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良医
米老娘在旁边听了儿媳这样说,神色也高兴起来,“这样想就对了,再怎么样想着小宝也得撑着,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没见过你几面,奶水都吃的他婶娘的,当娘的怎么忍心丢下他。”
豆娘听了这话儿又闭上眼,张知鱼便明白豆娘不仅身体恢复得不好,还有些产后抑郁。一个得不到身边人真心实意关心的产妇很容易这样,就算活得好好的可能哪天想不开抱着孩子就没了。
娘家人不在身边,丈夫也不能陪着,鱼姐儿想起刚刚闻到的血腥味,抬手开了被子一条缝儿,果见着里边星星点点的血,对米老娘一下就凶起来“你家怎么让病人躺在脏褥子上,她本来就产后调理得不好,这不是让人病上加病。等会儿扎针让她趴在自己的血上我人小抱不动,你去找找掌柜重新抱一床过来。”
米老娘不是很愿意,她还是怕这是鱼姐儿找的借口支她出去,但看着面色惨白还剩一口气儿的豆娘,咬咬牙还是出了门,走之前还对着拿着茶盅的高大夫喊“你要是想逼死她,就尽管趁我不在的时候扎。”
高大夫有顾虑,鱼姐儿可没有,她学得从来都是先听病人的意见,而不是什么亲属,见米老娘走远了就凑到豆娘跟前儿问她“你要我给你扎还是高大夫,只要你想我就把她关在外边儿,不让她进来,等你扎完了,我就说是我扎的,反正口说无凭。”
豆娘摇摇头,“口说无凭,但一个疑字就能把人折磨死了。就算也活下来,我也还得待在谷家,这样反忤逆婆婆,只怕以后过得还不如现在好。”
两家穷人凑在一起就是搭伙儿过日子,谷家离不开豆娘,反过来也一样,孩子生了,身子伤了,真挣命活下来还得受谷家人说嘴,还不如这会儿就死了。
婆婆不在场,豆娘神色明显放松了不少,她也不是一点力气都没,只是不想面对丈夫和婆婆,见鱼姐儿不再提孩子,就知这小大夫懂了她的意思,便露了个笑脸儿道“我这样的娘吓到你了是不是”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胎儿给孕妇带来的身体伤害,基本上一生都无法恢复,以前鱼姐儿真正小的时候不知道女孩儿可以不嫁人不生孩子,还想过长大了嫁个离婚有孩子的男人,这样就可以不用进产房又有孩子,岂不是美滋滋过一生
豆娘听了这话儿真被逗笑起来,“这点大的孩子就琢磨着给人做后娘去了,遇上心眼多点儿的男人,一进门就能给你灌一碗绝育碗,不让你妨着前头的嫡子长孙,但你是城里的姑娘,有爹娘疼,他们不会让你受苦的。”
还有些话儿豆娘没说,她怕吓着孩子,在这个时候,女人不生孩子是不行的,因为无所出是可以休妻的。休妻也就是没有任何嫁妆可以带回,只能净身出户。
一个女儿可以分到的家产,父母会在出嫁那天全部交给她,没有了嫁妆,那是你自己肆意挥霍了爹娘的疼爱,再回到家里吃的就是兄嫂的家资,爹娘在还好,若爹娘不在,日子一久哪个肯伺候哪一个家族都不会轻易接受一个被休掉的姑奶奶,这还会直接影响到族里姑娘的婚事,所以弃妇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许多女孩儿懵懵懂懂地就生了孩子,因为心里本来不愿意,但家里都劝着,这样的妇人产后抑郁的机率就增大了很多。
豆娘就是这样的情况,等被子的功夫,鱼姐儿就悄悄问她“你娘家人呢他们不来看吗”
“我家也不宽裕。”这一句话就能说明现在的一切状况。
张知鱼看着豆娘还有些青涩的脸道“你可以先爱你自己,等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再去面对小孩儿,他现在还有爹和奶奶疼呢,你不疼你自己,那谁还能疼你呢”
豆娘听了这话儿泪珠儿又淌了一脸,却不像刚刚那样没声息地哭了,等到米老娘抱来褥子给她垫在身下,豆娘精神已经好了一些,便笑着对鱼姐儿道“你扎吧。”
