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腹可活
*小九
张知鱼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 心咚咚直跳,抓住丹娘的手问:“这怎么可能,外头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就是赵聪也没跟他们说过。
丹娘笑:“还是以前赛神仙在时吃多了酒说的, 这成大郎的妻子田氏老家就在林逢县, 一家子精穷, 她嫁进成家也是在莲花观花了钱的,不然有钱人家的正头娘子哪里轮得上她。”
田氏大嫂就是赛神仙的俗家弟子, 抢着吃过赛神仙二两豆腐丸, 一下肚差点烧炸了胃,嘴里都吐血了, 还说是正常排毒。赛神仙听了这话儿便格外喜欢她,让她捧钱得了个俗家便宜, 以后生产不用给钱, 她愿意亲自接生。
如此天长日久, 两家便混在一处,时常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吃过了甜头, 自然日日都念着歪路子的好了。”沈老娘跟着叹一回,一拍大腿给成老爷定了性:“鬼上身的东西!”
张知鱼在旁边听她们师徒两个谈话,心头深恨成家是个混子窝,以前她还当成昭是个小恶霸,不想竟是个正等人救的小可怜,真恶霸原是他亲爹亲哥,不过烈女怕缠郎,恶霸怕大官儿, 她爹虽然才是九品芝麻官儿,在成家面前也是能挺腰子的。
等张大郎回来,张知鱼就跟爹说:“爹, 明儿你有空跟我去一趟成家。”
张大郎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但这句话他很耳熟。
夏姐儿跟巷子里一帮孩子成日家不是打烂这家窗,就是爬了谁家树,日日挨个串门子互相道歉,李氏和张阿公都觉得有些跌份儿,这事素来是张大郎干的,是以张大郎第一反应就是看小女儿,习以为常地问:“今日又把谁打了?”
“爹这把年纪了还胡说!”夏姐儿今日在家安静绣花,自觉已经与昨日不同,此时得亲爹一口黑锅,立时就气炸了肺,捡起石子儿闭了一只眼就要样爹身上弹,一激动却拿反了弓,冷不丁给自己头上狠来了一下。
砰一声肉响,二郎听着都夹着尾巴走,张知鱼也吓得不停地看小妹的脸,见不红才跟爹道:“她今儿歇了一日还不曾出去打谁,是我要去抄了成家的老窝!”
一把年纪的张大郎倒抽一口冷气,吃惊地看着鱼姐儿,闭眼说了句阿弥陀佛:“女儿你人小小一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长到如今,开口竟就要抄了别人的窝。”真不愧是他张春生的女儿,这大概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
张知鱼不知他脑补了什么,但她只想带爹上门查|氺|表,便跟他竖了眉说:“成昭几个月不曾出来,好似被他爹关起来了,狄夫人也不知有没有被那老东西折磨。明日爹有空跟我一起去一趟,他家请了赛神仙的徒弟装神弄鬼,爹把人抓了,我去看看人。”
夏姐儿听得此话拾起树枝就开始磨,张知鱼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问:“你磨它干什么,你又要去跟谁决斗。”
“这是给大姐磨的。”夏姐儿笑两声,熟练地说:“你们去打烂人家的门子,回来娘准得打烂你们的屁股,我爱大姐,给大姐磨个光滑的竹笋条,挨着就不疼了。”
父女两个气个仰倒,扯了条子揉得稀巴烂,往外赶她:“乌鸦嘴,我们这是去替天行道!”
夏姐儿叹口气,又拣了根大的给自己磨。
沈老娘仍在院子里跟王阿婆闲谈,见着夏姐儿小媳妇似的跪坐在地上磨树枝,便笑着问:“小猢狲又要惹事。”
“我是给自己磨的。”夏姐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明日大姐和爹出气打我,也不疼呢。”
张大郎撵走了小女儿,又跟大女儿叽咕一回,知了来龙去脉,思索道:“明日下衙我带两个兄弟过来,你掐着点儿过去。”他没见过几回成家小儿子,怕认不出,不然也不能叫女儿去,又道:“等看到爹来了,你才准出来。”
张知鱼满口答应。
父女二人计划得好好的,不想第二日下午还不到约定的时候,就出了事。
这日张知鱼在保和堂后院,刚给来看病的女娘扎完针,正在内室换新药袋泡针。
忽然外头冲进来一男一女,男的进来就四处流窜,女的则流泪满面,吓得铺子里一群人都散开了,婆子拉住小赵大夫就问:“谁能救难产的妇人,快帮我找个能救难产的妇人的大夫!”
