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写信
在那之后,钟雪茹也没有心思应付郑西亭,随便找了个要替公主读书找个参谋的借口,硬是拖着钟雨彦走了。皇家教书自然轮不上让一个还未得功名的人指点,钟雨彦也心知肚明,小妹这是又拿他当垫背的了。然而钟雨彦经过这一会儿的观察,大致也理解了为何小妹会对郑西亭颇有微词,样貌另说,郑西亭自比珠玉,本就矮了一截,反衬得这一股脑的喋喋不休越发恼人了。
钟雪茹气鼓鼓地拽着钟雨彦进了屋,砰得回身关门,钟雨彦被震得整个人一麻,知晓小妹是真的置气了。不过他也很好奇,区区一个郑西亭,应该也没有这么大本事让小妹生气吧?
钟雪茹没说话,钟雨彦也不多问,安静地在屋里陪着她坐了一会儿。钟雪茹坐着发了一会儿呆,还是起身去收拾包袱。宫里什么都不缺,她其实只要带好衣服就够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还是决定把自个儿练舞用的软剑带上,她比怀兴起得早,清晨闲着无事,练一练也好。
钟雨彦眼看着钟雪茹把软剑塞进了包袱里,半开玩笑地说:“你就不怕侍卫怀疑你图谋不轨?”
“怀兴公主对我不设防,我要真有什么不轨,哪还非要带一把剑去啊?”钟雪茹头也不抬,继续打着包,“公主很可怜,我疼爱她都来不及,干嘛要伤害她?”
“这话听着有些奇特。”钟雨彦笑了笑,“方才我说错了,若小妹是男子,那才是真的图谋不轨了。”
钟雪茹没好气地回头扫了他一眼:“二哥哥你就别笑话我了,我也是受良妃娘娘嘱托,陪伴公主些日子罢了。现如今公主也不太需要我的照顾,加之她也快要议亲,我很快就能回家陪着母亲了。”
钟雨彦抖了两下眉毛,略有些微妙地看了看钟雪茹,他们刚才可没吃酸食吧,他怎么闻着了一股酸酸的味道?
钟雨彦可不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他活络得很,比耿直的长兄钟雨霆还多些琉璃心思。小妹在他身边十七年,她的任何一点变化都落在他眼里,他总觉得小妹病好之后心里仿佛藏了什么事情,而且那事情恐怕不简单,否则依照小妹的性子,哪怕不告诉父亲和薛氏,也会与他或是长兄说道一二。
但既然钟雪茹不肯说,钟雨彦当然也不会问,他心里有了些猜疑,只是在钟雪茹亲口证实之前,他还是不要多嘴得好。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钟雪茹不肯与郑西亭相看,绝对不只是瞧不上那么简单。郑西亭现在谈话时,钟雪茹从未回过一句,即便为了郑葳蕤的面子,也只是嗯嗯啊啊几声,但唯有郑西亭忽然提到永安候时,钟雪茹才有了反应。钟雪茹会知晓永安候他不奇怪,毕竟他们虽然近乎是同龄人,却也都是听着永安候的故事长大的,但让钟雨彦怀疑的,却是钟雪茹对永安候的称呼。她下意识喊出的并非“侯爷”二字,而是“他”,仿佛他们早已认识。
小妹是在他入国子监之时认识了永安候吗?但时间却对不上,永安候几个月前才从边关归来,而那时候,小妹已经从高塔跌落昏迷不醒了。若要再往前推算,可能性几乎趋近于无。更何况,识得永安候是一件大事,不可能全家无一人知晓吧。
所以……
钟雨彦越发怀疑,不住地打量着自己的小妹。
钟雪茹心思不在此处,自然也没有觉察到钟雨彦的目光,她打包了自己少时玩乐的些小物什,还特地包了个毽子进去。那毽子是她珍惜多年,收集了许久的羽毛才做成,她本将它视作宝贝,然而先前她一时大意将公主的毽子送了出去,说什么都得把这个空缺给补上。她打量着毽子,虽然让她拔毛的家禽可能比不得宫里园子养的金贵,但好歹是她悉心养护了许久,才有了这么顺滑油亮的毛色,公主殿里的珍奇玩意那么多,应该不会介意体察体察民情吧。
钟雨彦看着那只毽子,回想起小时候与小妹打的赌,忍不住摇了摇头。
小妹还是那个小妹,或许只是他自己想多了吧。
次日,钟雪茹带着包袱,风风光光地回了西殿。甫一踏入西殿,她就觉得不太对劲,气氛格外压抑,站在殿门外守着的宫人都蔫蔫的。钟雪茹心里一紧,不至于她才出宫一天,公主的身体又出了问题吧?
