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正蠢货


  云半岭。

  凤北河站在雪山之巅,微微仰着头看着头顶数百丈被云雾遮住的九重天,眸瞳一片淡漠。

  在空荡荡的棋盘上,一只雪鸮叽叽喳喳道:“……那阴藤像是疯狗一样,宁愿百年结的灵果烂在藤上也不愿让出,他油盐不进,我只好硬抢。”

  一颗黑棋在凤北河五指上灵活地转动,他头也不抬:“抢到了吗?”

  “没。”雪鸮将差点被薅秃的尾羽给他看,颓废道,“那鬼东西也不知道吃什么长的,灵力阴邪得很,我……恕我无能。”

  “吃什么长的?”凤北河淡淡道,“吃尸体长的。”

  雪鸮一怔。

  少尊和那棵阴藤……很熟?

  九重天突然传来一阵龙吟,一条黑龙腾云驾雾而来,雪山之巅瞬间降下磅礴大雨,因寒意而凝结成寒冰。

  冻雨簌簌砸下。

  雪鸮被砸得嗷嗷直叫,扑腾到石桌底下躲着。

  很快,黑龙落在雪山之巅。

  云归化为人形,面无表情将一个鲜血淋漓的人扔到凤北河脚边。

  凤北河垂眸一看,瞳孔剧缩。

  雪鹿医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一身寒灵脉中竟全是火属灵力。

  凤北河面不改色,道:“父尊这是何意?”

  “少尊不是很会揣度尊上的意思吗?”云归冷冷道,“怎么现在就不懂了呢?”

  凤北河不动声色地捏紧五指的棋子。

  云归懒得和他多说,冷笑一声,警告道:“凤北河,仔细点你的鸟命,小心别落在我手里!”

  说罢,化为黑龙咆哮而去。

  冻雨再次噼里啪啦砸下。

  凤北河面无表情,神色难辨。

  偌大九重天只有仙尊和那两条龙在,偏偏龙族对仙尊忠心耿耿,很难买通。唯一自由出入九重天的,便是雪鹿医。

  只是雪鹿族自来高傲,一向不和三族之争有牵连。

  凤北河机缘巧合和这只雪鹿相识,随后为其筹谋,用培育出“金光草”之功让他顺利成为九重天“雪鹿医”,做一枚听话的棋子。

  ——「仙尊在暗中寻阴藤果」这一消息也是雪鹿医告知的他。

  仙尊一直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次为何突然发作?

  雪鹿医说错了话,还是做错了什么事?

  水连青呢?

  凤北河眉头紧皱,五指轻轻一动。

  周遭本来轻缓纷纷的大雪也如狂风暴雨似的,呼啸卷起。

  躲在桌底的雪鸮怯怯地抬头瞥了一眼,眼尖地看到凤北河指缝中缓缓落下一撮漆黑的齑粉。

  ——那颗黑棋,竟被他硬生生捏成粉末。

  雪鸮脑袋一缩。

  他就算再蠢也看出来凤北河在发怒,完全不敢往前面去凑。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肆虐如刀子的风雪消停不少,凤北河冰冷的声音传来:“再去寻阴藤,不要让凤行云捷足先登。”

  雪鸮忙道:“是。”

  ***

  九重天。

  扶玉秋舒舒服服在云雾般柔软的床上睡了一觉,再次睁开眼,外面已天光大亮。

  旁边有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

  扶玉秋瞪着腿艰难用胖胖的身体伸了个懒腰,迷迷瞪瞪转过头去。

  仙尊坐在床榻边,披头散发,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肩上。

  他似乎在发呆,听到白雀的动静,面无表情偏头看他。

  扶玉秋见他这个表情,顿时一个激灵。

  生气了?

  自己可什么都没干呐。

  仙尊冷冷看他,金瞳好似有乌云翻滚,眼底全是冰冷戾气。

  他在不满。

  扶玉秋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这活阎罗到底在不满什么。

  起床气吗?

  仙尊身上翻涌的戾气越来越重,他下颌绷紧,手指成爪,克制又缓慢地伸向白雀。

  扶玉秋睡眼惺忪,看着那只朝自己伸来的修长漂亮的五指,完全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伸手干嘛?”扶玉秋歪着脑袋迷迷瞪瞪地看。

  那手离得越来越近,这时扶玉秋才看到,仙尊手腕乃至整个手上,好似有水珠正缓缓渗出。

  滴答一声,落在床褥上。

  那并不是汗水,更像是火将水烧热后蒸腾出来的水珠。

  雪鹿医之前说过一句——“您连‘水毒’都中过。”

  这就是……水毒?