小赵大夫吓了一跳,忙转身去喊闵大夫。
闵大夫精通妇人病,对难产的妇人也有几分手段,走出来便安抚她:“你说说你家夫人住在哪儿,身上是个什么形状。”
“我家夫人是仁安堂老夫人的娘家弟妹,昨日下午过来瞧远嫁的大姑姐,不想跌了一跤就难产了,已经过了一夜孩子还没生下来,大夫快跟我家去救救我家夫人!”秦婆子流着泪道。
“仁安堂成家?”闵大夫看了眼竖起耳朵听话的赵掌柜,心说这不是耗子找猫当大夫么,闵大夫有些害怕是鸿门宴,去了就一去不回头,便没忍住多问了两句:“那怎么不找仁安堂的大夫?”
秦婆子脸色刷一下就变了,抖着身子愤怒地道:“就是他家的人推倒了我家娘子,不然也不能七个月就生孩子!如今周围所有能找的稳婆大夫都找过了,个个都叫我家小姐等死!”
“七个月,早产儿又难产……”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闵大夫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迟疑一番,便起身回诊室拿了药箱,看着泡针的鱼姐儿,停了脚步道:“你且跟我出来一起去,外头有个妇人难产,有你在好歹方便些。”
难产的妇人。
张知鱼一愣,想着这年头妇人难产死亡率太高,若有必要剖开肚子说不得还能活下来,便收了针喊住张阿公:“阿公,你的手术刀给我用用,再把羊肠线给我一套。”
张阿公还是头回听到手术刀三个字,嘀咕几回才回过神,知道她说的是开疮刀,他在前头听秦婆子说得真真的,遂将东西全拿出来给她,看着泛着寒光的刀尖,忍不住又正色提醒她:“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先保住人的命,这几把刀给你不是用来取走产妇性命的。”
“阿公放心,我知道哪个最重要。”张知鱼笑着点头,再一次庆幸自己能够有这样的家人。
她能够意识到产妇的性命最重要,这是因为现代的思想教育,但张阿公却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只因为从医多年,见多了人情冷暖,便能凭着本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只能说活该这小老头红得发紫呐!
张知鱼收拾好东西随着秦大夫出门,一到大堂,就听见有人喊她:“鱼姐儿——”
张知鱼听着这个声音,从心底涌起一股似曾相识之感,忙侧头看去。
一个又黑又瘦的青年站在人群里异常显眼,张知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喊:“小九?”
小九此时已经不复往日光鲜,胡子都长出来了,风尘仆仆将将一月才将狄夫人的弟弟弟媳带回来,路上怕耽搁时间,狠吃了些苦头,回南水县一天都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站在大堂跟个叫花子似的。
但张知鱼和小伙伴出门玩,都是小九和长喜看着的,所以就算小九变得又脏又丑,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拉住他的手心疼地问:“小九你怎么这样了,谁欺负你,我让夏姐儿个我爹炸了他家。”
“受苦的是夫人和公子,小九不曾受苦。”小九目光微动,素来口舌伶俐的人也跟大舌头似的,脸上泪都掉了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道:“公子让我来找你,我知道你是小神医又聪明,鱼姐儿你快救救我家公子!”
张知鱼听这话心头一震,忙回头喊赵掌柜:“拿些上好的抢药和给女子续命的药材给我。”
赵掌柜知道儿子跟成昭从冤家已经成了朋友,想着成家乌七八糟的家事一叹气,忍着肉疼从袖子里拿出两罐药膏出来:“这个用来抹伤口,是消肿化淤的。”
又吩咐小赵大夫从柜台拿出一包配好的成药道:“这个是补气血的,里头放了不少参须和红枣,人若不成了嘴上含两片人参,给她灌两碗这个下去,怎么也能再有点儿劲儿,只是这是猛药,只能最后用,用完还不成就没办法了。”
张知鱼听懂了,揣在包里便往外走。
秦婆子听清楚小九如何喊她的,跟在身后旁边错愕地道:“你就是小神医?”
张知鱼点点头。
秦婆子看她只到自己腰的个头忍不住失望道:“你这般年岁,又如何救我家娘子呢?”
先头她家夫人奄奄一息时,成家小少爷便让她去找一个姓张的小大夫,秦婆子一听才八九岁,心里就有些失望,来的时候更是提都没提,只觉得是小孩子瞎胡闹,不成想这保和堂竟然真有个小大夫,只是这大夫不仅是个女孩儿,还这样小,让她如何能信呢,那头那么些老大夫都束手无策,凭她能救活人吗?
