫌,路尘分手后就再也没去过苏城那里了,上次在酒店还答应他去来着,抬头瞄了眼桌前站着的嘴角带笑的杨书峪,算了,一顿饭而已,这狗虽然说话不好听,但脸勉强还能下饭,“行吧。”
“ok,下班开我车去。走了。”
等挨过下班高峰到苏城店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服务员小蔡认出杨书峪,直接领着他们去了靠里安静的包间,“峪哥,你先点餐,老板在后厨,我跟他说一声。”
“行,你忙去吧。”杨书峪摆了摆手,一副贵公子的气派,拿过桌边的点餐平板递给了江童,“出了不少新菜,你就当第一次来吧。”
“什么上得快吃什么,我好饿,要不然我怎么不喜欢开车呢,这个车堵得我,我要是地铁回去,早就到了。”江童一边翻菜单,一边抱怨刚刚的堵车。
“地铁也很挤好吗,开车的话,没人跟你挤啊。”杨书峪反驳。
“你又要开怼是吧,行,我刚刚在车上一直没说,你这个路怒症能不能改改,很烦你知道吗。”江童点完自己想吃的,把平板递回去,就开始控诉他的言行。
“谁路怒了,谁让你上了车一句话不说,我不得找点话吗,那不正赶上他们出现,我就吐槽了两句吗。我倒想问问你了,你上车就一副别惹我的表情,也不说话,谁惹你了,说,哥哥给你报仇,不能只把火撒我身上啊,我冤不冤啊。”
“你不冤!我不跟你说我去停车场找你,你为什么又开到楼下,你没看到公司那群人八卦的眼神吗,现在小故事都编到大结局了快!”
“你什么时候跟我说的,我没听见啊,你怎么知道小故事要大结局了,说来听听,结局是什么?”杨书峪确认了菜单,把平板放旁边,给江童倒了杯水,“悠着点吼,先喝点水,菜一会就上。”
“我发信息你没看见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无视我的消息,是我不配吗!”
“什么不配,谁无视你的消息了?”苏城刚推门进来就听见江童生气的质问。
见苏城来了,江童缓了缓语气:“还能有谁,路尘,今天又加上个他。”
“哎江童,这么区别对待,城哥一来,语气都不一样了。”杨书峪立马气就不顺了,上一秒跟他说话语气还硬的不行,下一秒城哥一进来,山路十八弯啊。
“你要是有城哥那么温柔,我也会好好跟你说话的。”
“你!”
“好了好了,多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一言不合就要吵起来。江童,你刚刚说路尘这两天一直没理你?”苏城顺了顺杨书峪的毛,问江童。
“啊,从酒店回来就没搭理过我,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问了她工作室的人说一直工作呢。”江童说着,小蔡敲门进来上了菜,“啊,饿死我了,城哥,我不客气了啊。”
“吃,我看了你们的菜单,又给你加了个乌鸡汤,炖半天了,尝尝。不过,路尘这边到底怎么说啊,那天反应不是挺大的吗。”
“依我看啊,俩各走各的不好吗,都分开这么久了,就算和好了,肯定还会出问题的,何必强求呢。”杨书峪说。
“你闭嘴。”江童瞪了他一眼。
“你好好吃你的饭,你之前不在国内,不太清楚状况。”苏城夹了块肉就往他嘴里塞,那天晚上他跟谈潞这么说,后来那个气压,要说谈潞可能下一秒就在荒郊野岭把他赶下车,他都信。
“城哥,你可能不太知道路尘这个人,不撞南墙她是不会回头的,同样,没有一记猛药,她也不会主动的。”
“这药还不猛啊?!”杨书峪接道。
“不够,反而把她吓回去了。嗯……这么说吧,你们也能看出来尘儿这个人很…凉薄。说实话,我跟她朋友十几年,我很少见到她因为什么人什么事有情绪。各种情感,她都没讨着过好。亲情吧,她家里确实有点一言难尽,她就巴不得离家远一点。友情吧,高中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班,她在她班里认识了几个朋友,当时玩儿特好,她都以为她们能一起走好久,结果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几个人把她扔出去了,这么多年,也就我还赖着她。爱情吧,能让她笑得开怀的人,我觉得也只有谈潞了,还分得莫名其妙的。所以,尘儿一直都是,她如果发现有什么东西未来可能会离开她的话,她一定会早早的就扔掉,或者干脆从一开始就不会要。”
“简而言之,逃跑是她惯用的手段。”这一点,江童也是前两年才发现的。她试过逼她出来,但结果显而易见。
“那好像有点难办了。”苏城叹了口气,看来谈潞有得磨了。
“过两天等她自己出来应该就好了,唉,没有办法,束手无策。”
……
没关严的门外,谈潞听完了全程。他过来打包个汤,听服务员说苏城跟两个朋友在包厢里,想着让他把配方跟他说一下,别以后大晚上储女士一次两次闹着喝他做的汤,还非得让自己来拿,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苏城问路尘怎么样。他就没敲门,站着等江童的答案。
江童说的事,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路尘很少回家,因为自己当时假期基本都集中在寒暑假,他还担心见不到路尘,但路尘暑假也只回一个星期,寒假也只是在年前一两星期才回去,年后没多久又回来了,她解释说家里没事,来陪他。他还很开心,没想到是因为跟家里关系不好。路尘基本不主动给他说以前的事,他以为她就是那样的性子,上学时候的自己根本没想过这个性格是怎么来的。