张知鱼看了眼高大夫,见他点头,便拉了帘子慢慢拉开豆娘的衣裳,房里放了好几个火盆,用的都是赵掌柜的好碳,她一进来就热得冒汗,豆娘的手碰着却是冷的,这样失血过多在现代也是要死人的,如果能输血就好了,但以现在的条件实在不可能。
张知鱼取了被药水重新泡洗过的银针,按着高大夫教的法子往豆娘身上扎,米老娘见着那么长的针没入豆娘身体,她都没吱一声,心下不敢再看,微微别了眼。
豆娘看着屋顶逐渐感觉到,随着血液不断往外流走的力气和精神逐渐好了一些,先前儿她都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整个人似乎只有头还能动动,但现在已经能觉着腿躺久了有点麻麻的,心里一下就有了微弱的希望。
说不定自己真的还可以活着,她才二十岁,嫁人才三年,今儿才是这辈子第二次进城,头回她还和谷二郎高高兴兴地逛了会儿街,街上的小姑娘又粉嫩又漂亮,谷二郎还掏钱给她买了朵花戴,两人还商量着下回带着孩子也去河上听听小曲儿。
哪里想到第二次她醒来就只看到保和堂的屋顶,婆婆哥嫂都说她活不成了
鱼姐儿见她脸色没有先前那么苍白,就放了大半的心,等收了针,足盯了一炷香功夫还不见褥子上再有落红下来,看着豆娘就忍不住笑起来“血止住了,只要以后不再流,你别动气,少忧虑,按时吃药,一直听大夫的话儿养着就能好了。”
豆娘开心得呜呜地哭起来,听得外头的人心头一跳还当出了什么事儿,谷二郎蹭一下站起来大喊“豆娘”
高大夫听见声儿,便打开门走出来道“血止住了。”
保和堂的大夫鸦雀无声,有人站出来问“真不是你扎的”
米老娘第一个反对,“我亲眼看着的还能有假我是能让外男碰我儿媳的老太婆么”
众人看了看米老娘,都摇摇头,看向鱼姐儿的目光就露出了惊艳之色。
南水县有多久没有出现过上好的针灸大夫了多到保和堂从第一药铺都半退位了。
赵掌柜深深地看了站着跟孙女说话的张阿公一眼,背着手回了房。
只要鱼姐儿继续学医再多学一些针方,就算没别的手段,他也能断定,这南水县的天,不出十年就要变了。
剩下的事就不是张知鱼能掺合的了,她虽然也摸了脉,但跟高大夫相比火候还差了不少,几个大夫看了她写的和高大夫写的,就道
“还是看的病人太少。”
“基础也不能算扎实。”
毕竟张阿公这方面在保和堂就是中下流。
几个大夫都有了小徒弟,一时为人师的劲儿上来,忍不住开了几本书让她照着看,一人几本下来那单子最后写得老长一条。好些都是各家藏书才有,能这样指点鱼姐儿,已经是爱才之心作祟,至于能不能找到就得看张家人自己的本事,他们是不可能再搭手的。
张阿公接过来很宝贝地给她揣到小荷包,嘱咐她不准弄丢了,到时候上顾家去挨个翻,能翻多少是多少。
指点完鱼姐儿,几个大夫又围着脉案研究起来,豆娘虽然是高大夫的病人,但已经是保和堂的大事,为了万无一失,铺子里几个妇人病的好手都出了场,遇到这种情况,同一派的大夫还是很团结的,行医治病就得和人打交道,栽在阴沟里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所以一但病人来闹,大家都会帮把手。
高大夫是最清楚情况的,想了想就道“只扎一次估计不成,她拖得太久了,往后还得出血,这针得一天两次,至少给她扎上半个月。”
米老娘在旁边听了这话儿就被吓住了,“我们庄稼人,哪有功夫在城里白耗,地里的生计还不得全耽误了。”
李氏拉着鱼姐儿,就看一直不开腔的谷二郎道“豆娘给你生了孩子,保和堂出了医药,你连人都舍不得留下照顾她码头抗包的汉子一日功夫下来足有四十文钱。”出把子力气请人照顾她总使得吧
谷二郎听了这话儿,想起起家里的孩子和躺在床上的妻子,哀求地看着老娘道“家里让大哥帮着照看,我留在城里看豆娘,下午送了你回去我就过来。”
米老娘哼哼两句,也没再反对,自觉只要有进账,她也不是那等恶婆婆,只点名道“之后扎针还得这小大夫来。不能让男人瞧了身子去。”
