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清泠凉如水(2)
那纱帐之内的女子手腕轻扬,指尖轻挑。便是一串清泠如水的音符从她指下游曳而出,绕指千回。
纱帐之外的品茶男子微微眯着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虽是容颜模糊却难挡清泠的女子。一曲终了,素栀微微作福起身正欲退下。帐外男子却笑着说道:“阿凉姑娘这就走了吗?本公子还没有一睹芳容呢。本公子这白花花的五百两银子只能听姑娘个曲吗?”
尚婷连忙笑着打圆场:“哎呀,张公子,您这是哪个话。阿凉,还不出来让公子见见?”素栀微微蹙眉,望向男子身边站着的尚婷。还是轻掀纱帐,站了出来。
白衣胜雪的清丽女子,清亮的眸子流转着盈盈秋光。如云的长发挽成简单的发髻,却有着丝丝缕缕及腰的乌亮垂在雪白衣衫之上,勾勒出那姣好的身形。她眉目如画,这一举一动之中都有着难以言述的清妍。
那杜公子看得痴了,连连笑道:“这五百两银子便可以瞧见这样的仙子,真是值得。”说着,便站起身来走上前,想握住那凝脂般的素手。素栀从容向后退开几步避开了他。尚婷也连忙上前拉住他,赔笑道:“哎哟,杜公子。您可是把阿凉给吓住了。这里备了些酒菜,我这就找人来陪公子。快来人啊,叫雪碧姑娘芬达姑娘来。”
杜公子却一直盯着素栀说道:“本公子只要阿凉姑娘一个人陪。”
尚婷依旧笑言:“杜公子。您也知道阿凉姑娘的规矩,是不陪酒的。”
杜公子说道:“哪来这么多规矩?”
尚婷笑道:“阿凉姑娘真的不善饮酒。您这不是难为她吗?”
“哼!”杜公子一声冷哼道,“阿凉姑娘。既然到了着烟花之地就得入乡随俗吧,你可要知道你是什么身份,还在这里装什么清高?”
此话一出,素栀的脸色苍白得很,那一字一句都敲在她心上,不由得踉跄几步。真的,真的是这样吗?自己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样的欲迎还拒的人吗?
尚婷的脸色变得难看得很,她语气变得冷起来:“杜公子,您这么说可是惹了阿凉的清誉了。”
“清誉?哼?”杜公子冷哼着,心想着这些女人就喜欢这样的把戏,“是不是嫌本公子给的钱少啊?那本公子再给三百两白银这总可以了吧?”
尚婷见素栀脸色煞白,脸色也不由得沉下来:“既然杜公子这么说,就休怪暖玉楼不留情面了。来人啊,把这个侮辱的阿凉姑娘的人给我拖出去,以后不许他再踏进暖玉楼半步!”
杜公子一愣,却已经被人连手带脚一并抬起来丢出了暖玉楼。尚婷哈哈一笑,早就忍他很久了,终于报复了。她笑着看向素栀,却见她坐在桌前神色暗淡,心里不由一紧,连忙上前几步怀住她:“好了,好了。阿凉,我已经做足了威风,没人会再闹你了。”
素栀在她怀里缓缓点点头,心里却盘算着自己这样是不是对的。毕竟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个世间有多少的险恶有多少的炎凉。她这样任凭自己这样,会不会真的变成那个男人眼里的自己?尚婷又是否能够一直这样护着她?怎么保证尚婷不是利用着她的年轻和貌美呢?只是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秞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收藏。
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
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
五月略带忧伤的嗓音唱出这暖玉楼招牌的曲子,博得了满堂喝彩。尚婷和素栀坐在三楼的雅间里,也是喝彩连连。尚婷很是自得:“怎么样?”