秦婆子是不信的,她老人家还是觉得嘴上毛越长,头上毛越白的大夫和稳婆更厉害。
张知鱼看着跟小九站在一起的秦婆子,来不及多问就被小九往车上拉。
赵掌柜还担心是同行构陷,但若是真的也是两条人命,扪心自问,他是做不出见死不救这回事的,眼珠一转,拦住小九道:“鱼姐和闵大夫坐我们保和堂的车跟在后头就行。”
张知鱼自然听赵掌柜的,她如今还是保和堂的大夫,看着成家的那辆马车,脑子里想起丹娘说沈老娘手艺高超的话,刚想上车又停住脚,对小九道:“你去竹枝巷子把我外婆接过来,她也是乡里有名的稳婆。”
只是沈老娘戒心强,轻易不上外头的鬼当,张知鱼又从手上取下丹娘送的镯子给他:“要是外婆不来,你就给她看这个。”
小九接了镯子低低地应了一声,跳上马车就往竹枝巷子赶,秦婆子被塞在赵家马车里心急如焚,见着鱼姐儿这样小,闵大夫又是个男人,便忍不住低声哭起来。
*难产的妇人
张知鱼在车上便安慰她,又问:“你家夫人身上到底如何了?孩子有几个月?”
秦婆子果然被勾走心神,一边回忆一边说:“孩子刚刚才满七个月,我家夫人胃口好,怀了孩子从来没吐过,本来孩子长得有些大,大家还想让她减些下来,如今想来都是这孩子天生有灵,知道自己命里有这场劫数,不然那一摔哪还有命在。”
闵大夫听了就有些不满:“如何让孕妇摔得早产,也太不尽心。”
秦婆子脸都气白了,呸了一口道:“谁知成家人这般混,半月前小九找到大爷任上,说老夫人和小公子被成家关起来了,我家老爷夫人立刻就告假坐船往南水县来,本来老爷还不让我家夫人过来,只是我家夫人身子强健,又觉老爷是块爆碳,怕有什么误会反而叫大姐为难,便执意跟了过来。
不想这事竟是真的,他们有些怕我家老爷是个官身,便谎称老夫人和少爷在乡下探亲去了,若非有小九在,我们还当了真。老爷回头花了一吊钱便找人闯了成家的门,好歹将老夫人和小公子带了出来,不想那田氏次日上门赔罪,却绊了我家夫人一跤,还说是小公子克的。”
闵大夫听了这桩事,眼里满是震惊,心头叹了几回,也找话安慰她:“成老爷先前儿就不是个人样,如今又害了失心疯,显见着活不长了。”
秦婆子跟着咒两声,想起自家夫人就难受:“早就该劝住她别来,若好好的待在江陵哪会出这档子事!”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活人要紧。
但成家在南水县也不是没有没有名姓的人家,如果连成家人自己都救不了淑娘,那么很可能就是真的救不活了,闵大夫想知道事情到了哪个地步,便又问她:“如今给你家夫人接生的稳婆是谁,她怎么说的?”
秦婆子不是很明白南水县的事,只说:“狄夫人自己请了周围所有的稳婆和大夫,她们来了都说孩子和淑娘活不了,如今是妇舍的舍正在给夫人瞧,也就她说孩子能活。”
只是在秦婆子心中再多的孩子也比不上淑娘的命。
“舍正……”闵大夫念了两下,忽然想起赛神仙已经吃官家饭去,想想又问:“接生的可是姓史的妇人?”
“是叫这个,来的人都叫她芹娘。”
“正是了,她说能活孩子,至少也能活得孩子。”闵大夫舒了口气。
张知鱼眨眨眼好奇地问:“芹娘是谁?”
闵大夫笑:“此人近十年在南水县颇有声望,也算得上稳婆中的一把手。”
史家原是神京人氏,家中也是几代行医,芹娘的祖母娘家也是大夫,她祖母还是家中最有天份的女儿,所以长大后也成了一位精通妇人病的女医。
有年郡王妃难产,满城的大夫都说救不活郡王妃,只能保住小孩儿,但史母看了人只说了四个字——剖腹可活!
