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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岑知许多年没来过南琉湾。

南琉湾曾经也是四海中负有盛名的圣地,  比起北冥幽深的浩海,西疆彪炳,东海小瀛洲的诡谲莫测,  南琉湾就临着小扬州小琅琊的郡府,  水波轻柔曼妙,千里如画榭廊,不散的烟雨都漫着纸醉胭脂香,  是天下人人都向往的繁华盛都享乐地。

但东海融化了天空,  天外的陨星落下,把重峦叠嶂的陕云川砸成万里平地,  也把南琉湾变成看不见边际的荒芜深谷。

整片南琉湾板块被砸得生生下沉数千米,小扬州的疆域被砸没了大半,周围原本平坦的原野一下被衬托成高崖峭壁,站在山崖的边沿俯瞰望去,被蒸发尽水泽的南琉湾俨然一片深不见底的深峡。

甘霖淅淅沥沥下了九日,  今日终于放晴,天空明净,光华灿烂

叠错的山崖壁边站满了人,远远近近数不清的面孔都望着深峡贯通的方向,岑知看不清他们的神色,  但她看得见空气中长久无言的缄默。

自古世人争名逐利、追求长生,  至强者可以飞天遁地,翻手云雨,  可在这样浩大的命运洪流面前,生命仍然如此脆弱与渺小,像细沙,风一吹,  便轻飘飘地散去了。

周遭传来些微嘈杂的躁动,人群自发往两边散开,露出两道缓缓走来的身影。

白衣凤剑,红衣如火,她们慢慢走来,像一道分海的天斧,平缓而威仪地分开人潮的距离。

所有人以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们,但当她们走来时,无论谁心里作何想法,都只会像秋收的麦子恭顺诚服低下头,不敢有分毫逾矩与不敬。

踩着数不尽的血与尸骨,以杀意横纵的剑锋,世人终于向年轻的君主们彻底俯首,争相献上臣服与敬顺,重新化作自甘稳固托举起这太平新纪元的积石与枝蔓。

岑知走过去,向她们行礼。

法宗宗主神色冰冷而疲惫,剑阁掌座淡淡点头,岑知看见她双手共握着一柄剑,一柄枯木杞朽的深褐木剑,剑身竖贯一道绛紫色的细痕,凭生靡艳森凉的春色。

岑知曾听师尊说过这柄剑,她只在祁山大殿中真切见过一面

太上忘川剑

万仞剑阁不传之剑,上一代无情剑主的剑,一柄本不属于人间的剑

是铺成轮回太上道的最后一剑

岑知听见侯曼娥终于沙哑开口:“她呢?”

“她不想来了。”楚如瑶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端倪:“她留在无情峰,等我们回去。”

侯曼娥哼一声,低低嘟囔了一句,但也没说什么,神色都仿佛渐渐好看了一点。

岑知看了看她,看向楚如瑶,楚如瑶只说了那一句,便不再开口,只冷冷淡淡望着深陷的巨大峡谷中萦绕的黑涡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满目霜雪,如覆着一张冰冷沉肃的面具,再不是岑知以前认识的剑阁次徒、天真不通世事的冰雪凤鸣剑了。

其他世宗掌门纷纷过来见礼,岑知看见圣贤学宫的掌座云长清慢慢走来,月白长襟,清冠儒带,如云如玉的君子,在世俗腥风血雨的战场杀上不知多少个轮回,也有了血染风霜的威仪。

“云掌座。”两人相互见礼,岑知问:“十八州如今可好?”