素栀提笔写道:好。文。笔。曲。子。也。是。耳。目。一。新。婷。姐。很。有。才。华。
尚婷莞尔一笑:“这不是我做的,是我家乡的人写的,我只不过套用一下。”尚婷心里想,要是那个天王知道他的歌在这个时空依旧这么受追捧,不知作何感想。想到这,她不禁咯咯笑了。
素栀写道:婷。姐。的。家。乡。真。是。才。人。辈。出。
尚婷呵呵点头,然后从一边桌案上递给她一叠歌词和谱曲:“你来看看,你喜欢哪几篇?等你嗓子好了,我让你唱,想想一定技压群芳。”
素栀心里默念: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我一身的戎装,呼啸苍桑……她微微蹙眉,指着这一句冲尚婷摇头。
尚婷看看,连忙把这页凑近火苗,火舌马上贪婪地吞咽下去。现在乱世是非多,她可不想玩文字狱。
素栀又默读着:
春去秋来,
花谢花开。
记忆深埋那片心海,
所谓纠缠只是伤害,
没有人去灌溉一切成黑白。
只是我还放不开对你太依赖,
只是我还不能够释怀,
只是我还放不开内心的阴霾,
忘了曾经你把我出卖。
一路走来,
几许尘埃,
爱是谁来还谁的债决定醒来,
躲开伤害而命运的安排已无法更改
……
她读着,忽然胸口一阵酸涩。素栀又看了半晌,指着这一篇,用眼神告诉尚婷:我要这篇。
“好,就为阿凉留着。”可是终究没有等到素栀唱起这首歌,那个人就来了。
三月初暖玉楼推出新曲《东风破》是由名满扬州的阿凉姑娘弹奏。欲来听首场的王孙子弟是争破了头,尚婷又奇思妙想来拍卖,谁喊得价高就把这首场给谁。结果这首场被神秘人用五百黄金拍去,众人一阵唏嘘,这么些个钱,够所有扬州普通百姓吃喝玩乐一年了。尚婷看那黄金拉了整整三辆马车,差点当场喷血身亡。后来留给阿凉姑娘一车,把那两车找了个地方偷偷埋了,又在后院到处立牌“此地无金五百两”。再后来,尚婷每早乐呵看着后院的土地被开垦得彻彻底底。
三月初九。
戌时。已入夜。
尚婷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远远看见驶来两辆金帐檀木翠轴马车。她亟亟率着五月和三月迎上去,屈膝施礼道:“见过众位公子。”尚婷抬眸,看见四五华衣男子,为首的男子不过二十五六,身穿玄色暗纹锦袍。他眼中深潭却是三十五岁的睿智。他的眉梢始终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样魅惑的笑靥之下,有着年少得志却傲然自持的气概。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笑意之下还夹杂着一丝难辨的复杂神色。
她呆了一瞬,觉得这个人不好惹的很。
他身后紧随着一冷峻男子,他一身黑衣,眉宇间全是漠然。广袖下隐藏着刀鞘。尚婷本想告诉他本楼不可带凶器,但看见他眼中冷光想想还是把话咽回肚子了。后面还有三位中年男子她认识,扬州知府和扬州有头有脸的官员。
尚婷一愣,前头的这个男子看来真的不是简单人物。
“今日各位爷大家光临小楼,真是蓬荜生辉啊。”尚婷眉开眼笑地走在前边引路,噔。噔。噔。上楼,因为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人物上,没注意脚下。“刺啦”踩到自己的裙子,差点摔倒。好在小阳及时扶住了她,才免得出丑。这些从进门就不说话的男子终于有了点声音。尚婷看后面的官员闷闷笑出了声,那持刀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讥笑,而前面的男子恍若未闻,兀自上了楼。她强压怒气,陪笑道:“见笑见笑。”
好不容易等几位爷坐定。她招呼三月五月在旁伺候,亟亟到了帐后看阿凉,竟然一下子呆住了。
“来,来。这一杯酒下官敬公子。为您接风洗尘。”扬州知府赵有为站起,向居于首位的玄衣男子说道。
他淡淡笑着,亦将手中的甘醇饮下。
正欲说话,尚婷笑眯眯着走出帐子,屈膝施礼道:“各位爷,阿凉姑娘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吗?”
玄衣男子微一颔首,尚婷微笑着抬腕,腕上银铃轻响。她微微上扬着头颅,眼中满是骄傲和自信。玄衣男子微眯着眼,盯了她一瞬又别开视线看上她在水上搭的台子。
妃色帐幕缓缓拉开,竟然还有一层青莲色薄纱。纱后隐约是一影影绰绰的女子。她跪坐在水中一方高台上,闲拂琴弦。四周的碧波上漂浮着朵朵鹅黄色的花,随波而飘浮不定。
那女子一身月白裙衫,又覆上翠色纱衣。发髻是素雅的百合髻,斜插着一根羊脂玉簪,垂下细碎的流苏,搭在她的脖颈后。那女子微垂着头,隔着纱帐看不真切,却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冰雪般的清冷高远之气。
她拢起广袖,俯身在身侧浮水中信然取下一朵黄花,悠然带于耳侧,似乎娴静的笑了。
美人如画,画中美人。
女子素手搭上琴弦,拨响一串清脆的音符。
手腕轻抬,纤指微动,流转出如水润滑细腻的曲调,仿佛是细水潺流,又像瀑布直泻。那隐藏不住的忧伤飘逸而出,点点滴在众人心上,久久不肯停歇。
忽然灯光暗去,却在女子身后独明一盏月色。她整个身子笼罩在月华之中,浑身泛起柔和的光芒。就像氤氲的水汽中,隐隐的白色弥漫,露珠滴落于轻盈的花瓣上,溅起细微的水汽。无声无息的美丽。
众人感慨于她的朦胧美色,真想掀开薄纱看的真切。尚婷立在一侧,满意看着众人眼中闪烁的惊艳。就连那玄衣男子,波澜不惊得眸子中也闪过一丝难辨的神色,可是……竟不是对美色的赞美。
一曲悠扬婉转的曲子在无尽夜色中散去,众人仍觉余音未止。
终于,帐幔缓缓拉起,所有人睁大眼睛,要好好看看这扬州第一美女。
素栀缓缓抬眸,却并不看他们,只是莞尔笑着看向一侧的尚婷。那笑容如同无声的天籁之曲。她的眼眸如同波光盈盈,顾盼间是似水的柔情。像是冰雪中傲霜盛放的白梅,有着几近无色的色彩,几近无味的香气,却于万华凋谢艰难之季自吐馨香傲然绽放。她眼中忽闪过一丝媚色,在无声中摄人魂魄。
玄衣男子微眯得眼睛蓦得睁开,他看向那巧目嫣然的女子,猛然间站起身来。他死死盯着那缓步走来的女子,食指下意识抚上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众人皆是一愣,大概是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过。尚婷却呵呵笑了:“来,阿凉姑娘。给众位爷施礼。”
素栀在那男子站起来时看向了他,不由愣住。心中一阵扎痛,刘焕。这个长身玉立的玄衣男子默默看着她,恍惚仿若是前生的事,她流光飞转的眼眸看了他半晌,在他的探究和凝视下竟然没有一丝慌乱的淡然笑了。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从前一惊一乍的女孩了,就算心中再慌张害怕也不会表露出来。
素栀朝众人缓缓施礼,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刘焕淡淡笑着:“这就是名满扬州的阿凉姑娘?”