这事儿得赵掌柜拍板,毕竟鱼姐儿不是保和堂的人,只要能送走这家人,赵掌柜一千万个乐意,都不用想就点了头,怕鱼姐儿贪玩,还用钱勾她“你从今儿起,这半个月日日来保和堂给她扎两次针,我给你出诊费。一天十五文怎么样”
张知鱼求之不得,大夫不看病人,学了也是白学,这事儿她自己就能做主,但她还有事想做,只是有点不好意思。
赵掌柜见她久不答应,也开始反思起来,聪哥儿这年岁一天要挨三顿揍,如今让一个小女娘来给人治病,是不是课业繁重了些
就这会儿功夫,鱼姐儿已经考虑清楚了,看着赵掌柜慢慢道“我想把这半个月的工钱预支出来,成不成”这样她身上的钱加起来就有二百五十七文了,怎么也能给顾慈买个乐子听听响儿。
此话一出。张阿公先按捺不住了,看着鱼姐儿小声道“哪有刚上工就问老板支薪酬的这还不得被人打出去。”
赵掌柜做久了老板,不是头一回遇见这事儿,两百多文钱他还出得起,主要是豆娘如今要她扎呢,万一这孩子脾气一上来宁愿在家玩泥巴怎么办便伸手拦住张阿公,跟长生道“去帐房支二百二十五文钱来给小张大夫。”
小张大夫,小张大夫,张阿公在嘴里念了几遍,真比吃了仙丹还舒服,转头就要把鱼姐儿提过来再三嘱咐她回家好好学习。
四下一扫,到处都不见鱼姐儿身影。
鱼姐儿早出了保和堂大门,抱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李氏见她这个财迷样儿就好笑,家里也没饿着她怎么就这么贪财呢
把钱数了又数的张知鱼拉着娘就要去菜市场,她已经知道给顾慈准备什么生日礼物了。
李氏从来不会收孩子的钱,她小时候绣花做饭卖的钱沈老娘也不会收她的,只是看着这么大一包铜板心里有些心疼,不许她一下子全花了。
张知鱼点点头,一落地就往牛市钻,李氏就扯住她说,“你这点钱连个牛蹄子都买不起,还想买牛”
“不是,我想买点牛奶家去做好吃的,慈姑明儿过生,我答应了送他礼物。”顾家能准备的只有比她更多更好,做为一个现代人她也只能用新奇取胜,保证这小土著没见过蛋糕,还不把他高兴得跟二郎似的不停转
牛市有很多牛,当然也包括刚生崽儿的母牛,有人要牛坊主也卖,一小桶的奶跟肉价差不了多少,有时候甚至还要更贵,小孩小牛都得吃奶才能长大。所以大家都认为奶是比肉更好的东西,两百多文一下就花去一半多,但鱼姐儿占顾家的便宜又怎么是这点子奶能还清的,李氏也就没有阻拦。
鸡蛋家里不用买,李氏每天都得进菜,蛋还还有好些。
虽然只剩一百文钱,但张知鱼还是在家里掀起不小的波澜满巷子的小孩儿再没有六七岁就能挣这么多钱的,虽然鱼姐儿预支了工钱,但他们想支也得找着人支呐。
几个小丫头把钱倒在床上数了又数,虽然钱不是她们的,但大姐侄女儿是她们的嘛。
“看来学东西真的又用。”月姐儿趴在钱上,睡得满脸的孔方印。
“我也得跟着阮嫂嫂好好学字,以后也挣多多的钱买吃的。”水姐儿说。
夏姐儿就不同了,一把抱住大姐就乐“大姐替我学。我替大姐玩儿,钱咱们一人一半儿就好啦。”
几姊妹在家直闹到半下午才收了声儿,提了鸡蛋和牛乳去顾家,他们家有厨娘,做饭这事儿还得专业人来干,就算是古人也能把鱼姐儿比得跟野人似的。
顾家人已经很熟悉她们,都不用打招呼就开了门。几个孩子嘻嘻哈哈抱着东西一起涌进去,鱼姐儿提着牛奶走在最后边她不放心交给几个小混蛋,洒到地上去大家都得舔地,而且生牛奶得煮沸了才能用,不然容易得布病。她提的时候能注意,万一夏姐儿几个偷吃了就完了。
等她慢悠悠提着桶出门,就见谷二郎推着板车站在张家门口,车上堆的满满都是自己家晒的小鱼干儿,豆娘止住血,他就推了板车送娘家去,不顾大哥反对装了一车冬天晒的小鱼干儿上来,来回两趟足足走了几个时辰都没喝一口水,见了鱼姐儿出来就点头哈腰地道谢。
张知鱼看着他汗流浃背的样子很不是滋味,但她确实不喜欢这家人,就道“我家不收你的礼。”
谷二郎黝黑的脸泛起一点点红,他的腰更弯了,看着鱼姐儿干净的着装,脚趾头窘迫得都要缩起来了,推了板车就往回赶,尴尬地笑“我家的小鱼干儿,小张大夫可能吃不惯,是我想岔了”
张知鱼听见这话就喊住他,坐在门槛上问“你家也是种地的”
