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波番外——一场戏
月筠每次和我告别的方式都是一场戏,我好像是从戏里认识了她,然后银幕上打出字幕,她的身影缓缓的,淡去了,想抓都抓不住。
她是站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一站数年,没有人在外形,对白的默契上比她更加适合我,但是我发现她的不快乐,对着导演,对着记者,对着影迷,月筠总是微微而笑,她的笑容端庄中藏着一丝妖异,让异性看了,心神摇荡,不能自已。
最初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笑着向我走来,温润的手掌伸过来,与我握一握:“严先生,我是白月筠,这部戏的女主角。”
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们一起拍的第一部片子《坐愁红颜老》,她演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姐,喜欢上从窗口走过的新时代男学生,一顾倾人心,再顾倾人城,两个人痴恋缠绵的时候,男学生被抓走,她拒绝了家中的婚事,拒绝再走出屋子,坐在窗口,一双眼,秋波盈盈,每个路过的人都以为她眼底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其实她要等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男人。
影迷的信,像雪花一样从四面八方邮寄而来,她收在随手带着的小包中,有空暇的时候,取出看一看,有时候回几个字,她的字写得很好,娟秀清丽,一如她的长相,哪里像我,自小是不喜欢读书的料子,懒得看书,懒得写信。
后来相熟了,她会笑着摇头,替我打开影迷的信,递到我面前,我不忍心拒绝她,会假意地看上几眼,然后趁着她的不注意,继续看着她。
可是,我知道,她的心里把我当成一个家中的兄弟,有时候是哥哥,有时候是弟弟,我充当着不同的角色,尽量配合着她的喜好,只要看到她在我面前笑,我想我已经很满足。
再后来,我们更加相熟,我觉得她在同行里算得洁身自好,除了一个人,她看那个人的眼神有些不同,倒不是畏惧,也不是害怕,尽管那个人的名字报出来,可以让大上海很多人的双腿都抖一抖,月筠的眼睛一贯会说话,我却看不懂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心思,她已经将目光又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甚至在报纸上看到那个人的名字时,她也是如此。
我想,那个人影响了她的心绪,但是碍着那个人的身份,我不希望他们会有更多的交集,因为,我担心她会受伤害。
有一天,她笑着对我说,她决定要息影,离开上海,我吃惊了,是真正的吃惊,在此之前,她没有透露过半丝的风声,掩藏地太好,她的话语中似乎有一种彻底的解脱,但是又有什么看不见的千丝万缕牵绊着她的心,她在背转身后,我似乎听到若有似无的叹息。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报纸的头版,我想她已经离开了上海。
莫名的,有种不甘心,明明是一直相处在身边的人,说走就走,她没有留恋,我还有放不小,于是我耍了点小聪明,找到那个载着她离开上海的司机,找到了她的新家。
站在深宅大院的门外,我有些好奇地看着狮子形状的门环,不太相信那个穿着洋装高跟鞋的白月筠住在这里,她用一种全新的什么身份住在这里,从一块天地方圆脱身,就为了被困在另一块小天地中吗?
这里的人称呼她什么?少奶奶?
我忍着笑,坐在她所谓的公婆面前,喝着茶,说着随心所欲的话,那一刻,我想将这个家看起来安静的外表打破,彻底的打破,那样我就可以把月筠带走,她明显不是属于这里的。
但是,月筠出现的一瞬间,我想,大概是我错了。
她身边的男人初一看,不太起眼,高高瘦瘦的,带着和煦的笑容,但是月筠看着他的时候,她笑起来带着真情,演戏这些年,什么是虚情假意,我想我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她穿着好像时光倒退了二十年的裙衫,我对着她眨眼,听她喊我严先生。
我觉得,她不是我的月筠,不是那个在我身边,与我登对的月筠。
她是莫太太,属于这个叫莫有初的男人。
真难得,月筠会和我争执,她板着脸和我说话,把我方才胡扯的一大通话,统统塞回给我,她甚至恨不得把我塞回汽车里,直接打包送回上海,我回过头去看她和莫有初的时候,暗暗地想,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也不算是坏事情,就算以后再不能在上海看到她。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的,她总是被不同的理由送回上海,像是命运在和她开玩笑,越是不想的事情,越是会往眼前凑,家中的小孩子在大马路上走失了,后来是,夫家要来上海办厂,再后来又要跑到秦四的小公馆找一个失散已久的亲戚,每一次都有不祥的感觉,幸好每一次,她都能逢凶化吉,上海是白月筠的福地,也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她离不开的,她真的离不开的。
幸运之神即便能够眷顾她,却未必能够施恩到她身边的每一个人,莫有初被扣押在秦四的小公馆里面,生死不明,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能够找的人,能够托的关系,能查到的也不过是蛛丝马迹,我不忍心看着她奔波,又怕她做出傻事。
最后的那一步,她要去找的还是那个人,我曾经在背后笑言,幸亏大名鼎鼎的季明宇没有要涉足电影界的意向,否则,我又能够吃得哪一碗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季明宇,欣然答应了她的求救,尽管她知道这样的答应是需要付出的,她依然义无反顾,因为她的心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那个人,那个叫做莫有初的男人。
我像是在岸边看着她沉沦,而不得施救的旁观者,我恨自己没有那样的能力,她笑着同我说没有关系,她又恢复了那样的笑容,明艳动人,里面影影绰绰都是看不见的情绪,在季明宇的家中,她这样冲着我笑,在她复出的片场,她这样冲着我笑,一直到子弹穿透过她的身体,她冲着我笑,无力的,像是一朵馥郁芬芳的粉白花朵,尽力吐出最后的颜色,随即,黯淡了,褪色了,凋谢了……
白月筠,她,有没有后悔过?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我想我知道那个答案,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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