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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44.钟家


时至腊月末,国子监可算是歇了假,谢予时往家里捎了封信,说是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冬日飞雪漫天,从京里回家的路本就不好走,他贫苦出身,自然不会骑马,若叫他花一笔银子租个马车,他也是舍不得的。好在家里也没有怪他,只回信来说让他在京里好好照顾自己,这天寒地冻的,小心病着。家里父母都不识字,这封信还是谢予淼写的,她从小跟着谢予时一道念了些书,字还是写得歪七扭八,勉强能读懂。

        国子监落了锁,谢予时也不能继续住下去,他也只能去客栈捱到正月十五。只是这每一日的食宿都是比不小的开销,他光是想一想就心底一寒。

        他站在路边,正在思索着自己徒步走回县里,然后再向人借了牛车回家的可能性,忽然有人站到了他身边,拍了两下他的肩。谢予时骇了一下,缩了身扭过头,面前站着的正是与他同窗了几月的钟雨彦。谢予时破格入了国子监念书,第一位识得的人便是钟雨彦,他初来乍到,而钟雨彦又时常独自一人,谢予时并不知晓钟雨彦的家世,只当他无人做伴,正巧可以与自己凑合一下。

        钟雨彦对谢予时的初印象不错。他早就听闻谢予时是因着乡试榜首外加县令推荐入了国子监,又听说了他住在一个破落的小村子里,只当他是个穷酸书生。头一回见到谢予时,他衣着清贫,衣角上打了三四个补丁,然而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谈吐得体,一点儿都不像是个乡野村夫。谢予时书念得好,文采斐然,钟雨彦向来欣赏聪明人,谢予时有意结交,他便也不推辞,数月下来,也算能同出同食的关系了。

        他年长谢予时几岁,担了谢予时一声钟兄,他也没与谢予时客气,熟悉之后就开始直呼其名。

        “予时,你不回去吗?”

        谢予时略有尴尬地挠了挠头:“唔……钟兄可知京里哪处有可租半月的屋舍?旁的都不重要,能睡下便可。”

        钟雨彦稍稍思考,便答道:“只租半月的倒是不常见,若要借宿,可往宝善寺。”

        谢予时不是没有考虑过借住在寺里,只是他还需温习课业,宿在寺里吃斋他的身子倒是吃得消,脑瓜子指不定得抗议了,非万不得已,谢予时还是不打算选去宝善寺里住。

        钟雨彦瞧出他的难处,一个人若是连除夕都不归家,无非两个缘由,一是与家人不睦,谢予时很明显不是第一种,那么就自然而然是第二个,没有钱。钟雨彦头先想着的是慷慨解囊,但谢予时肯定不会收,文人最恨以钱财相轻,这一点钟雨彦比谁都清楚,因此即便是要帮,也得换个法子。

        天越来越冷,谢予时身上还穿着一件旧袄子,也不知穿了多少年,他又每年都在拔高身体,往往前一年的衣服都不太能穿了,林氏只能就着袖子的接缝处再多缝一圈,衣摆再多加一道,这缝缝补补,倒是把这衣服穿成了百花衣的样子。

        钟雨彦打量着他,也不知他穿得这么单薄往年的冬日是怎么过的,就算他能狠下心租间屋舍,恐怕烧炭的钱都是笔不小的开支。钟雨彦实在不想见到谢予时给冻出毛病来,思来想去,便开口问道:“予时若是不介意,借住我家如何?”

        谢予时本能地想要推辞:“这怎么能劳烦钟兄……”

        钟雨彦轻啧一声,又说道:“我只是说了个提议,至于予时如何决断,我不会干预,也不会相邀第二回。”

        与钟雨彦相交这几个月,谢予时大体上也清楚了钟雨彦的脾气,他这个人说起话来时常毫不留情,好几回都把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但偏偏夫子也不能拿钟雨彦如何,毕竟他可是三甲的热门人选。

        谢予时知晓钟雨彦是好意,眼前他提出的偏又是最好的选择。谢予时又犹豫了许久,才答道:“那我便谢过钟兄了。”

        钟雨彦点了点头,而无巧不巧的,一辆马车将将停在他们面前。谢予时见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披着红色披风的女子,那女子生得美艳动人,笑靥如花,下了车便直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谢予时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一瞬便移开,他清楚这个人不是来找自己的,也就没有多看。

        钟雨彦看着迎面而来的钟雪茹,叹了一口气,走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顺手把她的披风裹紧,仿佛一颗巨大的粽子:“这么冷的天你出来接我作甚,若是让你那未婚夫婿知晓我叫你冻着了,可有我好果子吃。”

        钟雪茹抽了抽嘴角,不满道:“我今儿个是打算出城接长兄的,这不是时间早了些,就顺道过来捎二哥哥一路。再说了,我哪有那么金贵,这点寒冷我可瞧不上眼。”

        然而老天仿佛在刻意与她作对,一阵风拂过她的鼻子,她鼻中发痒,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

        钟雨彦看好戏地笑她:“不是瞧不上嘛,喏,再多打几个,凑个吉利的数字。”

        钟雪茹无视了他的调侃,好奇地看向偏过脑袋不知道该看那里的谢予时。她觉得这少年的身形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太起来。少年只用侧脸对着他,脸上被风吹得有些发红发紫,可余下的部分却白得像雪。钟雪茹从不羡慕别人的容貌,却头一回嫉妒起这个少年竟然比她的皮肤还要白一些。

        她扯了扯钟雨彦的衣袖,问道:“这位是?”

