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好月圆时
未时
佑天院
莫齐言居于下首静静品茶,薄胎青瓷碗中是汤色浓郁的高山薄雾茶。他今日一身轻红色长衫,显得格外神气。
刘焕穿着简单的藏青衫袍,端坐在桌案后凝视着战事密报。“看来胡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莫齐言放下茶盏,想了半晌方才开口道:“王爷您看,胡人已经在我朝边境驻扎。虽默默无声,末将所派密探却查出辽人暗中运输粮食衣物。”
刘焕修长的手指一下下轻敲着桌案,沉吟片刻正欲开口。忽见珠帘被挑开,蝉纱的山水屏风后映出了一个婀娜的身姿。
走出一个双十年华的艳丽女子,一身华丽富贵,头梳金丝八宝攒珠髻,斜插朝阳五凤挂珠钗,步摇叮当。
莫齐言看见她,忙忙站起身:“见过王妃。”
那女子优雅笑道:“可是莫齐言莫将军?常听王爷说起你,今日终于见到将军的威仪了。”
莫齐言抱拳施礼:“王妃见笑了。”
刘焕微微皱眉:“如央你来做什么?”
被唤作如央的女子微微撇了撇嘴:“妾身见院子里桂花开了,就采了些做了桂花糕给王爷品尝。”说完,瞄了眼一边的莫齐言。
莫齐言尴尬地咳嗽一声:“末将还要入宫王爷向皇上禀奏,先行告退。”刘焕知道他怕上官如央,遂随他去了。
那女子轻轻一笑,缓步上前,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今年的桂花开得早,满园飘香呢。”
刘焕合上手中密奏,径自揉着太阳穴,闭上了眼:“好了,放着就走吧。我还有很多事情,没空陪你。”
上官如央扫了眼几案,见已摆着一盘桂花糕,抹了蜜饯,又洒上一层花瓣,很是让人眼馋。她眉目一挑,轻笑出声:“这桂花糕可是住在素心院的那位姑娘做的?”
刘焕听了,睁开眼睛看她,微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一声冷哼,不理他。
刘焕轻叹,拉她入怀坐下,等她回答。见她良久未出声,便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看着手中的卷宗。
上官如央忍不住,终是开口略带嘲讽地说道:“婉妹妹可没这么好的手艺。”她口中的婉妹妹就是侧妃柳婉。见他不否认,又是冷哼:“我也听旁人说起过,王爷和一妙龄清秀女子围场射箭嬉戏,院内下棋谈天。真真是羡煞旁人!”说完又是冷哼。
想来晋王府中只有晋王妃敢用这种语气和刘焕说话,可他偏偏就是只不在意的晋王妃的口气。
“什么时候在府中培养了这么多密探?”刘焕笑着,“改日推荐给本王。”
上官如央不回答,只道:“王爷不怕妾身这妒妇毒死她?”
刘焕的眼眸骤然一深,凌厉之光与方才玩笑之时截然是两个人。上官如央不由得浑身一颤不敢再说话。
良久,才听刘焕幽幽开口:“你就是想烧了晋王府,本王也没二话说,唯独这一条,你想都不要想!”
夜深人静。
素栀再次从噩梦中惊醒,蓦得坐起身,抹掉了额上的冷汗。她四处张望,没有任何的人和奇怪之处。翻身下床,借着月光,素栀赤脚到了梳妆台前,利索地弯下身打开最底下的匣子,倒出所有首饰珠宝,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掀开暗格取出那串七珠链。
映着如水的月华,那串珍珠颗颗璀璨,那么夺目的光彩迷了她的眼,甚至逼出了泪。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手中祝家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垂眸之时泪水涟涟。
她不知,有一人负手而立在窗外,默默无语凝视着她,眼中流光恰如珍珠闪烁的光辉。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夜。
桂香满园。
琳琅和素栀搬了一对梨花木内嵌大理石方凳和梨花木四方如意纹的桌案放置在院内,摆了瓜果酒食,一同赏月。
素心院里很安静,刘焕身为晋王自然是要入宫赴宴,王府内的下人也被难得放了假与家人相聚。琳琅本该也有假期,不过还是留下来陪素栀过这个中秋夜。
琳琅端出了刚刚酿好的桂花酒替素栀倒上。
那晶莹剔透的甘醇沿着白玉制的薄胎酒杯缓缓注入,那甘醇回旋散起一阵阵的清香。素栀暗叹声好酒,还未等琳琅倒满,就举起一饮而尽。
香醇从舌尖散开,一点点融化在口中,带着麻木和微醉袭上心头。素栀笑了笑:“琳琅姐姐的酒真是好喝,再替素素倒满吧。”
琳琅微微蹙眉:“姑娘喝得太急,容易醉。不如先尝些小点垫垫肚子。”
素栀一把夺过琳琅手中的酒壶,笑着为自己为琳琅倒满:“琳琅姐姐何时这般啰嗦?可不像半年前的姐姐了。”言罢,又是一杯下肚。
眼前的琳琅变得有些恍惚,素栀笑了笑,伸出了纤纤玉手在眼前晃晃:“咦?怎么……有这么多重影?好奇怪……”话说着,整个人已趴在了桌上。
琳琅知道她有意喝醉,忘记忧愁,也不再多劝。只看夜深露重,起身回了屋子,为她寻个披风。
“月照孤影单……花好月圆时,与谁述此情?”素栀这才知自己的酒量浅薄和这酒劲却大,脑袋沉沉,根本无法抬起。清风吹过,冷得厉害,她不由自主一个哆嗦,就接着喝了一杯来暖和身子。然后倒头睡了下去。
一双温热粗糙的手拍上她的脸,轻轻的,想把她叫起又似乎不忍把她吵醒。
“素素?这个丫头,怎么睡在这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朦胧中带着重音响起。好熟悉……但是谁……她忽然忘记了,有懒得去想。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小声嘟囔:“哥哥真讨厌,别闹我睡觉……”
那双手果真停住了动作,不再拍她。
只听男子沉沉地声音响起:“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喝了这么多酒?琳琅呢?”