她急匆匆地冲进屋,却瞧见怀兴伏在案上哭,哭得伤心欲绝,哭得她心肝都跟着一颤。她心里一揪,忍不住拽过站在一旁的白石,低声问:“公主怎么了?”
“方才五皇子妃来过,说了良妃娘娘给公主定的亲事,是……永安候。”白石犹豫地压低了声音,“五皇子妃问了我公主与永安候的事情,我……”
白石虽然没敢再说下去,但钟雪茹大致懂了。整个西殿里,五皇妃子谁都不挑,偏偏挑中了对怀兴和江元佑有猫腻这件事最为怀疑的白石,钟雪茹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五皇子妃运气太好,还是怀兴真就这么倒霉。既然问的是白石,那么五皇子肯定自然而然地认为江元佑确实撬了他的墙角,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调戏他的宝贝妹妹呢。
她对自己无意中伤害了俩好兄弟的感情颇为愧疚,但好兄弟变亲家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吧?现在还是安慰小公主要紧。
她把带来的包袱丢给白石,托她送去暖阁,自己走到了怀兴身边,俯下身拍了拍她的肩:“公主,别难过了,小心哭坏了身子。”
怀兴一听是钟雪茹的声音,立刻起身扑进了她怀里。钟雪茹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看得人都舍不得。钟雪茹一颗心揪了起来,揉着她的脑袋,细声细语地安慰起来:“没事没事,姐姐在呢。”
“呜……姐姐,皇兄和母妃为什么要我嫁给那个人……呜呜,他好凶,好可怕,他杀过那么多人……”
钟雪茹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江元佑年幼起随军出征,同龄侯府世子尚在父母期许下读书习武之时,他踩着尸山血海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以说几乎边境与南朔交战的整个动荡期,他都身在站场,片刻未曾离开。他固然杀过很多人,但那是为国,为了边境百姓,一旦南朔人踏过边境线,首先被烧杀掠夺的定然是边境附近的居民。他用了几年的时间,如履薄冰,让南朔不敢踏足领地一步,这是他用自己的命拼来的结果。
一辈子没有见过战场的人与在战场上成长之人,本就不走在同一条路上。她与江元佑见过数面,他脱去战袍,对她笑得亲切,会让她短暂地忘记江元佑是个靠战功闻名于世的少年将军。可当他将她从地上拽起,手臂轻揽过她的腰,只那一瞬她就清楚地知道,他的力量之大,想要捏死她都轻而易举。
钟雪茹不恐惧这样的力量,她甚至会觉得一刹那间体会到的手臂的肌肉线条令她很是艳羡。
但久居宫中不谙世事的公主惧怕他的杀业又有什么错呢?人会对未知之事产生恐惧,有时并非恶意,只不过不甚了解,脱口而出的话无心伤人罢了。若她也只是一个养在闺阁绣花待嫁的小姑娘,听闻永安候之名,大约也是敬之尊之,也惧之畏之。
她本以为怀兴可以慢慢去接受江元佑,等到怀兴见了江元佑本人,便会知道他并不如传说里那样令人闻风丧胆,他很周全,很聪慧,也很……
钟雪茹抿了下唇,轻轻说道:“公主,您可以见他一面之后再做定论。”
也许你会和我一样,陷在那双眼睛,那样的风姿里。
“姐姐,我见过他的。”怀兴抽噎着,“在我还小的时候。”
