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季原说完,率先进了门。
留下慕染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片刻后,她才一脸冷淡地提步跟上去。
“重度营养不良、中度贫血、低钾血症……患者的化验结果显示她的身体素质非常差,但这些问题不是我找你们过来的关键。”
方才的女医生从旁边拿过来两张纸放在两人面前,“先前我们科室另一位男医生给小姑娘处理头上的伤口的时候偶然发现患者对他的靠近非常抗拒,甚至出现大叫、撕咬等应激反应,所以我刚刚请精神科医生会诊后给她做了一个问卷……”
“结果显示,她极大几率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你们可能听说过的ptsd。”
二人皆是一愣。
“医生,您是什么意思……”慕染表情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细看,甚至能发现她的身子轻微抖动着。
然而在场的其他二人却并未发现她这点小小的异常。
季原下意识磨蹭了下裤腿,然后打断慕染问,“您确定吗?只凭一个测试是不是太武断了?患者年纪还小,也可能是……”
“即便心理量卷的诊断标准略显主观,但我们还综合了专科医生的临床经验,虽然现在不能百分之百明确,但确诊只是早晚了。”女医生抬头看着二人,神色有些迟疑说,“患者现在情况比较特殊,考虑到她的年龄和家庭因素,我建议及早干预。但是……”
她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叹口气,说出她的目的,“这是一个漫长而又耗力耗财的过程……我曾经接触过一个基金会,近几年正在做儿童心理疾病方面的公益项目,有经验,也有稳定资助来源,如果您……我可以尽快联系那边。”
第一住院楼下有个小花园,初秋的天气,地上铺了一层青中泛黄的落叶,被风一卷,又轻飘飘在空中盘旋。
慕染背靠着一颗大榕树,单手捏住一片心形的落叶,在指尖摩挲了片刻,又将其放开。
烟雾轻轻萦绕在她周围,将她下颌的棱角柔化了,乍一看,竟平添了些许柔弱的味道。
树荫在她脸上落下一道阴影,将她的脸分隔成明暗两部分,配上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割裂感。
季原等了会儿才走过去,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偏头觑了他一眼,却像没看到似的,平平地又转回了头,依旧沉默着。
“你应该再好好想想”他开口打破寂静。
接着又像是料到她不会回答,自顾自又说,“你只是一个过路人,没必要非得给自己心里背上包袱。”
包袱。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着头轻轻哼了声,嘴里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说,“您可真理智冷静,怪不得能和一个畜牲共情。”
一张口,又是冷冰冰的嘲讽。
季原眉心微皱,却没与她争论。他能理解她此时的不快,就像是应激状态中的猫,竖起满身的毛向别人示威,实际上却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恐惧和不安。
即使从前他并不认为,她会有以上两种情绪。
在他这里,慕染一向是个嘴硬心也硬的女人。并且,她实在太能激发起人心中的胜负欲。
所以在和她的交往过程中,他从来都只想着与她斗争,而未考虑过,一件东西再坚不可摧,也是会有弱点的,更何况是人。
季原不清楚慕染的软肋是什么,可此时他却能隐约察觉到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并且,是一段深刻而并不非常美好的故事。
“刘玉良已经死了。”他想了想,突然开口。
慕染闻言一愣,然后脸色阴沉地看过来,“你说真的?”
季原说,“我亲眼看到他宣布死亡的那一刻。真得不能再真。”
不等她回话,他朝她走近一步,又说,“慕染,人已经死了,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我救他,不是因为和他共情,也不是为了虚荣,只是因为我的职业不允许我见死不救。不管他是什么人,该得到什么后果,那都是警察和法官的事,我只是做了我自己应该做的。”
“慕染,你要怎么给我判死刑都行,但唯独不应该因为迁怒,这不像你。”
这不像你。
季原说了这句话。
慕染顿时沉默。
她应该是什么样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而他竟然就对她下了定论。
慕染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心情。可意外的,气不起来了。
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比这件事更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似乎真的在不断向他妥协。
她心里的天平已经不再保持平衡,明明只是一阵风吹过,却让心中维持多年的标准变得有了私心。
这着实算不得一件好事情。
因为她向来是个喜欢一成不变的人。
与其说她讨厌改变,不如说她害怕改变。生活的节奏一旦脱轨,便不能让她牢牢握在手中了。
“我能理解你想帮她的心情,可慕染,她终究只是你萍水相逢偶遇到的一个陌生人,你承担不起她的一生。生命是很脆弱的,经得住一次打击,却经不住二次伤害。我希望,你能够理智地做决定,你要想清楚,你是否可以经营好另一个生命。”季原深深地看着慕染,说。