郡王妃相信史母,于是躺在床上被打开了肚子,结果最后还是因为大出血死了。史家从此就被流放到琼州。史母也是个奇女子,在琼州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开始为贫民产妇接生,在民间很有些声望,死前还留下了《女病论》,还通过救治的病人献给了先皇后。
先皇后正筹建妇舍,此书也算及时雨,虽然没有起到决定性作用,但也是世间少有记载女病的医书,所以赦免了史家。
芹娘就是在回程的路上跟着改嫁的母亲来了南水县,到芹娘这代,史家儿女也只是跟着爹娘勉强识字,学医,早没这个条件了,所以孙子辈都有些仇视史母。
当今登基后,皇后接过妇舍看到这桩事,这时老郡王也去世了,便想着再赏一次史家,后来打听到芹娘在江南小县,从小跟在祖母身边也懂接生,便让她在妇舍领个闲职,芹娘入妇舍后也学习刻苦,就是为人冷傲不容易接近,以前赛神仙在时也只有芹娘敢跟她们叫板。
张知鱼惋惜道:“只要医药条件达到,这件事完全可以成真。”她相信史母是看到了剖腹产的可能性,只是史母没有消炎药,也不能生血再造,甚至是第一次手术,病人怎么想都是没办法活下来的。
但是现在如果让她来做剖腹产,张知鱼握紧了药箱,其实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秦婆子听芹娘来头这样大,心神也定了下,跑到在前头专心路。
如今狄二老爷和狄夫人已经不在成家,而在狄二老爷自己租的一座宅子里,离着成家不远,只隔了两条街,狄夫人娘家在江陵,也算耕读之家,家中不算富裕,租的地方也不如成家的大院子,只是一进的小院,但只住他们主仆几人却绰绰有余。
张知鱼还在车上就看到狄家大门紧闭,但门口依然站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讨论声远远地便传了过来。
有人咂舌:“这下怕是得一尸两命了,都一日夜了还没生出来,孩子便是能生也得闷傻了。”
“要我说先前就该照稳婆说的办,大人已经救不了了,实在不行只能保住孩子。”
张知鱼听得皱起眉头,和闵大夫一起跳下马车往里走。
秦婆子挤开人群,忙跑过去敲门,几人一进去就见小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婆子,和几位背着药箱的大夫,成大郎夫妻跪在廊下。
成老爷正跟个三十多岁的蓄了短须的男人说话,结果被一脚踹开。
男子走到两位娘子跟前问:“芹医娘,我家夫人究竟如何了?”
大嗓门的娘子正蹙眉跟和肃着脸的娘子说:“不成,这样太伤身了,还没到用猛药的时候,这时候给她喝还生不出来,不是叫两母子都一起死吗?得先想办法把胎位正过来。”
那娘子身材高挑,颧骨高高的,正是芹娘。
芹娘看一眼狄二老爷,道:“如今一碰她,她就喊疼得受不住,孩子又伸了一只脚出来,这般样子不太好正位,若吃药强生一生,孩子或可还可活命。”
狄二老爷是个聪明人,立刻就问:“那我娘子呢?”
芹娘叹口气说:“就得看淑娘自己能不能撑下来了。”
大夫说话从来留三分,狄二老爷不是不知道,这话跟给芹娘下死刑也没什么两样,狄二老爷的脸顿时惨白一片,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有办法救淑娘。”
眼角扫到祸端,狄二老爷心头更恨,抬脚又把成大郎踢到地上,脸上肿得老高,又问丫鬟:“大夫和稳婆还没请来?”
秦婆子忙将闵大夫和鱼姐儿领到狄二老爷跟前,狄二老爷见着才到自己腰的鱼姐儿还当是秦大夫的孩子,知道也是大夫后吓了一跳,只是死马当活马医,便挥手让他们进去。
丹娘看着鱼姐儿眼睛一亮,说:“我师父如今就在城里,我现在就差人去叫她,她手小如女童,四十多了还又柔又嫩,她来准能给孩子正了位!”
张知鱼回头对她一笑,说,“都不用去找,估计不要一刻钟外婆就到了!”
