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还了
用了午膳,钟雪茹依约陪着怀兴出了门,她穿了一身碧色罗裙,外头雨大风急,她又加上了江元佑给她的披风,碧色上缀着红,宛如接天莲叶,与这时节格格不入。碧云与翠烟都已经习惯了钟雪茹的美貌,在宫里见过那么多风格的美人,她们也还是很少见着钟雪茹这种明明长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却总是爱穿浅色,这样的搭配要么是衣裙压不住眉目的艳丽,衬得衣裙太过朴素,又或者反过来,叫人觉得只是个徒有其表的草包美人。可钟雪茹又偏偏更爱素颜,或是略施脂粉,整张脸完全依赖五官的浑然天成,反而将风姿绰约化为了不如雕饰的天然。
这世间对美人总是有很多眷顾。
怀兴坐在钟雪茹身边,无论是样貌或是气质都明显被压了一头,换了心高气傲的七公主大约会心有不满,但怀兴却从不觉得,姐姐长得好看,她比谁都高兴。
钟雪茹陪着怀兴坐马车,马车缓缓地行进在石板路上,天空飘着淅沥小雨,这会儿街上只有寥寥几人。先前收了的几个摊子又支了起来,或许是想着能做一单生意是一单。市集里最受欢迎的向来都是一位做着糖画的老人家,他在京里摆了二十年的摊子,日复一日地画着糖画。宫里逢年过节也会请一些手艺人入宫给各宫献艺,怀兴虽然不怎么出西殿,但也见得不少,只是糖画却是头一回见。
钟雪茹让马车停在了糖画摊子前,怀兴推开窗,趴在窗棂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家画糖画。老人家这会儿在画一只兔子,生肖之中兔子是画起来最简单的,但最简单的动物往往最难画得出神入化,老人见握着勺柄,褐红色的糖浆从勺中流下,如滴墨入画,他熟练地扭动手腕,在板上划出了两道弧线,画出了兔子圆润的身躯。怀兴忍不住惊叹了一声,这个手法她只看过五皇兄作画的时候用过,只是五皇兄画的是荷花,老人家画的是兔子。
老人家画好了兔子,用竹签沾了糖浆黏在兔子的身体上,糖浆很快凝固起来,他稍稍用劲一提,糖画兔子便从板面上脱离,竖立在老人家的指尖。
“来,小谢,拿好了啊。”老人家将糖画兔子递给了面前的少年,“又是给你妹妹买的?”
“嗯。”谢予时轻轻点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钱吗?”
老人家笑着摇头:“这回不要钱,上次你替我家那混孙子抄了书,我都还没感谢你呢。你一个人在京里过得不容易,这钱还是要省着点花。”
谢予时愣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那我便不客气了,他日若是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您尽管提。”
“哈哈,以后再说吧。小谢啊,你现在得好生温书做学问,等到功成名就了,再来照顾我的生意不迟。”
谢予时白净的脸上红了一红。
怀兴看着少年,觉得他有点眼熟,不过只看见了一个背影,他的穿着打扮与街上其他行人基本没有区别。她想了想,他有些像午前遇见的那位少年,可是他衣裳头饰全都变了,白色发带换成了青色,怀兴瞧不见脸,也不敢确认。
钟雪茹见她看着远处发呆,还以为她也想吃糖画,便让翠烟下车去给怀兴买。翠烟跳下车,小跑着来到糖画摊子前,对老人家说:“老人家,我也想买一支糖画,要金丝雀的。”
“好、好。”老人家挪开与少年对望的视线,重新搅了搅糖浆。
谢予时还没走,不由偏头看了翠烟一眼。午前他见过碧云,翠烟身上的衣服与碧云实在太过相似,加上两人梳得发髻相似,若非两人声音不同,谢予时差点都要认错了。
谢予时思索了片刻,转过身去,看向了翠烟跳下来的马车,坐在车前的车夫提醒了谢予时,他猜得并没有错。
坐在车上的怀兴看见他回望过来,他全身上下都是质朴的青衣,显得素白干净。少年年纪不大,气质与怀兴在宫里匆匆一瞥过的刘二郎有些类似,只是刘二郎的眼神没有他那么纯粹清明。他举着一只糖画兔子,与他的气质迥然不同,怀兴却觉得他的脸配上近在咫尺的兔子,竟有些可爱。
谢予时认出了恩人,但没有急着上前道谢,车夫的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里头坐的是贵人,他也不会去自讨没趣。