怀兴与江元佑的一面之缘纯属巧合,那日五皇子邀江元佑前来,为的竟是让江元佑指点他箭术。皇太后大寿宫宴,依照习俗,各皇子都会射靶十箭以争高低,那时的五皇子年少气盛,不甘心落于人后,便叫了至交好友江元佑来给他特训。怀兴去找五皇子之时,正巧看见江元佑拉弓架弦的画面。闪着银光的箭头落入怀兴的视线,她毫无理由地心里一慌。没等她做出下一个反应,江元佑连发三箭,箭箭深入靶面。
破风似的“铮”声落在怀兴的耳朵里,伴随着他冰冷的视线,如梦魇般印在了怀兴的脑海里。
彼时他已是小有名气,随军打了几场胜仗,带着一身戾气于年节前返回宫中参加宫宴。少年将军初初沾染血气忘了收敛,将那杀伐情绪带入宫中,五皇子为男子,尚且因江元佑的异常而蹙眉,更何况此前一无所知的怀兴。
从那之后,只要听得江元佑之名,怀兴便不能忍受。
钟雪茹听明白了,怀兴对江元佑是心病,心病却得用心药来医,让他们多多相处以毒攻毒,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她哽了哽,把这些想法说了出来,结果只见怀兴猛地摇头拒绝:“不要,我不喜欢。”
话已至此,钟雪茹也不能说什么,她叹气道:“那公主打算如何呢?”
现在只是良妃的试探,还没将意思呈到皇帝那儿去,若是真的拟旨赐婚,皇命便不是说收回就收回的了。
说到底,无论良妃先前有没有让怀兴嫁给江元佑的意思,让五皇子误会确实也是钟雪茹捅出的篓子。五皇子妃今日来是为了传话,也是为了探探口风,如果怀兴真的对江元佑有意思,那便顺着良妃的意思去请旨,如果不是……
就算不是,五皇子还能阻止良妃去皇帝枕边吹耳旁风吗?
江元佑战功太高,皇帝自然要把他的婚事安排的妥妥当当,赐婚公主既是无上荣耀,若是良妃再添油加醋继续两小儿情投意合,指不定在皇帝心中他还做了个牵线搭桥的大好人。
到那时候,怀兴不想嫁也得嫁。
“姐姐……如果真的要嫁,我就、我就逃婚!”
钟雪茹眼皮子跳了好几下,她如果真的逃婚了,且不说天子震怒,光是江元佑那个家伙,恐怕就能亲自把怀兴给活捉回去……她光是想象都觉得怀兴会因此再多加一层心理阴影,然后江元佑被她惹恼了,就算成了亲也会找她算账的。呃,以男人的占有欲来说,大概会是这样吧。
钟雪茹矛盾极了,这是她披着怀兴的外皮惹出来的祸事不错,但如果当时不是钟雪茹而是怀兴自己,其实也会和江元佑遇见,他们俩注定要在东二所见面,起因并没有因为钟雪茹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区别在于,之后的几次相遇,若是怀兴她会跑,但是钟雪茹留了下来,甚至还鬼迷心窍地送了个“信物”,于是有理也扯不清了。
她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劝道:“公主你别冲动啊,会有办法解决的……”
“真的吗,姐姐你会帮我吗?”
怀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钟雪茹,钟雪茹被看得心都酥了,这么脆弱的小姑娘,她怎么好意思开口说一句“不”。
“我……我尽量……吧。”
紧接着的半个月,怀兴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她每天都在害怕会有宫人来到西殿,然后一道圣旨降下来,把她的美好生活全部打破。而钟雪茹心里也不好受,怀兴每念一次江元佑,她心里的罪恶感就增加一分,到了现在,钟雪茹直接把江元佑划为了罪恶源头。
“都是他惹出来的!没事来见我干什么!”
