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千佛
时已入了五月,端阳节前后所有人都很忙,钟雨彦接了桩案子,成天脚不沾地地查案,接连好几天都到了后半夜才回到家里,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又出了门。唐月樱试过熬着等他,结果每次都自己先睡着了。钟雨彦回到家,看着她倚在床边裹着外衫打瞌睡,心里无奈,只能轻轻把她抱回塌上,让她好好睡下。
他偶尔会盯着她的睡颜看,每晚脸上都会被压出印子,模样看起来比白天还要呆一些。想到这里,他又觉得有些不对,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白天时候的模样。五月后薛氏又给唐月樱定了一批新到的布料,他在箱笼中见过,布料上的图案花哨明亮,倒是十分契合唐月樱。
不过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他素来不会太放在心上。
他起得早,临出门时又碰巧撞见了钟雪茹,钟雪茹近日里闲来无事,几乎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今天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钟雪茹穿戴整齐,看着就是一副要出门的样子。钟雨彦与她一同往外走,边走着,他想了想,开口问:“你今日不在家?”
“老太君说想去庙里拜菩萨,顾嬷嬷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江夫人今日又得入宫,我便应了去陪老太君。”顺路还是想去见那位心心念念好久都没有见着面的大和尚。
钟雨彦点点头:“何时回来?”
“晌午后用过饭就回。”钟雪茹觉得有些奇怪,钟雨彦以往也从来不会关心她的行程,怎么忽然问了这么多。她想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个觉得不太可能的猜测,犹豫问道:“你该不会是……怕我不在家,没人陪着阿樱吧?”
“怎么可能。”钟雨彦看都不看她一眼。
也是,钟雪茹撇撇嘴:“阿樱在家里也确实无趣,我看娘亲交给她的那些事儿她也不是很感兴趣。阿樱耳根子软,别人说什么她都没意见,幸好咱们家还有嬷嬷和官家帮衬着,要是换了个坏心思的,说不准还要给阿樱下套呢。”钟雪茹自个儿就对账册头疼,便把态度安在了唐月樱身上,“二哥哥也不多在家里陪陪阿樱,你们正新婚燕尔的时候呢。”
“我有案子要查。”卷宗看不完,案子也才刚刚起步,他哪来那么多空余时间待在家里。
钟雪茹对他这脑袋属实没脾气,若他不是自己的亲兄弟,她真想咒他这辈子讨不着媳妇。奈何他不但娶了媳妇,这媳妇还是个对他死心塌地的,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好的运气。
钟雪茹懒得与他争辩,正好也走到门口,侯府来接她的马车也已经到了。她朝钟雨彦挥了下手,连道别都没说,撂下钟雨彦就跳上了车。
钟雨彦皱着眉目送她坐着马车远去,今日不用上朝,他原本定了带人去京郊查案。手头这宗案子牵连不少,原本只是就近县城里的一宗投井的案子,当地的县官草草断了案,谁知自那后又接连出现了死状相似的被害人,不出三个月就死了七八人,县官不敢隐瞒,只得递到大理寺来。
寺卿念他新婚,也许诺了他可以将卷宗带回家里。只不过这案子的死者太多,尸体多是从井里打捞上来,多半都给泡烂了。钟雨彦是不怕的,然而卷宗对死状的描述十分详细,还附有图画,若是不慎被唐月樱看见了,她恐怕会被吓着生出梦魇来。
本意也是为了她好,况且公事不带回家中不为外人知晓,是他的原则之一。
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等案子结了自然会有时间在家中陪着唐月樱,虽然他不觉得这种陪伴有什么必要。他只知道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些时候。