说完眼睛四处一转,就在人来人往的产房门口见着了想见的人,成昭和狄夫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看着里头捧出来的血水整个人都怔怔的。
张知鱼想起第一回见成昭的时候,他是何等威风,心头一酸,忙挤开人群跑过去。
成昭和狄夫人都瘦了一大圈,张知鱼伸手去摸他们的脉,见都脉象平稳,只是有些虚弱,想是不曾吃大苦头。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成昭看着鱼姐儿,瞬间大眼睛就充满了泪,又觉得有些丢人,便拉住她强忍住泪意道:“小鱼,你要救救我舅母。”
张知鱼撩开他的胳膊,见光滑白嫩,一点外伤也没有才说:“我外婆也要来,我是大夫,我外婆是出名的稳婆,我们一定会努力救你舅母的。”
里头的稳婆见又来了大夫,忙取了被子遮住淑娘,好让闵大夫来把脉。
淑娘满脸的汗水,眼睛紧闭,连句□□也没有,张知鱼和闵大夫赶紧去探她的脉,闵大夫往她嘴里换了片药参,让鱼姐儿掏出针扎醒她。
淑娘迷迷糊糊地醒来,见着面前是个不曾见过的女娘,轻轻地道:“你是不是托生到我肚子里的孩儿,知道娘要死了,所以才从肚子里跳出来看我。”
闵大夫摸完她的脉便转了身子出去,跟外头急得满头大汗的狄二老爷说话。
“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成昭的朋友,是专门来救你的大夫。”张知鱼摸着她的手说:“你失力太多,我给你先扎点针补气,有了力气就好生孩子了。”
“原来是这样。”淑娘露出一个笑容,说:“那就麻烦你了。”说完,她的肚子渐渐又疼起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落。
沈老娘一进来就看到自家外孙女在给淑娘扎针,两步走到产妇跟前,伸手摸摸她的肚皮,问了淑娘几句话,便将孩子往她肚子里塞,想轻轻地转过来。
沈老娘是净了手的,她虽然许久没做稳婆,但手艺半点没生疏,边跟淑娘说话,边等着时机,等淑娘高兴了,便快速地将孩子的脚放进去。
淑娘痛得脸雪白,但沈老娘用的巧劲,也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沈老娘见状就用手去转她的肚子,刚摸上去淑娘就发出几声惨叫。
沈老娘立马停了手,回身才对鱼姐儿和丹娘道:“不成,她先头疼得太过,这会儿轻轻碰她她都受不住了,转孩子是转不成了。”
芹娘点头赞同,看了沈老娘一眼,又将目光久久地悬注在张知鱼身上,道:“若这会儿喝下催产药,孩子好歹能活在来,羊水流尽,便是能活也要憋死了。”
成老爷在外头听得这话也劝狄二老爷:“芹娘的嘴在稳婆里也算开过光的,她说不成……”想着那一记窝心脚,成老爷终究没把话说绝,只是满脸遗憾的说:“怎么也得留下一个。”
院中的大夫和稳婆心下都有些赞同芹娘的话,许多难产的妇人,都是在芹娘手中活下来的,她救不了的产妇南水县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人来救。
狄二老爷看着成老爷就犯堵,此时却顾不上他,他跟淑娘自小结识,一直感情好似一人,余生一人度过还有个什么意思,悲痛欲绝道:“我只要淑娘!”至于孩子,有了淑娘他们还可以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就算生不了也可以过继大哥的,想到这,狄二老爷冷了脸看着田氏,一字一字地慢慢说:“我的孩子一定会跟她娘一样坚强。”
田氏吓得泪流了一脸,不住地看丈夫,成大郎素来便怕这个秀才舅舅,如今知道他已经做了主簿,更不好伸头了,只缩写脑袋低着头不吭声。
狄二老爷看着药房已经端过来的催产药,心头渐渐地升起一股无法挽回的预感,他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人,造里只有那碗离淑娘越来越近的药。
到底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淑娘?狄二老爷将头转过来,扫视每一个大夫和稳婆的脸。
这里头每一个人说的话他都记得很清楚,没有一个人能够跟他说,淑娘能活。
闵大夫站在人群中对上狄二老爷满是希翼的眼神,眼珠转了转,几乎立刻就想起了王大郎和他跟鱼姐儿马车里的对话,不由心中一动。
但这孩子实在太小了,史母过世还不到二十年,前车之鉴犹在眼前,闵大夫摇摇头,将这个想法从脑中晃了出去。
“剖腹可活!”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闵大夫几步走到鱼姐儿跟前道:“你这孩子,不可逞强。”
张知鱼看着他眨眨眼,她还没有自己一个人扎过麻醉针,做这件事是有些冒险的,但想起淑娘渐渐又闭上的眼,张知鱼挺直了背,坚定地站在人声嘈杂的院子,又一次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她说:“剖开肚子或许能活。”
此话一出,满室皆寂。
*剖腹能活
秦婆子眼前一黑,看着鱼姐儿骂道:“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歹毒,来了这么些大夫稳婆,再没一个人要划开淑娘的肚子取孩子的!”
南水县的百姓或许还有不知道外头有个王大郎在,但成家算是业内人,个个都门儿清。
狄夫人想想道:“且先听她说说,这孩子以前跟着几位大夫一起救过一位肚子破了洞的病人,说不得真有什么法门。”
大夫们被这一提醒,都想起了王大郎的事,忍不住仔细打量起鱼姐儿来,说:“你就是姓张的小女娘?”
感觉到众人的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张知鱼点点头。
“竟然真的才八九岁的年纪!”