“各州正在重新划分疆域,虽小有摩擦,但四海皆服,坏不得大事,玄天正在筹备大典,过些时候便该向两山十三门正式下请帖。”云长清露出笑意,目光望向对岸,岑知跟着望去,金甲军的旗帜烈烈飘扬,玄天宗的徽纹被阳光折射成一把古老的刀。

当首一人覆金甲,披风猩红,高大的身影跨坐红蹄蛟马上,万千甲士簇拥在侧,如金龙盘踞,雄狮伏趴巨石阖目休憩,森烈威肃无言。

岑知几乎想沉沉地叹息

她想起师尊,想起曾经师门长老的音容笑貌

她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

未来就要渐渐变好了。

楚如瑶忽然动了。

众人齐齐闭嘴,看着她往前几步,步子踏在山崖边壁,俯瞰望下

黑光旋转成越来越庞大的旋涡,像深海喷涌出的啸涡,吞没了广袤的深峡,磅礴涌动的黑渊中,亡魂尖耸怪戾的哀鸣涌向四面八方

所有人目光骤然凝固

深蓝的衣摆像潜海的龙,龙鳞清冷幽深,被怨灵浩大的力量覆上一层愈沉黑的暗光。

楚如瑶冷冷俯望着他。

晏凌慢慢侧过脸,在无数倒抽气声中,目光望向山崖的方向。

这一对曾经至亲的兄妹对视半响,晏凌漠然偏回头去,他的背脊清瘦挺拔,背对着所有人的目光,扩张的黑渊如巨兽张大的血口被他生生踩在脚下,那双漆黑的重瞳折射不出任何色彩,只凝望着大湾的尽头,沉默地等待着。

他们都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细微的水声乍像一根刺破雾霭的针,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变成溪流,变成江河,直至变成震龙怒吼的洪海

瘦长的身影站在天边的遥崖,黑袍翻动,九尾如穹天之柱,赤色血艳如练

血像从天的尽头倒悬,血水成海,翻涌着泼天的巨浪,浩浩汤汤滚来——

今天天气真好

林然吃得太撑了,坐在木屋门廊前捂着肚子消食。

无情峰的草木生长,因为最近懒得打理,茂茂葱郁都爬满了屋壁房檐,阳光洋洋洒洒落下来,让这些新生的草木亮起温暖的光。

没了江无涯刷碗,奚辛把锅和碗刷掉,一一放回原位,走出去,就看见她没骨头一样软软倚着门廊,捂着肚子装死。

“让你吃够了就把碗放下,你聋了,非要把那一盘吃尽。”奚辛冷笑:“我是平时饿死你了,还是虐待你了,出去鬼混时不知道着家,招猫逗狗快活极了,一扭脸回来天天给我来饿死鬼投胎这一套。”

林然装死,发出哼哼唧唧的小声。

奚辛太知道她放什么屁,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冷笑更甚。

“阿辛,阿辛。”林然看装死不行,立刻变换套路,挂出一脸猫猫落泪,可怜兮兮说:“别说我了,我肚子疼,肚子疼~”

奚辛睨她一眼,冷酷无情:“那你去吐吧,吐出来就不疼了。”

“…我不。”林然哼唧,对他张开手臂撒娇:“抱抱,抱抱。”

奚辛看着像是想按着她脑袋塞进土里。

但他到底还是走过来,撩起袍角坐下,表情吓人。

林然不怕他这套,她放开扒拉半天的门沿,脑袋一歪就歪进他怀里。

他穿着华贵馥艳的锦袄,金丝银线的饰纹覆满丝软布料,林然脑袋枕在他柔软的腿上,吭哧吭哧挪动着,努力寻找更舒服的姿势。

奚辛看她像条毛毛虫动来动去,烦得要命,强制把她按住一个姿势,另只手抽出她束发的簪子,把她压着的头发抽出来。

没有簪子硌着,林然一下就舒服了,也不扭了,舒舒服服枕在那里,一会儿那只手伸到前面,摸到她一直捂着的肚子位置,把她手拍开,自己手掌张开覆着慢慢地揉。

他的手是温热的,化神之后,他可以离开无情峰,可以凝成自己的身体,冰冷的身体甚至也渐渐有了温度,林然时常会想,奚柏远已经死了,如果他愿意合道脱离沧澜,如果他能带着太上剑离开,他是不是就可以摆脱剑灵的身份,以另一种生命存在的形式生活在寰宇

他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他是不是终于可以变回年少的自己?他是不是可以有新的人生?