他朝着马车里的怀兴微微颔首,清淡一笑,便带着糖画兔子转身走了。可惜他刚从国子监换了衣服回来,伞落在了客栈里,不然就能直接还给她了。
怀兴有些发愣,目光追着少年的背影一路飘远,直到翠烟回了车上都没收回来。
钟雪茹接了金丝雀,跟着探出窗棂,在怀兴眼前晃了两下。
“呀!”怀兴这才回神。
“刚才在瞧什么呢?”钟雪茹打量了会儿糖画摊子,摊子前没有人,老人家也只是在搅着糖浆罐,没什么好看的,显然怀兴看着的不是糖画,方才她匆忙一瞥,看见了摊子前站着一位少年,模样她没怎么看清,不过一晃眼间的印象却是不差。钟雪茹转念一想,不由打趣道:“公主该不会,是在看……”
“哎呀,雪茹姐姐,你乱说什么呢!”怀兴娇嗔一声,连忙合了窗子,“我只是随便看看嘛。”
“好,随便看看。”钟雪茹笑了下,没拆穿她,只把糖画的金丝雀递了过去,“快些吃吧。”
怀兴接了金丝雀,鸟儿固然精致美丽,怀兴却不那么高兴。金丝雀是笼中鸟,就像她一样,半辈子都要锁在宫里,连出宫一趟都要费这么大的力气。甚至还不如这些市井百姓,自由天地。
钟雪茹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等你嫁了人,出宫开了公主府,就不必待在宫里了。”
怀兴眨了眨眼:“姐姐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当然知道,当初……”钟雪茹瞥了眼碧云和翠烟,两人很知趣地坐远,也没有往她们这儿看,“你说太子妃有意与我做姐妹,我不愿意,并不是因为永安侯,也不是因为我对太子无意,更多的,是我不希望舍了自由。你年纪还小,这些话也不该由我来说……就当作是我有感而发吧。”
“姐姐?”
“在能选的时候,便让自己痛快些。”她笑了下,“公主,你也是可以选的。”
钟雪茹说着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后怕的,若是让良妃知道她对怀兴说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恐怕她长了三头六臂都不够砍的。出于姐妹情谊,她也只能提醒怀兴到这个地步了,若是怀兴到最后仍旧选了逆来顺受,把自己的未来全权交给良妃来掌控,那么也是怀兴自己的决定。
她是动过情的人,很明白小女儿春心萌动是如何模样,怀兴还没想到那一茬去,可是在钟雪茹看来,怀兴方才的失神,已经多多少少沾了些情愫边缘,只是如蜻蜓点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盼只盼怀兴将来心悦的,再不济,也别叫良妃给记恨了。
陪怀兴转了半个午后,马车又回到了都督府上,送钟雪茹回来。这次是钟雨彦站在门口等她们,事出必有妖,以钟雨彦的性子,来接她还能理解,跑出来接公主一行,那才叫匪夷所思。
钟雪茹跳下车,头一件事就是问钟雨彦怎么了。
钟雨彦一脸无奈地附耳对钟雪茹小声说:“五皇子派了护卫暗中保护公主,结果揪出了一个鬼祟的宫人,你猜是谁?”
钟雪茹不假思索地答道:“良妃娘娘?”
“小妹真是聪慧。”钟雨彦连感叹都没那么真心实意,“就在都督府上抓的,这下好了,我们也摘不干净。”
钟雪茹拧眉问:“既不是我们抓,又不是我们的人跟踪公主,横竖是良妃母子自己的事儿,跟我们又有关系了?”
“唉……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爹娘觉得你不是入宫的料子了。”钟雨彦痛心疾首地扶了扶额。
钟雪茹没好气地捶了他一下:“什么啊,说清楚些。”
“你觉得,良妃的人在我们府上栽了跟头,她是会跟她儿子过不去,还是跟我们过不去?”
钟雪茹哑巴了会儿,一脸纠结:“这算不算,飞来横祸?”
“不意外吧,你和公主走这么近,又抢走了良妃心仪的驸马,你不是早就惹了她吗?”钟雨彦换了一副看好戏似的语气,“恐怕你嫁人之前这半年也安稳不下来。”
钟雪茹有点无语,开始怀疑是不是刚才自己一时多嘴劝了怀兴,然后现世报就瞬间降临到了她头上,如果报应总是来得这么准,那她还不如现在就去支个算命摊子,先把下半辈子的钱给赚够了。
“那把驸马还了呗。”钟雪茹嘴角抽抽。
坐在马车上的怀兴听到这话,被吓了一跳,连忙推开窗说:“姐姐,我不要!”