“哎潞——”
“嘘!!”谈潞的动作很快,小蔡刚出声就被他一把捂住嘴巴,幸好他手稳住了,端着的菜没事,“别说我来过,听见没有,听懂了眨眨眼。”
小蔡使劲地眨了眨眼,谈潞放开手,冲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走了。
小蔡大口张了张嘴巴,潞哥这手劲,他以为今天下巴就折他手里了呢。
“哎,小蔡,你这脸怎么回事,被小姑娘打了哈哈哈哈哈。”小蔡进门把菜放到桌上,整张脸不可避免的就暴露在众人眼皮底下,杨书峪指着他的脸笑得幸灾乐祸。
“不是,刚没注意,被打了一下。”小蔡一边心里骂潞哥手太黑,一边放下菜赶紧捂着脸出去了。
苏城看了眼小蔡,若有所思。
谈潞到家的时候,储女士正在敷着面膜看着电视。“您以后能别大晚上非要喝苏城做的汤吗,都不考虑考虑刘姨的心情,刘姨的手艺我觉得不比苏城差啊。再说了,我爸从外面回来不顺便打包了,还非得让我跑一趟。”谈潞把汤拎到她面前,又打开给她端出来。
“你一大男人怎么还挑拨离间呢,各有千秋。你爸工作一天累死了,得早点回来休息,就你有空。”说着,揭了面膜,端起喝了口汤,“苏城这手艺,越来越好了。”
“是,就我最闲,您多喝点,明天就别上体重秤了。”
“滚远点,你糟不糟心,我回头让你爸骂你,还治不了你了。”说着,一扭头就要喊谈爸爸。
“哎哎哎,错了错了,您喝着,我先上楼了,明天去京海市做康复,这次时间会久一些,起码得半个月吧,有事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去吧,自己能行吧,京海那房子你提前叫人收拾了吗,手能不用就不用啊,自己长点记性。”
“知道了妈,又不是小孩了,您早点休息。”
大学的时候,谈潞的作息时间是固定的,非节假日期间,只有晚上新闻联播过后,熄灯之前这一段相对自由的时间,有时候要是赶上开会,左拼右凑也只有洗漱的时间能跟路尘聊两句了。路尘也忙,手机还经常性静音,谈潞为此小打小闹了好几次,之后两人就约定,如果碰到谈潞开会的情况,路尘就记着他洗漱的时间点联系他。
定这个约定,谈潞也没多想,他的初衷就是见缝插针地跟喜欢的女孩子说说话。直到他收到路尘送给他的防水蓝牙耳机,他才意识到,这个约定对荷尔蒙躁动的小青年来说,有多么挑战思想底线。虽然,是路尘,听他的,沐浴全过程。
幸好他们洗澡的地方是带着隔间的,谈潞第一次接到路尘的电话,38度的水淋在他身上,烫得他红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偏偏路尘有时候的声音是累的有些慵懒的,那滋味,妙不可言。
谈潞觉得这样太折磨,两次过后,他就提出修改约定,让路尘估摸着时间,在他快洗完的时候再给他打电话,谈潞记得很清楚,他说完这句话,视频画面上的路尘特地凑近摄像头,非常‘好脾气’地给他开了一堂课,《论白眼是怎么翻成的》。
之后,谈潞就轻松了很多,但也逐渐‘巴甫洛夫的狗’化,如果他洗澡期间,突然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他就条件反射以战备时的速度迅速清理好自己,套个裤衩就去拿手机。
一如此时。
手中还在振铃的手机让谈潞有些恍惚,熟悉的11位数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显示在屏幕上,打得他措手不及。他以为,这个条件反射早就消失了。
人执着起来,就没狗什么事了。
谈潞把浴巾搭在肩上,接通了电话。楼下,储凝撒着娇地喊谈爸爸下来,解决掉她喝不完了的汤。楼上,手机两端的人闭着嘴,彼此不出声。
谈潞嘴角扯了一下,掀起水龙头,水哗啦啦地流到洗手池内,似是刻意地提醒对面的人,这个时间点的故事。
“谈潞,我是路尘。”
终于开口了。谈潞把水龙头关掉,不太在意地“嗯”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冷淡。
储凝的建议,路尘当时就拒绝了。她就算是问了又能如何,问完了,然后呢。轻飘飘的一句对不起,谁稀罕要。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
今天她下班回来就吃了药上床入睡了,半梦半醒间,她梦到谈潞被敌人砍掉了右手,她登时就醒了。后怕和担心的情绪,趾高气昂地睥睨着理智,在她不甚清醒地脑海里不停地叫嚣着。于是,有了这通不管不顾的电话。
路尘的自我介绍,在谈潞眼里,莫名有些讽刺。他站在镜子前面,静静等着路尘的下一句话。
“你…我想问你个问题,你现在方便吗?”路尘的声音带着颤,听得谈潞下意识就握紧了手机,偏生语气还是那么不冷不热,“长话短说,问。”
路尘声带微微松了一些:“你出国,有我的原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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