——他是不是就可以活下来?

她的肚子很疼,那种疼痛牵扯到肺腑,连着心脏,她全身都好像开始疼。

她慢慢佝偻起来,枕在他膝头,像一只受伤蜷缩起来的幼兽。

奚辛感觉她在轻微地抽搐。

他没有听见哭声,连低泣的呜咽都没有,但他能清晰触到掌下细弱肚腹的抽搐,像巨大的哀嚎在她腹腔中震荡,无声吞咽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要哭你就现在哭。”他冷冷说:“到今天为止,哭完,以后不准再哭,我不是儿孙满堂的凡人,不用你给我披麻哭丧。”

她说不出话,只用力地重重地摇着头。

“阿辛,阿辛”她摸索着攥住他的手,一声一声:“阿辛…阿辛…”

“奚柏远死了,我就没有心事了。”

奚辛垂眸,望见她死死攥着的手,目光渐渐柔软,以少见的温柔回握她:“你怕什么,这又不是终结。”

“我不去轮回。”他说:“当剑灵也没什么不好,左右奚柏远已经死了,他那把孤剑以后就是我的剑,镇留在无情峰下,长生不老,春秋无衰,比起一代代被迫转世的人灵,还更逍遥自在。”

“我死了,魂灵就回去剑里,在无情峰下沉睡,等哪一日你转世成了,我醒过来,就去找你。”奚辛说:“谁知道江无涯做了天道,日后还能不能想起什么,你轮回后八成也什么都忘干净,那就我来记,我留在这里,会记得清清楚楚,千年万年,任你转世成什么东西,我也会找到你,永远别想摆脱我们。”

林然再忍不住哭咽,紧紧攥着他的手,哭得全身抽搐:“阿辛—阿辛——”

奚辛望着她,用虎口慢慢擦去她脸颊的泪水,低下头,细细的嘴唇在她额头亲一下

“…我知道那年上元节,是在青州,你陪我在夜里街上看花灯,后来花灯坏了,我们修好它,你拿走,恐怕早不知道丢在哪里,再没见过了。”奚辛忽然笑了起来,漂亮的眉眼舒展,有一点花枝般的娇气:“我们下次再见的时候,你要再陪我看一整晚的上元节,送我一盏新的花灯。”

——

喜弥勒望着前方不远处一身孑然的身影,欲言欲止:“陛下…”

妖主不言不语,负手而立,狭长眼眸微微半阖,血眸望着远方

谁也不知他的目光望向哪里

忘川大河从四面八方朝拜汇聚,滚滚呼啸而过,喜弥勒猛地瞪大眼睛,眼看着他一跃而下,九尾翻动坠进血海

“陛下——”

晏凌淡淡闭上眼,仰起头,身形倏然化作万千黑光,巨大的黑色旋涡倒转,迎着血海重重地冲撞

“轰!!”

楚如瑶猛一踩崖尖,整个人一跃而起,如寒月倒勾悬,太上剑挥舞出沉幽的流光,她双手交握,袖摆湮灭成灰,手臂筋脉根根寸断,竭尽所有的力气,将剑刃深深贯进黑渊旋涡的中心——

无形的力波浩然震荡

血海灌进黑渊,黑渊搅作旋涡,沉寂了万千年的亡魂疯狂奔涌而出,触到那柄剑,那剑倏然崩裂成亿万万星子般的光,星光纷扬碎闪,铺成一道不见尽头的路

——上古有大河忘川,饮之忘生平,亡者渡河而过,余魂魄入渊,行太上道而再入轮回,是为新生。

怀抱她的美丽少年像星光消失

“阿然姐姐。”他说:“我等着你。”

周围万千花草一瞬蓬勃盛放,鸟儿踩在枝条轻快地鸣叫,阳光明明亮亮洒下来,春意盎然,风光正好

林然倒在门前,头枕着冰冷的门槛,慢慢蜷缩起来,像母体中的婴儿渐渐环抱住自己

她闭上眼,颤抖抵住自己的额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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