“若传闻为真,她真有剖腹不死的秘术,说不得淑娘真的可以活下来。”
“这事其实还是难办,光外邪入体就能要人命了。”有大夫摇头。
芹娘错愕地看着张知鱼的脸,又想起了在琼州的生活,见着从自己身上移开的目光,芹娘脱口而出道:“这世间有几个剖腹而活的人?一次或许只是幸运而已,但狄二老爷要把这份幸运堵在淑娘身上吗?”
狄二老爷肃着脸摇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淑娘活着。”
秦婆子见周围不少大夫都在讨论剖腹术,心中哪里肯信,自家娘子可不就是在南水县的地界上出的事,就算老爷只要淑娘,但难保狄夫人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抛弃淑娘,当下便死死地不应声,抱着淑娘不放。
淑娘在里头听到这话也吓得发抖,这会儿肚子慢慢不疼了,想着刚刚鱼姐儿握住她手说的话,强忍了害怕唤她进来问:“打开我的肚子我还能活吗?那得多疼啊。”
张知鱼抚她道:“麻醉针就是止疼的,等扎上一刻钟,你就不觉得疼了,到时候再喝一碗麻沸散,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淑娘扎完了补气针,这会儿身上有了点靠在秦婆子身上吃药,好奇地问她:“可是外头的划开肚子取孩子的妇人从来没有活下来的,你怎么能做到让我活下来。”
张知鱼笑着跟她解释:“一定是划的手法不对,像婴儿都在女子的胞宫。”她指指淑娘的小腹,用手比了个桃心说,“孩子就在这个胞宫里头,只要知道它的大小,划开一个巴掌那么长,把孩子取出来再一层一层缝合起来,只要补血及时,伤口不曾感染,你就能活。”
淑娘还是有一点怕,但她更怕疼,便问:“我真的能活下来吗?”
有三七和大青叶在,张知鱼心里还是有些把握的,便说:“六成活命的机会。”
剩下的四成,两成是她不能保证是不是一定没有感染,还有两成是因为张知鱼人小力微,这样的手术她现在还做不了,必须要有人帮她。
房里的稳婆一听这话都垂着头不出声,只因剖开产妇肚子而让产妇活下来的事,大家都没有经历过。
狄二老爷已经是官身,难保他以后会不会更上一层楼,若这是个喜新厌旧的薄情人也就罢了,但明显狄二老爷对他娘子一往情深,宁愿不要孩子也要夫人,她们可不敢以身犯险,到时候也跟着一命呜呼。
“我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嗓音传入张知鱼耳中。
张知鱼回头一看,是外婆!
沈老娘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芒,她活到四十九岁了,还没有这样接过生,如果能保住娘亲和孩子的命,无论什么法子她都觉得可以一试,她已经算得上金盆洗手,但如果能在彻底衰老前再进步一点,她老人家也是一点都不介意啦。
沈老娘握住外孙女的手,脸上浮现出一种坚毅的光,让她整个人都年轻了二十岁。
张知鱼似乎能从这张脸上看见,从七八岁时就立志四处游学的小女娘。
老天,这竟然是她的外婆!
丹娘看着师父,咬牙道:“我也留下来帮忙。”
话这么说,秦婆子心中依然担忧。
毕竟还有四成不能活的可能性不是。
秦婆子看着扎了针后已经有些力气的淑娘,心中其实已经有些信她,但她素来将淑娘当做女儿,母亲永远只看得见孩子的危险。
秦婆子叹了口气道:“六成实在太低了。”
淑娘看着秦婆子的脸,刚想说话,却发现舌头变重了许多,身上又逐渐疼起来,便说:“秦妈妈,我愿意,只要能让我别疼,让我和孩子都能活下来。”
之前来的大夫和稳婆,都让狄二老爷保住孩子,说她肯定活不了。
鱼姐儿是第一个说她也能活的人,就算是六成,也比一成也没有要好。
秦婆子见她应了声,便没有再反对,疼爱地将淑娘放回床上,出门对老爷说了这话。
狄二老爷热泪滚滚,凑到产房门口说:“淑娘,淑娘,你真的愿意?我只要你,要不然咱们想办法不要孩子了,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淑娘这会儿有了些力气,便对着门外喊:“你别吵!”
狄二老爷得这一声骂,跟吃了蜜一般,绽开一个笑,放心了许多,对着秦婆子道:“淑娘都已经有力气骂我了,甚好!甚好!”
趁着熬麻沸散的功夫,张知鱼便满头大汗地开始给淑娘扎麻醉针,虽然她没有独立扎过,但是自己却私下练习了不少次,心里数着时间和顺序逐渐下针也下得快了。
产房里如今只剩下三个稳婆,加和鱼姐儿。
芹娘看着她问:“你就是那个大出风头的鱼姐儿?”