十分钟前,在医生办公室里,慕染说,“不用麻烦您了,我既然救了她,那我就一定会把她的病治好。”
当时季原看着慕染的侧脸短暂失神,一方面感性使然让他觉得她那一刻很像个一身侠气的剑客,另一方面却又被理性拉扯着对她下了定论――太天真了。
在所有的童话故事里,天真都是最美好的品质,可现实却明明白白告诉他,越天真越不幸。
慕染显然被他的这番话打动了,可一时间,她却又低不下头来屈服于他。
于是,她咬了咬唇齿间的烟头,依旧保持了沉默。
可季原早已从她迟疑的神色间看出了她的心思变化,而并未戳破她,只是平静地朝她点点头,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临时有点事先去处理一下,晚点再来接你。”
话说完,也没等待她的回应,转身便离开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进了季原说的话,回到办公室后,慕染的态度不再那么强烈,反而要来了公益项目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她想,等把秦毓安顿好了,想去那里实地考察一下。
秦毓就是那个小女孩的名字,也是她入院以来能提供出的为数不多的讯息之一。
而关于她为什么姓秦而非刘,晚一点的时候,她通过警方得到了答案。
原来刘玉良并非小秦毓的亲叔叔,而是早年间被秦毓的奶奶收养的。
虽是养子,但从小也被秦家一家人当成亲生儿子来养着,只是没想到,这个养子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在小秦毓2岁时,她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意外去世,其所获得的一大笔赔偿金都被刘玉良夫妻二人据为己有。然而,这笔赔偿金很快便被这夫妻二人很快赌博输光了,甚至连秦毓父母留下的一套房子都被抵押给了高利贷。后来不久,刘玉良的老婆便勾搭上一个年轻男人跑了。
根据小秦毓的邻居们说,自从刘玉良的老婆跟人跑了,这人便更加变本加厉,经常听到屋子里传来哭喊声,一开始还总有心善的邻居看不过去,会偷偷给孩子拿点吃的、偷偷报警,结果无一例外,都遭到了报复。
刘玉良是个彻头彻尾的混子,谁都招惹不起,久而久之,就没人敢管了,甚至平日里都得避着这家人走。
慕染不敢想象这几年里小秦毓遭受过怎样的对待,可还是没忍住在看到她睡的地方时,泪目了。
城中村里的自建房,明明屋里有两个房间,可小秦毓和奶奶两个人却住在仅仅一平米的阳台上,一张废旧的铁架床,一床缝缝补补过不知多少次的被子,周围用捡来的铁架钉上木板,勉强做成个遮风挡雨的墙板。
而秦毓年迈的奶奶则是看得慕染更觉辛酸,一把年纪的人,全身都是病,腰弯得那么厉害,眼睛也不好,还要每天偷着做着手工活儿,换点小钱给祖孙二人生活用。
慕染领着秦毓回家时,警察也陪同着,而在听到刘玉良的死讯后,老人家久久都没回过神。
屋子里灯光昏黄,秦毓奶奶的脸在灯光下却呈现出一种痛苦而又隐忍的模样,出乎慕染的意料,听到消息的老人家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愉快,反而在良久后悠悠地叹了口气。
随后搂住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秦毓,嘴里低喃了一句“都是命啊”。
慕染无法理解眼前这个老人心里在想什么,而她更无法理解之后老年人坚决拒绝了她的帮助。
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一个五岁的孩子,和一贫如洗的家,她看不到一丝一毫安稳生活下去的希望。
可无论她怎么劝说,老人家就是无动于衷。
“你是好人,救了我家孩子,我很感激你。我一个老婆子也没什么本事,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谢你已经很惭愧了,要是还收你的钱,那我真是丢光了秦家祖祖辈辈的脸了。”
慕染还想劝,“老人家,我没想要您的东西。现在秦毓还这么小,治病也要花这么多钱,您就收下这笔钱,就当是我借给您的,等秦毓好了,你们生活好转了,再还给我行吗?”
秦毓奶奶的态度却依旧坚决,“我老婆子有手有脚,没道理白拿你的钱,慕小姐,你的好心我心领了,可这钱我是万万不会要的。”
慕染见对方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急了,她不懂什么迂回婉转的方式,向来习惯了直来直去,当下就把钱放在了桌上,然后起身想走,而老人家却一眼识破她的意图,赶忙拉住她,努力将钱推过去。
眼看二人就在客厅里你来我往地推搡起来,而在这时,一声尖叫却突然在二人耳边炸开。
两人动作倏地停止,不约而同回头看过去。
只见原本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小秦毓,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一边捂着耳朵厉声尖叫着,一边瑟缩着将小小的身子往一旁低矮的橱柜上撞。
猛烈的撞击声听得所有人心中一紧。
而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所有人都未能察觉出她的意图时,小秦毓突然熟练地把身子叠成小小一个,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橱柜里。
小小一只手伸出来把柜门轻轻关上。
然后,声音便倏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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