怀揣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钟雪茹开始失眠了。她躺在暖阁床上辗转反侧,硬是挨了半个时辰,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躺到后半夜,她仰望着房梁,脑子里嗡嗡作响,身子也越来越僵硬。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吼了一声,从塌上爬了起来。
窗外冷月如霜,夏日的夜晚依旧燥热,饶是屋里放了冰块,暑气也还是萦绕于半空。钟雪茹半宿未眠,起身后才发现自己身上汗津津的,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恼的。
她想起钟雨彦曾经对她说过,江元佑初袭永安侯之时,皇帝本要下旨为他与一阮姓才女订婚,侯府人丁寥落,赐婚也是为了添丁增福,博个双喜临门。然而这指婚却被江元佑给拒绝了,据说他拒绝时言辞坚定不容置喙,竟真的让皇帝收回了成命,令将阮氏女赐婚他人。钟雪茹心想,若是江元佑执意不娶公主,他们这亲事是不是也能顺当解了?
她知晓自己怀着私心,答应会帮着公主是一方面,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其实不想看见江元佑娶亲,尤其是娶了怀兴。以国师之言,她是怀兴的福缘,日后即便不必日日与怀兴牵扯,一旦宫中有命,她还是得伴在怀兴身边。况且她也的确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哪怕只是怀兴想见她了,她也会欣然赴约。
但若是在见怀兴的同时却要见着身为她夫婿的江元佑,钟雪茹是不愿的。她可以藏住自己心事,只当做是一场风月好梦。她看见他会心跳如鼓,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看不穿自己的心事,她何至于去当一个跳梁小丑。
她思前想后,静悄悄地摸到了小书房里,坐到桌前研墨。她提笔写字,洋洋洒洒,她欲藏起的喷涌情绪,她不得不折断的少女遐思,全部化作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在纸上勾勒千言万语,字字决然,与其说是写给收信之人,不如说,是她用尽心神在说给自己听。
不知不觉,她竟写了整整两页,最后落笔于“相绝”二字。
她搁下笔,怔怔地将信读了一遍。读至最末,她的眼眶涨得生痛。她苦笑着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用镇纸将那两页纸压住,寻了个信封来,在信封上写下“永安侯亲启”。
装好了信,心里似乎蓦然间空了一块,她呼出几口气,轻手轻脚地都出了屋子。她站在小院里,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竟感到了些许的寒意。她定了定神,踮起足步,在皎皎月光之下跳起了舞。衣裙翻动,长袖飞舞,仿佛要将什么甩出。一整支舞跳完,她竟感到满身前所未有的疲意。
她不记得自己如何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暖阁,朦胧之中她倒在了塌上,连衣衫都未解,就这么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她又起了个早,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睛在院里练了一会儿剑,而后才去沐浴更衣。为了不让怀兴担忧她,她用脂粉掩住眼下的疲惫,待到怀兴醒转,她才将写好的信转交给了怀兴。
“我昨日写了一封信,若是以公主之名送去边关交给永安侯,或许能叫永安侯出面推了与公主的亲事。”钟雪茹不愿透露信中内容,但毕竟要用公主的名头,却也还是不能瞒她,“公主需要过目吗?”
怀兴想了想,摇了下头:“我相信姐姐。”
钟雪茹看着怀兴明澈又坚定的眼神,越发觉得自己的那些小心思不堪入目。她长叹了声,将信交给了白石,托她偷偷混进送往边关的书信里,尽量别叫良妃的人察觉了。
白石这些日子也看出了怀兴的抗拒,她本以为公主与永安侯两厢情愿,只是碍于身份发乎情止乎礼而已,但这些日子过来,白石终于确定了怀兴对永安侯并无绮思,一切都是她自己胡思乱想。白石对向五皇子妃透露之事心怀愧疚,办起事来自然尽心,还真叫她托了个法子,在良妃的眼皮底下把信送了出去。
信已经送出,钟雪茹不知为何忽然轻松了下来,如同终于放下了沉重的包袱,可以再无芥蒂地陪在怀兴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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