这句话显然不是夸她,张知鱼专心给淑娘扎针,保住孩子的命,等着麻沸散一下来就动刀,便没有回她。
芹娘只觉她目中无人,又说:“小小年纪便学会沽名钓誉,使得一手歪门邪道!”
丹娘低声凑到鱼姐儿跟前说:“她是如今妇舍的舍正。”
多的丹娘这会儿就没办法说了,她和鱼姐儿之后都得在这人手下讨生活。
不过显然芹娘不是很愿意鱼姐儿进去,说的话句句带刺。
若是往常沈老娘早跟她打起来了,只此时淑娘生死难料,强忍了这口气。
只她们忍得淑娘却忍不得,她惊奇地感觉到自己真的没有那么疼了,心中对鱼姐儿和她背后的保和堂更信了几分,但先前自己也多受芹娘照顾,便看着芹娘道:“就算只有一成的机会能活着,我也想试一试,而且小张大夫说不疼,我这会儿已经好多了,我愿意信她。”
芹娘素来心高气傲,闻言看了眼鱼姐儿,提着自己的东西想要家去。
狄二老爷心知芹娘也有几分手段,先前淑娘都快没气了,就是她将人救过来的,便拦住她笑道:“娘子以后还少不得芹医娘多照顾,劳烦再多留两日。”说完便让秦婆子从后头拿出五两银子的红封出来。
芹娘家道中落,在琼州饱受奚落,对钱财和名声都看得紧,看了眼产房终究叹了口气留了下来,只是看着狄二老爷道:“你要知道,打开肚子后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狄二老爷是个男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问了她一句:“你能救活淑娘么?”
芹娘抿紧了唇,不再劝他,只冷眼看着产房。
里头沈老娘正问鱼姐儿:“你说怎个打开肚子。”
张知鱼站在凳子上,摸着淑娘的肚子跟她仔细地说,沈老娘求学全靠脑子记,只听了一遍便心中有数,
很快狄夫人便从外头将麻沸散递过来,丹娘慢慢地喂淑娘喝了。闵大夫又进来摸了回脉,掏出一颗黑色的丸子。
张知鱼认得这东西,是保和堂对难产孕妇的吊气丸,是用来温补身体的,不是催产药,便又用水化开喂给淑娘。
过了会儿,等药效上来,淑娘闭着眼开始流口水了,张知鱼便凑在淑娘耳边轻轻喊了她两声,见淑娘一动不动,便对沈老娘和丹娘说:“我们可以动手了。”
张知鱼头凑得很近看着淑娘的肚子,告诉沈老娘下多长的刀,用多大的劲儿。
沈老娘虽然只剖过鱼,但真做起来满脸都是认真之色,手一点儿也不抖,张知鱼说划多长的口子,她就划多长的口子。
丹娘在旁边用布擦掉涌出来的血液,让鱼姐儿能看得更清楚,等轻轻地划开一层肉膜,大家就看到里头一个孩子正捏拳蜷缩在一起。
张知鱼没有抱过小婴儿,沈老娘却熟练得很,她的手又小,很快就托着孩子的脑袋将人抱了出来,丹娘跟在师父身后也是做惯了此事,当下便手脚麻利地剪断了脐带,又去探淑娘的鼻息,见人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有忍不住从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喜悦,深感今日留下来实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原来人间还能这样救活产妇,那以后的女娘岂不是活下来的几率就更大了!
丹娘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仔细地回想刚刚鱼姐儿和师父说的话,诚然她不是个有天赋的稳婆,但却是个顶会学习偷师的聪明女人,这可不是她们师门的优良传统么。
张知鱼看了眼被沈老娘抱在手上的孩子,心头一沉,孩子在娘肚子里闷久了如今浑身发紫,无声无息的看着跟死胎无二。
张知鱼跟沈老娘和丹娘道:“丹婶婶帮我勾住肉,我来缝合,外婆把孩子抱出去给闵大夫看看。”
沈老娘看着一身是汗的鱼姐儿笑:“老娘救个孩子还不成问题,这是在肚子里憋久了,顺顺气就行。”
沈老娘拍拍孩子的背,又用嘴朝孩子嘴里吸了口气,堵住气管的羊水一下就被吸了出来,沈老娘又伸手拍了几下孩子的屁股,孩子哇一声便哭了出来,虽然气息不如别的孩子强壮,但好歹活着。
沈老娘也笑起来,得意地说:“再小的人也想活呢,哪里就能随便没了。”
又用布把孩子裹起来抱出去给狄二老爷看,说:“是个女儿。”
闵大夫和院子里其他大夫忙凑近过来看孩子,确认孩子只是有些虚弱后,大家都笑:“以后多补点也就没事了。”
狄二老爷忙问沈老娘:“我娘子呢,我娘子如何了?”
