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周·夜


白晟蹲在角落里蜷着,把脸埋在胳膊里一副抗拒交流的样子,凌辰南低头看了一会儿,也走到他旁边的地毯坐下。

凌辰南学他的样子抱着膝盖,歪头盯着他黑色的头发,又凑到他耳朵边想看看他脸上表情——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小动物躲回到壳里了。他往近里蹭了蹭,没反应,就又蹭了蹭,然后用手肘挨了挨白晟的胳膊。

对方下意识躲了躲,然后抱着手臂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瞄他。

凌辰南冲他笑笑,轻声说:“嗨~”

白晟睫毛眨了眨,两只眼睛都露出来瞅着他,露出困惑又茫然的表情。凌辰南说:“墙壁靠着不冷吗?”

白晟动了动鼻子,还是紧紧闭着嘴,手指头抠着自己裤子边。

凌辰南试探着伸出手,对方没有躲,于是他将手覆盖在他冰凉的指节上,一根一根地顺开他纠结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帮他站起来。

白晟虽然犹豫但仍听话地被他拉着站起,随他走回到座位边。

“想喝水吗?”凌辰南问。

对方摇摇头。

治疗结束的闹铃叮叮响起,凌辰南想去关掉它,白晟却反手拉着他,一副他松手就会哭出来的样子。

凌辰南挑了挑眉——他从没见过白晟这样,即使在最开始接触的时候也没有,那时候的白晟虽然脆弱但下意识与他疏远,而此刻的他,不但胆怯,似乎……还有点粘人。

“我去关掉闹钟,”凌辰南解释,可对方仍不放手,还干脆两只手都握了上来。

凌辰南试图阅读他脸上的表情,又问:“那……你跟我一起过去?”

白晟抬起脸,眨了眨眼睛,像是答应。

于是凌辰南牵着他走回自己办公桌边,关掉了闹铃,又笨拙地单手收拾好自己的文件笔记本,全程白晟都紧紧握着双手,亦步亦趋贴在他身边。他浅浅驮着背,步子很小,膝盖微弯有点内八,是凌辰南从没在他身上见过的肢体语言。

这很怪,凌辰南想,病情该不会恶化了吧,只是沈寅川的一个电话就到达这种程度吗?

“白晟?你还好吗?”凌辰南问:“要下班了,今天……就不去打球了吧?”

白晟盯着地面,毫无反应,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凌辰南动了动手指,说:“松手好吗?我打个电话取消预约。”

白晟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松开了手指,却一把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脖子里。

凌辰南忽然被抱个满怀,愣住了。

凌辰南:“白晟……白晟?”

无论好说歹说,白晟都毫无回应,凌辰南只能就着这个微妙的姿势打了一通电话给体育馆,挂掉电话之后又僵持了一会儿,无奈提议说:“不然……你还是牵我的手吧,你这样我没法动,拉左手。”

白晟从他脖子里抬起脸来,呼吸软软地拂在他脸颊和耳朵,似乎是抉择了一下,然后抽出一只手牵住他,握紧了后才撒开胳膊。

幸亏办公室的人已经走光,不然凌辰南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俩牵手离开的景象,他带着白晟下了电梯走进地下停车库后,又犯了难。

凌辰南:“白晟,你拉着我没法开车。”

对方非但不肯松开,见他要抽出手立马慌了,瘪着嘴巴,不出三秒眼睛里就蓄满了亮晶晶的东西。

凌辰南被这一副突如其来的美人流泪画面给惊呆了。

“白,白晟,我不走啊,我,我是要送你回家。”当心理医生这些年,凌辰南第一次对着一个病人结巴了,他牵着对方绕到副驾座打开车门将其塞了进去,系好安全带,一点点把手指头抽了出来,顺着他肩膀摸了摸,好像在安抚一个小朋友,又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咪。

凌辰南跑回到驾驶座,心下依旧震撼,扭头问:“你家地址再跟我说一下。”