素栀紧紧皱着眉:“哥哥!真吵呢!”于是声音淡去,只听见匆匆的脚步声。
琳琅寻了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匆匆敢过来,就见素栀趴在桌上皱眉嘟囔着什么,刘焕一身玄色红丝云纹长衫,发冠未束,闲散在两肩,他静静坐在一旁,只上下打量着素栀,嘴角含笑。
琳琅怕素栀喝醉了,冒犯了王爷,忙上前请示:“王爷,琳琅取了披风……”话未说完,刘焕已经立起身接过披风给她披上、
“怎么给姑娘喝了这么多的酒?退下吧。”刘焕的话语中带着责问还有无奈。
“是。”琳琅虽不放心,却又不得不依言退出素心院。
刘焕复坐下,见她仍然睡着,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那灵动的双目虽看不见了却依旧掩不住她身上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淡然清雅。
此刻夜雾浓重,她一身月白长裙,薄如蝉翼,轻如流云,显得缥缈朦胧。而她整个人,似乎就在梦境中一般。
刘焕看得痴了,不自觉地伸手抚上了那滑嫩的脸庞,此刻因为酒意,不像平日的微凉,变得温暖红润。可是,他的指尖湿意依旧。
不禁心弦一颤,袭上一种莫名的感情。
素栀在睡梦中感觉哥哥在抚她的脸。就如小时候她贪睡,哥哥来叫她上早课,又不忍唤醒她,就是这样轻轻抚摸,让她觉得痒了自己起来。
素栀心中一阵暖意,忙忙抓住那双手,睁开了眼睛甜甜唤他:“哥哥。”就如多年前。
可忽然发现,眼前的那张脸,虽然俊爽却不是她的哥哥。他的眼眸深邃,她仿佛就要跌进去一般。素栀莫名一阵心慌,推开他的手,叫嚷道:“不,我的哥哥呢?哥哥,我的哥哥呢?他在哪?你把他藏在哪了?爹爹呢?你这个坏蛋,还我哥哥还有爹爹……”
心中酸楚愈深,泪眼望向云雾中的明月,倏得大喊:“你还给我……”话语到了后面,已不再完整成声。素栀呜呜哭了起来,她的孩子脾气上来,也再不认识旁人也不管其它,一拳拳砸在身前一言不发的男子身上。
刘焕默默看她发泄心中痛处,不由心中憋闷,看桌上白玉杯还有酒酿,猛得灌下。
胸前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打湿,刘焕依旧笔挺坐着,只是一杯杯地喝酒,直到壶中再倒不出任何。
醉意朦胧。
眼前的泪人再无力气打闹,靠在他的胸前不做声了。见她白皙的面庞上泪痕交错,伸手抚去。不经意碰到她红润的唇,心中一颤,眼眸骤深。此时醉意袭上,一切都在朦胧的雾气之中,可那如同玫瑰般娇艳的唇色依旧清晰。
刘焕晃了晃头,起身提步就走,他不敢保证再不走自己会做出什么。
“别走……别走……”谁料袖角被她紧紧拉着。素栀呓语一般唤着,眉头拧得紧紧。
刘焕仔细盯着她的醉颜,一时心旌摇曳,深吸口气,俯身吻下……
睫毛轻颤,素栀在一阵晕眩中勉力睁开了眼。夜还很长,四周一片静谧。她抬头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向幽深的苍穹,玉盘一般的明月挂在枝头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好好的中秋夜,怎么喝了几杯就倒了?还麻烦琳琅把她搬到床上换了衣服,真是羞人。
酒劲真大,她撑起了身,想下榻喝杯水。却不料手触到了什么温软的东西。
她一愣,扭头看去,顿时感觉浑身冰凉忘记了该如何呼吸,酒意也消散全无。
身侧,躺着一个男子,锦衾刚才被她拂开,露出了他大半个光滑的胸膛,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上下起伏。
素栀不知所措别开头去,又转了回来继续看他的脸。
那张俊爽的脸上棱角在柔柔月色中模糊了,可她再熟悉不过这张脸。那双眼轻轻阖上,看不见深邃的渊水,像个不解世事的少年般安静睡着。她看看自己,身着着米色里衣,再无他物。
素栀的脑袋轰然炸开,嗡鸣一片。她捂住了嘴巴,抑制住随时会发出的尖叫。
在惊讶惶恐中翻身下床,应该说是冲下床,拾了满地随意丢弃的衣裳冲出了房间。床上的那双眼睛闻声缓缓睁开,映着月华瞳彩浓重。
素栀披上衣服走在长廊上,使劲掐着手心,丝丝痛意抵达心口。
“是梦,是梦……”她无力坐在美人靠上,不断的告诉自己,“快点醒来,快点醒来……”却无法忽视身上依稀的酸痛之感。
