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怎么了?”屋内传来的声音懒洋洋的,隔着水汽落到两人二中,将夜枭的耳尖烫红。
夜枭伸出手,搭在木门上,半晌垂下眼睫,安静地站在门口。廊檐下灯光影绰,他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隐下他的眼神。
“没什么。”他抿了抿唇,回答道。
萧纵岩站在一边,看到夜枭肩颈缓缓松懈下来,像是放下挑了许久的重担。夜枭并未分给他眼神,缓缓转过身,靠在门边,抬眼盯着天边的弯月。
往日高悬的玉轮被薄云遮住,看不分明。
孔南熏对一切一无所知,仍然靠着浴桶安静睡着。然而只要有人进来便会发现不寻常之处——浴桶里的水竟久久未凉,始终蒸腾着热气。
也正因如此,孔南熏才能安安稳稳地睡到现在。
而他脖子上佩戴的鳞片此刻黯淡无光,紧挨着项圈坐着一个小人。这小人通身漆黑油亮,仿佛是由阴影捏成,没有五官,形状像是袭明殿中小纸人的缩小版。
它小心翼翼地缩成一团,坐在孔南熏的锁骨上,把身子软软地贴在孔南熏脖子上,非常安静,几乎像是一块胎记,静静趴在孔南熏身上,像一小块流动的阴影。
每隔一会儿还嫌烫似的挪一挪位置。
孔南熏在睡梦中嗅到熟悉的莲香,不知不觉做起梦来。
殷桥亭平日每隔三日便会来检查他的功课。其实别的山头都是一天一查,唯有孔南熏,学得实在太慢,别人一个时辰便掌握了的剑花,他得学一天,因此殷桥亭在时间上并不苛求他。
梦里殷桥亭照常检查他修炼,可明明只教了他前两招,却非要让他把第三招也打出来,烦死人了。
他连前两招都还没学会,怎么使第三招?
殷桥亭见他不会,便探出两指,支着他的手腕。
“手腕不要用力。”殷桥亭声音一向很冷,给人一种难以打动之感,像是海边的嶙峋巨石,任凭海浪冲刷,巍然不动。
但是他的手指是温热的。
孔南熏又累又困,不想练了,就找个由头发呆。
殷桥亭的手很漂亮,如同象牙雕琢出的工艺品,骨节精致玲珑,露出的手腕有两道青蓝色的血管痕迹,隐没在袖口。
见孔南熏走神,殷桥亭手腕一动,指节抵着孔南熏的腕骨往下一翻。孔南熏被动地甩了个剑花,却因手指脱力,直接将剑扔了出去。
殷桥亭收回手,看着孔南熏慌里慌张地去捡剑,问道:
“方才在想什么?”
“在想师尊的手——”孔南熏差点脱口而出,要夸殷桥亭手好看。想起两人师徒身份,他贸然夸赞殷桥亭的手美,颇有登徒子之嫌,赶紧截住话头:“想师尊的手天生就适合练剑。”
殷桥亭站在树下,光影透过茂密的绿叶,如雨滴落在殷桥亭身上。山间的风从树梢间穿过,带出一阵热闹的哗哗声。
孔南熏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但他觉得若是世界上真有神仙,肯定得是殷桥亭这样的。只是站在那儿,便光华万丈,如脱凡尘。
“是吗。”殷桥亭不置可否,“那你的手便不适合?”
孔南熏鼓起嘴,抱着剑说:“那当然了!”
“那你适合什么?”
孔南熏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我可以侍候师尊,给师尊端茶送水!”他说着,笑嘻嘻地腆着脸往殷桥亭身边凑,无意识地嗅那股莲香——不知为何,每次一闻到那股莲香,他便有种晕乎乎的感觉,好像会上瘾似的。
他想起前几日偷偷买的凡间话本,趁机把新学的词儿用了出来:
“我还可以给师尊暖床!”
声音清脆,殷桥亭眉尾跳了下,略微蹙眉:“在哪儿学的这话?”
“话本里。”孔南熏诚实地回答。殷桥亭虽不喜欢他翘掉修炼出去玩,但不怎么管制他在山里寻乐子。
他总觉得殷桥亭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下,接着便听到殷桥亭淡淡开口:“怪不得连剑招都使不出来,原来是偷懒看话本去了。明日寅时前交,将这领春剑法前三招抄两百遍,送到山上。”
殷桥亭看他一眼,负手离开,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命令:“顺便把院子里所有话本都带过去。”
孔南熏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为抄两百遍剑法委屈,还是为自己那些珍藏话本心痛。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气愤,将剑一甩,回房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儿,他听到有人敲门。
敲门声越来越急,越来越用力,咚咚咚的,如骤雨疾风。
“谁啊?”孔南熏不耐烦地问。
“少主!”
梦境与现实交错,夜枭声音急切,几乎要将门板拍烂。
孔南熏猛地睁眼,对上破门而入的夜枭。夜枭对上孔南熏视线的那一刹那便飞速后退,欲伸手遮眼。
“夜枭哥哥?”他眨了眨眼:“怎么了?”