        “他叫谢予时,与我同窗。”钟雨彦停顿了下,又补道,“他家不在京中,今年不回去过除夕,我便邀他去府上借住。”

        钟雪茹点了会儿头,忽然反应过来钟雨彦说了什么,惊讶地扭头问钟雨彦:“你同爹娘提过了?”

        “没有,不过他们会同意的。”

        想想也是,说不定多添了一双筷子爹娘还会觉得高兴呢。钟雪茹耸了耸肩,又看向了那位少年,她记得钟雨彦告诉她少年的名字叫谢予时。

        谢予时,谢予时,这个名字怎么那般耳熟……

        被打量着的少年心里面毛毛躁躁的,他十分不擅长与女孩子接触,村里边热情洋溢的女孩子太多,他向来避之不及,去了县里读书后清静许多,后来他想着,或许他并不是想躲开所有的女孩子,只是村里面奔放些,他有些招架不住,像谢予淼那样温软的就很令人舒适。

        他抬头瞥了钟雪茹一眼,她虽然直勾勾地盯着他,可他似乎并不觉得讨厌。

        “予时,这是我的三妹,钟雪茹。”钟雨彦像是现在才想起来给谢予时介绍一下钟雪茹,原本说到这里就可以,只是他想了下,又多补了句,“现在永安侯的未婚妻子。”

        钟雪茹眼皮子跳了两下,这种多余的说明倒也没有特别强调的必要。

        然而谢予时听到钟雪茹已经定了亲,反倒是容易放得开了。他终于愿意直视着钟雪茹,朝她拱手一礼:“见过钟三小姐。”

        少年文质彬彬,若不是身上的衣物暴露了他并不富贵的事实,钟雪茹都要觉得他是自己没有见过的哪家的公子哥儿了。这少年的气度与衣物实在不够相配,或者说,他能将破烂衫子穿出一股气质来,也并非凡俗了。

        谢予时模样长得顺眼,性格瞧上去也是个温润的,钟雪茹对他十分好感。同是在国子监读书,谢予时的性子可比自家二哥哥讨喜的多。钟雪茹越看谢予时越想在心里罗列钟雨彦的不是,她心里面的读书人形象应该是谢予时的模样,二哥哥才是异类之中的异类,若不是阿樱倾慕于她,钟雪茹甚至怀疑二哥哥能做个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钟雨彦想来是没有看透钟雪茹此刻内心的小九九,否则一定会同她说教几句。三人站在马车下吹着寒风,怎么看都觉得傻里傻气,他无奈地呼出一声,对二人说道:“我们先上车吧,雪茹,带着予时一同去接长兄还是?”

        “算算时候回家一趟也来不及了,这马车够我们四人坐,挤一挤便好了。”钟雪茹很快拍板,但又忽然思及还有个外人在,便问了谢予时的意见:“谢公子觉得呢?”

        谢予时摇摇头:“我没有意见。”

        “那就好。”钟雪茹满意地点点头,率先一步跳上了马车。钟雨彦示意谢予时先上,谢予时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再迟疑,也跟着上了车。

        钟家的马车算不上富贵,但对谢予时来说已经是坐过最为豪华的。他在县里曾经受邀坐过县里家里的车,然而县城毕竟是县城,与京里是比不得的。谢予时此刻更像是个刚刚入城的毛头小子,自知该非礼勿视,还是忍不住打量起马车内的陈设。

        或许是环境对上了,钟雪茹此刻才想起来自己可能见到过谢予时。他们两个人的感觉太像,只是那个少年的眉目她没有瞧清楚,也不敢太确定。钟雨彦也上了车,钟雪茹没好开口问,三人各坐一侧,相对并无话要说。

        过了一会儿,谢予时大约是适应了现在的环境,这才主动与钟雨彦交流起课业来。两人有来有往,说得都是些钟雪茹没怎听过也不太感兴趣的话题。钟雨彦擅律法,而这正是谢予时的弱势,他在村子里见过最严重的案件也不过是谁家汉子偷了人这般家长里短的事儿,见地自然是比不过身处京中的钟雨彦。钟雨彦说起律法铁条来头头是道,钟雪茹本没怎么注意,只是那些话很自然地落入她的耳朵里,她听了几句,倒也渐渐起了兴致,把它当做故事来听。