想到江元佑被这么直白地嫌弃了,钟雪茹一时没绷住笑弯了腰,扶着钟雨彦,差点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怀兴不明所以地盯着钟雪茹看了很久,钟雪茹笑够了,这才靠着钟雨彦朝公主挥挥手:“公主安心,那个家伙本小姐收了。”
怀兴松了口气,拍了拍心口:“喔……那姐姐,我先回去,母妃肯定又要找我了。”
“嗯呢,快回吧。”钟雪茹笑嘻嘻地走上前去,踮起脚捏了下她的脸,“别怕,天塌下来都有五殿下顶着。”
钟雨彦好笑地看着钟雪茹,她也不怕被护卫听见,去五皇子那儿打小报告。
两人站在都督府门前目送着公主的马车走了,马车出了三元坊,很快就消失在尽头,兄妹俩倒是很有默契地都没有进府,回去也少不了挨薛氏的教训,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你刚刚不是很不在乎地说要把驸马,哦不,应该还是叫侯爷,还了吗?”钟雨彦眉眼一抬,眼带深意地看着身边的钟雪茹,“你瞧瞧,这像是定了亲的姑娘会说的话吗?”
“嘁,这不是因为只有二哥哥和公主在我才这么说的,况且谁都听得出来我在开玩笑啊。这可是御赐的婚事,我说还了有用吗?”
钟雨彦十分神秘地贴近钟雪茹,笑着说:“其实,刚才我瞧见有人从旁边经过,朝五合坊去的。”
钟雪茹脑袋一嗡,结巴着说:“你、你别唬我。”
“真的啊,哟,这不又回来了嘛?”钟雨彦用下巴努了努钟雪茹的身后。
钟雪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转过头,如鸿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跟在江元佑身后,江元佑笑眯眯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
“二哥哥,你老实告诉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从你说‘还了呗’那句起。”回答她的是江元佑好似从春水里淌过一回的声音。
钟雪茹心道完蛋,拧了拧钟雨彦的侧腰,这还是她亲哥吗,白天不过就争了几句,这会儿居然帮着外人来坑她。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这个当二舅兄的胳膊肘拐得比她还迅速。
钟雪茹忍住对钟雨彦翻白眼的冲动,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如刚才的话我们都当没听见吧。”
江元佑自然不会真的跟钟雪茹计较,前几天被钟雪茹哄得高兴得不得了,整个人都跟在云雾里飘似的,钟雪茹这一两句玩笑话对他还造不成影响。他今天在宫里忙得久了些,回来路上想起怀兴去了都督府,就“顺便”绕路过来瞧瞧未来媳妇儿有没有把自己忘了,结果倒是令他满意。
毕竟,他被钟小姐收了。
“方才听你们说,良妃安插了眼线,被靖珩的护卫抓了个正着?”江元佑很给面子地转移了话题,“眼线在你们都督府?”
钟雨彦摇了下头,朝江元佑拱手道:“回侯爷,的确是在府上被发现,至于是跟随公主而来还是其他……暂时无从考证,那眼线管家已经辨认,并非府上之人。”
江元佑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我会派人调查的。雪茹,过来。”
钟雪茹内心是拒绝的,但是又不好意思拂了江元佑的脸,慢慢挪到了江元佑面前。
结果就是一板栗扣在脑门上。
“喂!”
“什么时候能好好保护自己。”他收回手,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果然还是把你放在身边才安心。”
钟雪茹不满道:“我哪知道良妃会瞧上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对啊,我们钟家也没有值得良妃娘娘打探的啊,总不能真是打探我吧?”
“你啊……”江元佑无奈地叹气,“现在满朝上下都知道侯府与都督府即将同气连枝,你说良妃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不能让你当驸马,然后退而求其次……其次……”钟雪茹支吾了几秒,不敢相信地指了指钟雨彦,“次了我二哥哥吧?”
她震惊。
良妃这是什么眼光,瞧了三个人,全都是要娶妻的“有妇之夫”。
“我听说二哥已经和唐四姑娘定了亲。”江元佑对着比自己年少的钟雨彦喊二哥倒是一点都不带迟疑的,反而是钟雨彦听了有些别扭,眉毛忍不住抖了一下,“这段时间二哥还得去国子监温学,唐四姑娘那里我不便插手,雪茹,只得你去了。”
钟雪茹蹙眉道:“你是说他们也会对阿樱不利?”
“以防万一,若是定亲的姑娘没了,二哥他日又题名,往后便能顺理成章了。”江元佑没明说,但是钟家兄妹俩都听明白了这成的是哪门子章。
钟雪茹回身去看钟雨彦的反应。
钟雨彦一脸淡漠,嘴角在笑,却又仿佛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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