尚婷点头:“正是。众位爷对这曲子还中意吗?”
刘焕却只盯着那月白色衣衫的女子:“可我更中意阿凉姑娘。”
尚婷一愣,忙陪笑道:“对不住,阿凉只卖艺而已。”
刘焕不理她,问像那默默无声的女子:“阿凉姑娘的意思呢?”
素栀抬眸看他,那黑色玛瑙般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尚婷皱眉,歉然道:“真是对不住,阿凉姑娘不会说话。”此言一出,刘焕身子微僵,眉头拧成川字,陷入一片沉思。
素栀微微笑着,带有一丝诡异。刘焕,既然你来了。就要做好准备,看看蜕变之后的我。我会让你,对你所做的一切,担当所有的惩罚。
扬州知府赵有为站起,说道:“尚掌柜的,刘公子看中的人,岂有拒绝的理啊?”
尚婷说过要保素栀清白:“赵大人,这里是暖玉楼,当然……”话没说完,素栀连忙拉住她的衣角,摇摇头。要是尚婷得罪了刘焕,事情可不好办。
素栀侧头看了眼刘焕,故作羞涩低头,拉着尚婷出了雅间。她在尚婷手心写道:我。愿。意。尚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阿凉!你……”
素栀又写道:我。愿。意。然后她抬头看着惊疑不定的尚婷。
尚婷凝视她很久,见素栀的眼中只有坚定,没有丝毫不情愿和勉强。她抚额道:“既然……阿凉这样子说,我也没办法。”她知道,这些人是无法得罪的。
雅间内。那两个女子出去之后,一下子没了声音。半晌,赵有为又说道:“公子好眼光,这可是我们扬州最美貌的女子了。自从三个月前在暖玉楼挂了头牌,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呢。”
刘焕惬意地抿了口银杯中的酒,心中喃喃道:三个月。
赵知府见他没有理睬他,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得不怎么样,遂尴尬闭了口。黑衣男子在刘焕身旁轻声说道:“爷,那姑娘和……长得很像。”他终究没有讲出祝素栀的名字,在这三个多月中,这是府中的大忌,就连最得宠的燕王妃也因此受到责骂。
刘焕浅浅笑道:“不是很像,是一模一样。”话刚收完,尚婷立在门口,笑语盈盈着:“这位公子,阿凉姑娘请你到她房间做客。”
阿凉的房间布置得很是清雅,玄关处设了紫檀木雕云蝠番莲纹山水画屏风。刘焕缓步走进,素栀正临窗抚琴,她抬眼看见刘焕,起身施礼。
刘焕在她对面坐下,静静看她沏茶。她沏得很慢,每一道工序都做得尽善尽美,每一个举动都可以入画。刘焕笑笑,声音带着一贯的慵懒:“从不知道你沏茶这样好。”
素栀微微一笑,将茶双手奉上。她看着他,眼中欲言而止的羞涩。素栀举起皓腕,拢起广袖,在宣纸上写下几个字:公。子。尊。姓。大。名。因为想演得更像些,她写字时没有笔锋,却依然看得出很有功底。
刘焕见她手上玉镯已摘,知道她存了什么心思。他并未回答,只问道:“嗓子怎么会哑的?”
素栀写道:用。它。换。回。一。条。命。阿。凉。很。是。感。激。了。写得时候她脸上依旧是那娴静淡定的微笑,没有一丝悲伤甚至无奈,平静的让看得他心惊。
她似乎不愿意提及过往,好,就当祝素栀早已死了,他们两家的恩怨已经结束了。现在,她是阿凉。他可以去爱她,补偿她。第一次放开了她,第二次就绝不放手。以前所给与她的伤害,他会如数偿还。可是刘焕终究不知道,她既然第一次被他玩弄抛弃,就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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