        听着钟雨彦讲故事,时间过得飞快,马车行至城门口,便见着钟雨霆驾马而来。他先一步回城,他不是练兵统领,入宫汇报也轮不上他,许久不着家,他思念郑葳蕤依旧,便先离了队伍独自赶来。

        钟雪茹听见车外的马蹄声,掀了帘,朝钟雨霆笑了下:“长兄快上车吧,我特地多带了个人来,就让他骑马。”

        钟雨霆依言下马,将爱马交托给了随行来的小厮,便迅速地上了车。刚一上车他便瞧见了谢予时,他有些意外地看向钟雪茹,钟雪茹心领神会,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二哥哥的同窗好友,今年回不去家里,便邀了去府上过年。”

        钟雨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谢予时没忍住打量起钟雨霆,钟家这三兄妹模样或有相似,但气质上却是截然不同的。钟雨霆身形壮硕一些,皮肤也偏黑,五官的确俊朗,只是不够突出;钟雪茹像是一朵盛开在雪地间最娇艳的花,极目远望都能一眼被她吸引的惊人美貌,美艳得让人生出些不可亵玩之感;三人之中钟雨彦的相貌似乎是最为清润可亲的,临风玉树,清隽如墨,然而与他同窗几月的谢予时却很清楚,这个人只不过长得和蔼些,实际上的性子比另外两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钟家几人各具特色,谢予时一下子识得了一家子,收获了太多的讯息,忽然有些无所适从。钟雪茹偏头望了眼已经挪到钟雨彦身侧坐着的谢予时,瞧着他垂眸低望似乎像假装自己不存在的模样,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

        瞧他这样子,好像是不想在永安侯面前刷存在感的怀兴。

        钟雪茹想到怀兴,又多看了面前的谢予时几眼,如果面前的少年真是她猜测的那个人,那便是真的有趣了。

        她忍不出噗嗤一笑。

        钟雨彦抬眼看她,见她的眼神不住地在谢予时身上打转,而被望着的那个人已经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车底去,无言地伸手过去敲打了下钟雪茹的额头。

        钟雪茹收了笑声,转而看向钟雨彦:“二哥哥,你对谢公子怎么也这么护短呢?”

        知道她是在开玩笑,钟雨彦也懒得接话。而谢予时却不懂这兄妹俩的交流方式,听着钟雪茹的话,心里一惊,随即紧张地离钟雨彦远了一些,后背紧紧地贴着马车内壁,恨不得当场化身一座泥人像。

        钟雪茹又憋了一声笑,这回她忍住了没发出声音,转过头去,眉梢眼角全都飞扬上翘。二哥哥的这位好友真是太过有意思,想来今年过年也不会觉得无聊了。

        谢予时被安排住在了西院的客房里,钟雨彦原本安排了几个人给他,可谢予时坚决不要,说是不习惯有人伺候。钟雨彦也不勉强他,从书房里搬了些书过来说是借给他看,如果有需要便再问自己拿。

        谢予时感慨于钟雨彦对自己的“热情”,接了书放在桌上,有些好奇地问:“钟兄为何会借书给我?你我应当……”在科考上是竞争的关系。

        钟雨彦知道谢予时想什么,他蛮不在乎的答道:“若是因为几册书便动摇了我的会试成绩,那不如不去参加了。”

        这话被别人听见大抵上更像是讽刺,可谢予时却不这么觉得。在国子监里他就常受钟雨彦照拂,两人相谈之下他也算是了解了钟雨彦一些,钟雨彦虽然一心科考,对功名却并不是特别在意,他不像自己,需得靠着科考搏前程,他所需的只是有名正言顺去自己想去的官场,而非听从父母的安排。谢予时常常羡慕钟雨彦的随性,但念书之辛劳他也懂得,钟雨彦固执地选了弯路,比起执拗,倒更是勇气可嘉。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这几日你便安心住着,若是想要出府,同我或是雪茹说一声都行。”

        谢予时略有些犹豫地问道:“我去找钟三小姐,是否不太妥当?”

        “不必介意,你也不用将雪茹当作闺阁里的小姐。方才你也瞧见了,她爽朗得很,你若是与她客气,她指不定还会反过来怪你。”

        谢予时想了想方才见到的钟雪茹,好像的确如钟雨彦说得那样,她虽然外向,但完全不会招人讨厌,连他这个见着女性就下意识要逃的都没有对她产生任何惊惧,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绮念,不如说,听见她已经定了亲,他反而是松了口气。

        钟雨彦听谢予时说起过他在村子里的那些糗事,他长得这样模样,会被女孩子缠着的确不奇怪。钟雨彦万分庆幸自己没有过他那般经历,让多余的男女□□耽搁了他的学业。

        不知为何,钟雨彦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唐月樱的脸,他想起那个小姑娘的铜铃大眼巴巴望着自己,像兔子,像奶猫,像是所有柔软的小动物。想起她那不谙世事单纯无害的模样,钟雨彦就不自觉地沉了脸色,他应该是欣赏聪明人的,为何将来要娶的姑娘却如此的呆,与她说话都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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