  扶玉秋在心中“哦哦哦”,心想:“又擦手?”

  他懂了。

  仙尊暴起青筋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那五指好似蕴含着庞大的力量,微微一钳就能将这只白雀捏成肉泥。

  心中的暴戾嗜杀猛地翻涌而出,那双金瞳也在瞬间变得彻底猩红。

  他厌烦了。

  他决定杀了这只鸟。

  世间所有活蹦乱跳的东西,都该死。

  凭什么……

  下一瞬,仙尊冰冷的掌心突然被一个温热的东西蹭了蹭。

  五指猛地蜷缩一下。

  仙尊怔然看去。

  那只白雀努力站直爪子,将圆滚滚的身子在他全是水珠的掌心用力蹭了两下。

  仙尊:“……”

  温暖又柔软的触感,缓缓从掌心遍布全身,冰冷的心脏像是被尾羽扫了一下,又痒又麻。

  仙尊垂眸看他。

  扶玉秋正卖力地扑腾翅膀让自己往上蹦,用脑袋上的毛去顶仙尊掌心上的水,努力当一块擦手布。

  “真是麻烦。”他心中嘀咕,“手上有水就生气,怎么比我脾气还不好?”

  他正卖力给脾气不好的仙尊“擦手”,突然感觉身子猛地失重——他被人捧起来了。

  扶玉秋疑惑地抬头看去。

  仙尊眼底的暴戾不满已然消失,转瞬变回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喜怒无常的活阎罗。

  “小殿下喜欢水?”他淡淡问。

  扶玉秋歪头,不懂他想做什么,但也点点头。

  草喜欢水,理所应当。

  仙尊笑了:“九重天寝殿后方有处醴泉,想去吗?”

  扶玉秋听到“泉”这个字,忙不迭点头,脑袋都要点出残影来了。

  醴泉!水!

  仙尊笑意不减,但金瞳却幽深隐晦。

  “云收。”

  云收噔噔噔跑进来:“尊上有何吩咐?”

  仙尊将手中白雀一抛,扶玉秋整个身子撞出轻柔的云纱,被云收一把接在怀里。

  “将小殿下带去醴泉玩儿。”

  云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可他身上带着……”

  仙尊隔着一层云雾似的白纱,冷淡看他一眼。

  云收立刻噤声,捧着白雀行了个礼,跑下去了。

  仙尊孤身坐在榻边,风将垂至地面的层层白纱吹得拂起,隐约露出一双冷厉金瞳。

  “水连青……”

  扶玉秋高高兴兴地被云收捧着往醴泉去,恨不得高歌一曲。

  只是喜悦褪去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扶玉秋努力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但他一向心大,想不起来也不再强迫自己,兴致勃勃等着痛饮醴泉!

  寝殿后方宛如仙境,云雾缭绕像是深秋清晨的浓雾。

  没一会,醴泉到了。

  说是泉水,倒不如说是一处幽潭,水声潺潺,其中有几口泉眼,源源不断流出清澈的水。

  水中的灵力,比闻幽谷还要浓郁。

  扶玉秋眼睛都直了。

  天道恩赐灵物,最爱这种天地本源的灵力。

  云收双手环臂,在一旁凶狠地磨牙。

  这雪团子身上的水连青,是最能克制仙尊的灵物。

  仙尊自幼被上任朱雀仙尊用各种毒伤了根本,登上仙尊之位又不知为何神魂大损,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用醴泉的灵力稳固神魂。

  若是水连青真的入了醴泉眼……

  恐怕仙尊口中一直玩笑似的“时日无多”,便要成为真的了。

  想到这里,云收一龇牙,手臂上青色鳞片冒出,死死盯着背对着他站在岸边的白雀。

  “只要他有一丁点想把水连青投入醴泉的举动,我就一口吞了他!”云收恨恨地心想,“也不知尊上是怎么想的,明知他有水连青,还敢放他来醴泉。”

  就在这时,背对着他的圆团子突然一声不吭猛地一跃,跳入醴泉中。

  “噗通”一声。

  云收:“!!!”