钟雪茹来到永安侯府时老太君已经穿戴整齐,正等着钟雪茹来一并用早膳。身为准侯府夫人,如今侯府上下已经待钟雪茹如主人一般,恭敬得倒让钟雪茹不太自在。她一路被人迎进屋,刚解了斗篷就被人接过去,有那么几个瞬息,钟雪茹险些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作为怀兴的时候,被人伺候得快要长蘑菇。
好在江老太君用膳时也不喜旁人伺候,就只她们祖孙两人,钟雪茹忙着给老太君添菜盛汤,自己却没吃几口。
今年的浴佛节因为忙着钟雨彦的事情,钟雪茹没抽出机会去宝善寺。时隔一年光景,钟雪茹再一次站在宝善寺院门前,颇有一副时过境迁之感。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已经让她无法安然地继续做她的都督府三小姐,无意闯入了深宫,与一群人结下了缘分,便不得不身入局中,无法脱离。
江老太君看出了钟雪茹有心事,也猜到多半是为了宫里那些琐事烦忧,她却不便出声宽慰钟雪茹。身为都督家的姑娘,又生得花容月貌的面容,想要置身事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她没有与怀兴公主生魂附体的经历,只要她身为京中女子一日,总会落入王侯将相的眼中,太子也好,三皇子也罢,钟雪茹都是他们致使都督倒戈的筹码,薛氏想要让钟雪茹嫁到郑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不是她的婚约对象是江元佑,皇子们想要抢婚,也是嘴皮子一动的事情。
一年前江老太君在宝善寺遇见了这个心善的姑娘,心中对她便已是欢喜不已,哪怕她不是自己的孙媳妇,她都想着若有一日有缘相见,认作干孙女也未尝不可。殊不知她与江元佑缘分如此之深,叫她真的成了自己的亲人。江老太君时常感到宽慰,幸而她嫁入的是侯府,否则她这样的女子入了宫中,未免可惜。
钟雪茹一入宝善寺就四处张望着想要找到那位大和尚,临近婚期,她说不忐忑都是假的。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她这样离奇的经历,甚至于她至今都不能确定离魂的缘由是不是真的只是昏迷不醒,她身子一贯健朗,只要她小心一些,应当不会再重蹈坠落覆辙。但若因由另有其他,在她毫不知情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再度离魂,万一附了个千里之外的人,那该如何?
若是她再有任何意外,打了江元佑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办?
她不担忧自己的安危,深宫都闯过一回,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只担心江元佑。他如今视她作光明,是他从死人堆里来了又去之后抓住的那一丝光亮。若是人始终黑暗,仍能踽踽独行,但倘若见得一回阳光,当他失去了照耀,是不是会坠入更深的黑色里?
钟雪茹不敢拿自己去赌江元佑的命运。
她压根不知道,在下聘那一日,江元佑就已经到宝善寺寻过鸿玄大师。他们想到了一处去,却又都没有告诉对方知晓。
江老太君拜过菩萨,还有些事情相与住持相谈,钟雪茹不便打扰两人,说好了一个时辰之后回来接江老太君回去,就出了千佛堂,叫住以为小和尚问了问。她不清楚那大和尚的法号,只能凭着模糊的印象形容了一下他的样貌,小和尚大约是新入门的弟子,挠着后脑勺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究竟是谁。
倒是有另一位年长一些的年轻弟子,路过是听见了钟雪茹第二次比划,忍不住插嘴道:“女施主问的可是鸿玄师父?”
钟雪茹不确定是不是,但有线索总比没有的好,连忙点头:“嗯嗯,正是,请问师父现在何处?”