谷二郎诧异地看着鱼姐儿,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问这个话,但也老实地回答“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
张知鱼点点头,又问“你们家一年收几次谷子”
说起种地的事,谷二郎就不那么窘迫,靠在板车上跟鱼姐儿聊起来“这个得看情况,我们家一共只有八口人,我和我爹我哥三个只种得了六十多亩地,加上我娘子、嫂子和老娘帮忙,往年怎么也能种个八十亩,以前人多我们还种一茬冬小麦,今年我娘照顾豆娘和孩子,嫂子也怀孕了,一下子去了几个劳力,就种不了那么多,现在六十亩地只能收一茬,其他时候就种豆。”
“这六十亩地,够你们一家用吗”张知鱼有些好奇,“我大伯家里种了两百亩还喊不够吃呢。”
谷二郎也很吃惊,听到说张大伯家有十几口人,大部分都是男丁就回过神道“子孙多自然种的多,我和我爹、我大哥拼了老命也就只能种这么多。”
“种地很累”张知鱼看他。
谷二郎就笑“小张大夫是城里人,从小就在福窝,没下过地不知道,春秋天气好还好些,夏日里那是能死人的,有时候人都硬了才知道是累死的。”
“这怎么可能,你们不知道累”久不见鱼姐儿进来,专出来找她的顾慈听到这就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乡里种地都得算着时辰,时辰到了不累也得歇些,有好几次大太阳底下我不觉得热,也不觉得累,还是我娘拉着我喝水,坐到屋里了,我才觉得浑身发冷,手脚都抖了。我娘说再做下去就没我了。”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顾慈忽然想起这首诗,轻轻地念道。
张知鱼也知道种地累,但不是其他人就不累了,就道“庄稼一年你们可以收一次,你知道一个大夫要出师需要多久吗”
谷二郎摇头,他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
“十年或许还远远不止,高大夫跟你一样,你从刚会走路就得下地,他从刚会走路就得开始背药材背书,你种地养家他看病也得养家。”就算她,如果没有前世的基础今天也救不了豆娘,张知鱼看着他满车的小鱼干儿道,“高大夫为了救你的妻子,挽回自己的医学生涯,把他自己拿手的针法都教给了我,没有他我从哪里救你妻子呢但是你却只感激我,实际上我做的都是高大夫教的,所以我不能收你的鱼干儿。”
谷二郎不笑了,他心虚地站了起来,只是道“我也没办法,我们家太穷了呀,太穷了呀。”
他们能不知道孩子会被吃大么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要生了,家里拿不出钱救媳妇儿,只能赖上高大夫。
顾慈才知道有这回事,心里一琢磨就明白了大半儿,看着谷二郎脸色也变了“不管怎么样,高大夫还是救了你的妻子,这样的礼,我们家不能收,小鱼干儿我们巷子里的小孩都可爱吃了,但真该得到它的人是高大夫,你真心里感激就找他去,我们不要你的感激。”
谷二郎白了一张脸站起身,看着两个小孩儿纯净的眼睛,咬了咬嘴唇,提起板车一声不吭地又往回走。
张知鱼看他走远了,提起装了牛乳的木桶就往顾家走,顾慈伸了手来帮她一起抬,却被鱼姐儿一巴掌拍开“到时候你病了我再治你去,你好好的跟在后头就是。”
顾慈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跟着,看看谷二郎的背影忽然问“你说他会不会去找高大夫”
张知鱼没有回头去瞧,只淡淡道“管他呢,反正我们问心无愧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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