“少主,您已经泡了将近一个时辰,属下问您是否要换水,可听房内没有动静……”
孔南熏扒着浴桶,眨了下眼,总觉得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莲香味。他懒洋洋地往浴桶上一靠:“我泡了这么久?”
“是。”夜枭皱眉:“少主不觉得水凉么?”
孔南熏这才反应过来水已温凉,点点头:“那就不泡了,你伺候我穿衣吧。”
夜枭呼吸一滞。
“少主,睡袍就在您旁边的架子上。”
“那你就不能帮我穿了吗?”孔南熏被泡得发懒。方才的梦让他想起,殷桥亭突然出关,倒是让他忘了检查功课一事。
他恹恹地掰着指头算,似乎明日就是检查的日子。可他根本就没练过,连上次殷桥亭教到哪儿都忘了。
啊,好想死。
夜枭双拳握紧,几息后才出声,语气艰涩:“少主,仙尊曾有令,命您自己穿衣。”
孔南熏眨了眨眼,一滴水珠从他眼尾滑落:“哦,那叫小乌鸦给我穿吧。”
若是夜枭不提殷桥亭便罢,但方才梦境里那股委屈劲儿还在他心里打旋,于是此刻他特想找碴犟一下子。
萧纵岩方才被夜枭拦在门外,此刻被“点名”,正准备跨过门槛,又被夜枭抬臂拦住。
“少主,您还想像上次那样受罚么?”夜枭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孔南熏彻底不耐烦了:“穿,我自己穿行了吧?”
他从水中跳出来,哗啦一声,故意踢了夜枭一身水。
夜枭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像尊雕塑。孔南熏看着看着,眼眶发红,用力系上睡袍的腰带。
“衣服我自己穿,经我也自己抄,剑我也自己练,你们都看我笑话,看着我累死好了!”他把衣带系得乱七八糟,说着说着,是真委屈了起来。“你们都觉得我什么都不会,都觉得我笨,都嫌弃我,看我笑话是不是!”
夜枭从小照顾他,对他来说亦兄亦友,他早已将夜枭当自己人看待,向来黏得紧。自从夜枭不再贴身照顾他,每次频繁出去办事,都是十天半个月不回,好不容易回了也说不上几句话。
这次见到夜枭,夜枭也不再像往常一般纵着他,他心里像吃了柠檬似的,又酸又涩,用力踢了一脚浴桶。
温水洒了一地,缓缓流向夜枭,沾湿他的鞋履。孔南熏未着足袋,踩着木屐咔哒咔哒地经过他身边,短暂地停了一瞬。
“你若是不想照顾我,直接把我丢给师尊就好了,我以后都不需要你来管我了!”
他声音窝着气,难过得要凝出水来,像一个小孩儿一样发着脾气,伸手推搡夜枭,要把他推到门外。
夜枭总算抬起头。烛火摇晃,映照得他五官更加深刻。他眼神从孔南熏脸上滑过,眼睛微微弯起:“小熏一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发起脾气来倒是没变。”
孔南熏被他叫得一愣,张口结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发脾气。
夜枭伸出手,想要替孔南熏擦一下眼泪。他微微凑近孔南熏,不动声色却又小心翼翼地拉近着距离,好像只要这一瞬间他能靠近孔南熏,便是天大的幸事。
然而就在他指尖轻轻触上孔南熏眼角的一刹那,烛光闪烁,竟是直接暗了下来。
孔南熏听到夜枭闷哼一声,赶忙伸手想扶,却被夜枭躲开。随着夜枭后退,烛光再次明亮起来,甚至还微微跳动,好像挺开心似的。
“怎么回事?”孔南熏纳闷。
夜枭再次嗅到那股清淡的莲香。他眼神阴冷,望向墙壁上的烛台,几乎将后槽牙咬碎,深呼吸道:“可能是风吹的,下次换掉好了。”
“方才是属下不对,只是……属下怕你像上次那样,被五音仙尊惩罚。”夜枭微微叹气:“属下怎么会不管你呢?”
孔南熏哼了声。
“对不起,下次少主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属下给你带。”夜枭语带笑意,透着几分宠溺。
“你又要走?”孔南熏立刻抓住重点。
夜枭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烛台,遗憾回答:“嗯,但是我会尽快回来。”
孔南熏听夜枭又要走,有脾气也发不出来了,闷闷地往床上坐下,直到夜枭叫萧纵岩进来搬浴桶。
“系统,我完成任务有没有奖励的啊。”他在脑子里问。
系统听出他心情低落,语气意外地柔和:“怎么?”
“等我完成任务,夜枭哥哥还会那么忙吗?”他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到时候师尊有了道侣,就没空管我了吧?”
“大概吧。”系统语焉不详。
“那到时候,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孔南熏皱皱鼻子,停了好久才说:“我想回家了。”
不想练永远练不会的剑,抄看不懂的经书,天天担心这担心那。
系统顿了顿:“我会向上申请的,你的要求不难,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真的吗?”孔南熏瞬间高兴起来,掀开被子钻进被窝,心满意足地躺下,还好心情地向看过来的夜枭笑了一下。
“首先你得能完成任务……”系统无奈。
“放心吧。”孔南熏闭上眼:“明天师尊来检查我的功课,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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