素栀咬住下唇,紧紧闭上了眼。自己对醉酒后的事全然不知,她努力回想,却引来一阵头痛。她做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此刻的她真是不知所措。
天刚刚亮起,琳琅推门而入。
“王爷,更衣吧。”琳琅一贯的青衣,捧着衣物跪坐在榻边。她的眼中意思没有一丝异色,直到没有看见只有王爷没有素栀时,波澜荡起又随即平息。
刘焕起了身,伸伸手脚。琳琅拿了浸过水的湿布擦拭他的身体,为他穿上了衣物。
“她呢?”刘焕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琳琅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他的“她”指的是谁。“琳琅没有看见姑娘。”
“真是不让人省心。”刘焕蹙眉,待琳琅为他束好玉冠,幽幽开口:“找人带个话,说本王今日身体抱恙,上不了朝了。”
水榭边的石阶上,素栀抱膝坐着,也不管衣衫凌乱,青丝垂地犹如亮丽绸缎般铺展。她呆呆看着水面上荡起的涟漪,默默无声。已这样坐了半夜,浑身僵痛,却似乎浑然不觉般没有动弹。水面上勾勒出一个人颀长的身形,然后身子腾空,她被人拦腰抱起。
素栀惊呼着,下意识勾住了他的脖颈。当对上他饱含笑意的眼眸时,脸一下子变得红彤:“你……松手!放我下来!”
刘焕轻轻笑着:“若放了手,素素就会摔跤的。”
“你……”她不知现在能说什么才能缓解尴尬,只垂了眸避开他的视线。
刘焕抱着她走回房轻放在床上,语气责怪又无奈:“夜寒露重,你染了风寒怎么办?你这个丫头怎么不知爱惜自己,真让人操心。”
素栀不回答,只垂眸看地。
“素素?你在生我的气?”刘焕竟有一丝不安,“对不起,素素。昨个儿是我的错,我趁人之危。可是,你应该明白的,我喜欢你。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素栀闻言抬眸看他,虽没有说话,眼中却开始流转光彩。
“真的,不然我怎么会留你在王府大半年,对你一切如上宾呢?”刘焕坐在床榻,替她理着凌乱的衣衫。
素栀往后挪了挪,避开了他的手:“你说我只是长得像你的故人,我不想当别人的替代品。如果这样,还请王爷放我自由。”
素栀想了一晚上,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她怎么能视它不存在?何况,她本对他有意。只是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空长了相思。
“什么别人的替代品?傻丫头,妻子和姐姐怎么能一样?”刘焕笑得促狭,“说实话,当初救你的时候的确是因为你长得像我已故的堂姐,可后来我发现你和她完全是两个人,可我依旧喜欢你,你的微笑,你的神情,你的言语……”
素栀错愕中是无言的喜悦。她头一次听刘焕说这样的话,又是羞又是喜。不知不觉,泪盈满眶。
梨花带雨的伊人含笑依在了他的怀中,清香盈袖。刘焕舒心一笑,紧紧环住了她,抚上她单薄的背脊:“以后,沈素素就是我的人了,不许你再说放你自由的傻话。也不许不拿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
素栀使劲点头,暗香在四周浮动。她看见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暖意滚滚。
他说,沈素素就是他的人了。
素栀忽然有些憋闷,抬头看他:“其实,我是……”
刘焕眉目温柔望着她,等待着她的话语。素栀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倒不是怕他会害她,只怕他怨她欺瞒多时,“恩,我真的很开心。
”
刘焕笑着回答:“我也是。”然后复又将她抵在怀中,久久不肯松手。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磨搓着。
快了,就快了。他这样对自己说。
素栀闭上了眼,舒心地陷在他淡淡龙脑香气中。
流转的光束透过窗棂照在相拥的年轻男女身上,绵延出无限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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