对方依旧不理他,捏着安全带默默掉眼泪,又伤心又惊惧的样子。

凌辰南没办法,开始翻自己的导航记录,终于找到几周前白晟输进去的地址,拉开手刹踩下油门。

入夜的街道布满猩红的尾灯,车窗上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湿雾,凌辰南握着方向盘,已经冷静下来,脑子里转了转去地反复考虑。一路上他想方设法和白晟说话,然而对策用尽对方都没有开口,好歹算是止住了眼泪。

算上堵车全程也只用了半个小时,他将车停在白晟家楼下,给对方解开安全带,将人从副驾驶牵出来。

凌辰南有点不抱希望地问:“几楼?”

电梯门说着忽然打开了,白晟一下子躲到他身后,里面走出一个牵着小孩的妈妈,凌辰南把手背到身后冲她笑了笑。对方稍愣了一下,也冲他点点头,只多看了他们一眼就走出单元楼了。

凌辰南赶紧牵着白晟进了电梯,又问了一次:“几楼?”

白晟眼睛转了转,用空闲的手按下楼层。

凌辰南又问:“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呢?”

白晟看着他,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凌辰南开始猜谜:“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白晟还是摇头。

凌辰南问:“都不是?”

白晟指了指自己嘴巴,再次摇头。

凌辰南挑起眉毛,有点匪夷所思:“不能说?为什么。”

电梯到了,白晟领着他到最左边的那一户门前,盯着门发呆。

凌辰南问:“钥匙?”

这次他没有多等,干脆伸手在白晟外套和裤兜里自行翻找,掏出钥匙后挨个试了试,顺利打开门走了进去。

进了家门后白晟似乎放松了一点,凌辰南趁机松手,对方马上就跑到客厅角落的一个小沙发前坐在茶几背后的地毯上,抱着旁边一个黄色的大垫子把脸埋进去藏起来。

太奇怪了,凌辰南想,真就像捡了一只不会说话的野猫一样。

“喝水吗白晟?要帮你点外卖吗?”一切问题统统没有答案,凌辰南没办法,说:“那……我走咯?”

他走到白晟身边,轻轻摸了摸对方头发,想了想,又帮他拉上窗帘,将暖气的温度调高一点,重复道:“那我走咯?”

作为屋里唯一一个开口的人,凌辰南不知道这话是说给白晟还是说给自己。

他知道自己对白晟已经倾注了太多精力,花费了太多时间,再怎么给自己洗脑说是因为白晟病情严重,他也不曾对其他任何一个病人做到这种地步。

况且对方病情严重,就应该介绍他去正规的精神病院接受全天候的理疗,而不是一周一次地在私人诊疗所浪费时间。

自己竟然还带他吃饭,陪他运动,送他回家。

站起身拿好外套,凌辰南又打量了一番这间公寓——冷清,家具很少,没有一丝烟火气。

他有点放弃地再度放下了外套,走到厨房烧上热水,又把冰箱上贴着的外送单子拿下来看。

点了外卖就走,凌辰南想,不,外卖到了就走。

他捏着外卖单子,一边打电话一边缓缓往回客厅走,不经意地看了旁边半开的卧室门一眼。

“喂?喂您好?喂?”电话听筒里响起送餐公司的询问,可凌辰南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举着电话,手肘完全僵住,虽然电话彼端的人已经因为得不到回应挂断了。

凌辰南走到卧室门口,轻轻一推,半掩着的门就毫无阻拦地开了。

走廊的灯光在卧室地板上打开成一个黄色的三角形。

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而床对着的墙上贴满了一整面大大小小的照片,纸条,笔记,发票。照片拍摄的时间有白天也有晚上,背景有室内也有室外,唯一共通之处是——照片的唯一的主角浑然不觉拍摄者的镜头。

凌辰南双手颤抖,膝盖发软地向前一步,盯着面前应该是最新拍摄的一张——那是昨天晚上跟朋友吃完饭后走下出租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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