“女施主问得巧,师父昨日方云游归来,正在豁蒙楼的禅房内休息呢。”
钟雪茹向两人道了谢,二话不说便往豁蒙楼去。豁蒙楼即便是浴佛节都鲜少有人前往,如今更是人烟寂寥,若不是偶尔虫鸣鸟叫,钟雪茹都要以为这是座废弃的佛楼。她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往上爬,每至一层都会停下观察一番,确定了不似有人在,才继续往上一层。
直到爬上了第九层,饶是自小习武的她都感到些许疲累。她站在梯口,扶着墙喘了会儿气,气息刚刚理顺,就听见禅房门被人从里推开的声音。她抬起头,朝那个方向看了看,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出来。
她正纳闷着,就听见:“女施主,请进吧。”
一年来一直想着这位神秘的大和尚,自然也是对他的声音记忆犹新。这一听见她立刻就确定了是当日所见,也就是他们口中的鸿玄大师,心中一喜,赶忙提起步子往禅房走去。
禅房布置简单利落,看起来就不像是长久住人的模样,联想起自己几次三番来宝善寺都没有见过这位鸿玄大师,钟雪茹也大致明了了。她目光只在周围绕了一圈,就落回到大和尚身上,他还是与一年前她见着的时候一样,指尖拨着念珠,他本长得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可兴许是他的眼神过于明亮,望向她时嘴角又扬起些许笑意,总会让钟雪茹联想起路边算命的江湖道人。
只不过,这位大和尚说得却很准。
还不等钟雪茹开口问,鸿玄大师便笑着说道:“女施主今日来,莫不是算姻缘的?”
钟雪茹愣了一秒,摇头:“不是,我是来……”
“你心中疑问,自是脱不开姻缘二字。”
钟雪茹撇了下嘴,行吧,话都让他给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离魂为因,姻缘是果,女施主这一番机缘,与那两位贵人脱不开关系。命数天定,自不会再横加干涉。既已注定,女施主不必再多烦忧。”
她愣愣地听了一会儿,才算明白鸿玄大师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既然已经有了‘果’,那么就不会再有第二次吗?”
鸿玄大师拨了六下念珠:“女施主可知,何为‘果’?”
“唔……”她想了想,“公主养好了身子,我识得了侯爷?”
“非也。”鸿玄大师摇摇头:“时未至也。”
钟雪茹疑惑地看着他,既然说了姻缘,她都快要跟江元佑成婚了,那还能有别的吗?
鸿玄大师看出了钟雪茹心中的困惑,又说道:“若非女施主,怀兴公主不出两年便将病逝。”
“啊……”钟雪茹不禁发出一声惊呼。怀兴原本的身子差她是知晓的,刚成为怀兴那会儿,她连走路都觉得费劲,她用了好些日子才将怀兴的身子给养好,却不知原来她的病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这不是在说她自己的事情吗,怎么又扯到怀兴去了?
她想了想,忽然一脸恍然地看向鸿玄大师:“您的意思是……”
“不可明言,不可明言啊。”
“唉……”钟雪茹无奈,左一句天定右一句不能明说的,既然这样当初干脆就别告诉她,省得苦恼了一年之久。
心里知晓这大和尚不会给她解惑,钟雪茹也不打算继续久留。大和尚虽然说来说去都没给个所以然,还又多抛给了她一个问题,但其中一点她却想透了。既然所有一切都是天命,那么她和江元佑的命数其实都已经写好了,上天让她意外成为了江元佑的光,若是上天足够仁慈,就不会将光从江元佑身边夺走;若是上天残忍,那么便是尸山血海,他若想走,她陪他走便是。
她无力去与天争,难不成还争不过自己的内心吗?这一切一切,不过是她给自己徒增的烦恼而已。
想明白了这些,她似是卸下了心头的重担。她浅笑着看向鸿玄大师,朝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与他告别后,不带任何留恋地走出了豁蒙楼。
待到钟雪茹离开许久之后,鸿玄大师念完了第百零八颗念珠,里厢才有人缓缓走出。
“多谢大师为少夫人解惑了。”年迈的管家手中拿着几封信件,“老太君说,往后就不再劳烦大师再为我家少爷断命了。”
鸿玄轻轻放下手中的珠串,瞥向管家的手,全都是江老太君为她那孙儿求算的命数,她总是担忧他会让自己就这么死在沙场上,与他的父辈一样。虽说永安侯府一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人之常情,总指望着活着的人能一生顺遂无忧。
而如今,那位年轻的侯爷已经无需任何人去担心了。
“贵府的少夫人。”他捻着桌上还未读完的佛卷一角笑道,“是个有福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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