沈老娘觉得狄二老爷勉强算个靠得住的男人,也就比她家短命鬼差一线,便看着他满意地说:“且将心放回肚子里,人还活着。”
狄二老爷听得此话,脸上方笑起来,还抱了孩子凑在产房门口,跟偷油的耗子似的探头探脑地看淑娘。
主要是大家都不让他进去,说他身上脏东西多,容易让淑娘得病。
狄二老爷郁闷地想,怎别家都说男人进产房晦气。到他这儿就成晦气上门了。
张知鱼还在里头一层一层地用羊肠线给淑娘缝合,沈老娘只会粗浅的缝合针,剖腹产在这个时候算得上惊天大手术,若缝不好,以后人也活下来日子也难挨。
丹娘给她勾着肉一层一层地放,心头也跳得厉害,她从来不知道人体里头长的是这个样子,浓郁的血腥味和刺激的画面让她有些反胃,但她素来是个认真的学生,心知以后不一定还有机会看到这样的救人术,便强忍不适,仔细看鱼姐儿动作。
叹了口气后,张知鱼想,其实缝合最好用桑叶线,人体吸收得最好,但是事发突然,淑娘已经等不到做桑叶线了。
张知鱼将淑娘的肚皮合上,又抹了赵掌柜给的药,秦婆子颤颤巍巍地进来,给淑娘擦洗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见人还是暖的才彻底放了心。
张知鱼翻开淑娘眼皮看了看,确认人还活着,便收拾东西出了产房。
狄二老爷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鱼姐儿。
张知鱼笑:“等她醒来再静养一阵就没事了。”
狄二老爷满脸喜色,立刻就要冲进去看淑娘。
张知鱼拦住他说:“你身上不干净,没有换洗不能进去,以后每天都要让人用艾草熏屋子,仔细打扫房里,等人能下地走动坐完月子,其他人才能跟着一起进去看她。”
狄二老爷抱着孩子连连应是。
成老爷在旁边也松了好大一口气,谁知道这许多年不见,狄二都成官儿了,上次有消息还是他做秀才的时候,谁知如今已成了举人。
不由深恨田氏撺掇,一记窝心脚就踹了过去,成大郎看着娘子也瑟瑟发抖,心中更恨小弟,都是因为他,不然自个儿也不能挨爹的骂。
成昭见着舅母和小表妹都平平安安的,早不把爹和大哥当回事,笑着凑头过去问鱼姐儿:“我就知道找到你舅母就能活。”
赵聪和顾慈也跳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说:“往日打我怎不见你手软,这么大的人了还被老子关起来。”
顾慈也不满道:“怎么不让小九先开找我们。”
“找你们治标不治本,我娘要是想和离,还得我舅舅来才有用。”成昭嘀咕一声,看他们一眼也笑:“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到?”
“还不是慈姑病病歪歪的,过来给人一脚踹翻了多丢人。”赵聪哼哼,看着成昭骂:“笨死了,你爹打你了吗?我们给他套麻袋报仇怎么样?”
成昭也很想给他爹套麻袋,便失落地摇摇头:“没打我,就是不让我出门,在家抄经书,你们不知道,他娘的,那书比资治通鉴都还厚,我活生生抄瘦了五斤!”
几个人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地骂成老爷。
那头闵大夫还在屋子里给淑娘把脉。
沈老娘想着自己宝刀未老,何不再出江湖,眼珠子一转,见芹娘离她们八丈远,便小声问张知鱼:“你什么时候去妇舍?能不能走后门把老娘捎上做个镇宅的八袋长老?”
张知鱼险被呛着,说:“三月初,妇舍修起来就过去。”
南水县的妇舍给赛神仙折腾得不像话,范大人来了之后,就将妇舍稍微修了修,又在对外招人,预计明年三月,她们新来的人就能进去干活学习了。
沈老娘叹口气,遗憾地说:“要是自己再年轻二十岁,高低得进去干一番伟业。”
张知鱼立刻捧她:“什么时候都不算晚,要想去就去呗。”
沈老娘先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瞪圆了眼嘀咕:“我都这么大了能行?”
张知鱼笑:“四十九岁,人生才刚开始,再说外婆看着跟娘差不多,哪里就老了,谁说外婆老,我非跟她打一架不可。”
沈老娘拍她:“四十八岁半,老娘还没过生,小猢狲净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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