  云收鳞片都炸了。

  这雪团子竟然狠到不要命,连同体内水连青一起入泉眼吗?!

  寝殿内的仙尊倏地睁开猩红双眼。

  九重天云雾骤然翻涌不休。

  醴泉边雪白的雾好似一个个活物,张牙舞爪露出骷髅似的人脸,森森低啸。

  无数双空洞的眼睛齐齐注视着扶玉秋,好似地狱修罗追魂索命,诡魅邪嵬。

  云收咆哮一声,原地化为巨大的青龙,张牙舞爪地扑向醴泉。

  他要吃了这个狡猾的雪团子!

  但当他刚到醴泉边,獠牙大张,视线突然僵硬落在泉水中漂浮着的雪团子上。

  云收:“???”

  白雀跃入潭水中,整个身子都被水打湿。

  因鸟类羽毛有些避水,漂浮在水面上的翎羽光洁一片,还泛着雪白的光。

  扶玉秋舒服地眯着眼睛飘在水上,水下的爪子拼命扑腾,整只鸟都在轻轻转着圈。

  ——浑身上下写满轻松惬意。

  云收:“……”

  云雾:“……”

  寝殿中仙尊的眼神有片刻的凝滞,神色也罕见地出现一丝疑惑。

  这白雀……

  在醴泉里泡澡?

  刹那间,岸边厉鬼瞬间消散成缥缈的雾气。

  云收懵了,匪夷所思道:“你在做什么?”

  不想办法把水连青扔泉眼里去,在那瞎扑腾什么呢?!

  扶玉秋吨吨吨喝了几口水,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瞥见岸边的云雾好像垂头丧气地缓缓退开。

  他迷茫地歪歪脑袋,漆黑的眼睛像是被水雾沁了似的,带着懵懂的雾气。

  白雀满脸都是“好烦啊你,又怎么了?”

  云收:“……”

  这些年,云收为仙尊料理了多少前来暗杀仙尊的逆贼,但却从未像此刻这般一言难尽过。

  只要将水连青置入不远处的泉眼,就能让仙尊元气大伤。

  现在仙尊都主动将机会送到他面前,而这白团子在做什么?!

  泡澡?!

  要是苍鸾少尊知道,恐怕要吐血三升。

  扶玉秋不理解云收的崩溃,继续扑腾着在醴泉里漂来漂去。

  眼看着白团子朝着泉眼的方向漂去,云收再次打起精神来。

  “不对,苍鸾少尊既然敢将这白雀送来九重天,肯定是有计划的,这白雀不可能这么蠢!”云收戒备起来,“也许他就是等着我放松警惕,再跑过去把水连青置入水中呢?”

  云收严阵以待,连利爪都准备好了。

  然后……

  他就眼睁睁看到扶玉秋倒腾着小爪子,在泉眼旁转了一圈。

  白雀看都没看泉眼,欢快地扑腾着翅膀,任由泉眼冒水的冲势将他冲回岸边。

  云收:“……”

  错不了,这白雀就是只纯正的蠢货。

  扶玉秋若是幽草原形,肯定泡在这醴泉里不出来,但此时白雀的壳子让他本能抵触在水里泡太久,只游一会就上了岸。

  水浸湿白雀的绒毛,扶玉秋低头看了一眼,险些哭出来。

  本来以为白雀只是绒毛太多才显得虚胖,没想到真是实心的啊。

  扶玉秋怀念自己幽草优美的身形、碧绿的叶子、纤细的根茎,气咻咻地一阵猛甩,将羽毛上的水甩得到处都是。

  云收依然化为龙形趴在一边,保持着僵硬的姿势,被扶玉秋甩了满脸水。

  要是之前云收被甩一脸水,肯定要炸毛。

  但此时他满脸呆滞,匪夷所思地盯着扶玉秋。

  扶玉秋甩得浑身毛都要炸开了,比他还疑惑,满脸写着“吃错药了?你怎么不炸毛啦?”

  云收:“……”

  “我、你、他、这!”云收头一次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好半天才有气无力道,“算了,蠢货。”

  扶玉秋:“???”

  好端端的,怎么骂人?!

  内殿中。

  仙尊金瞳温润,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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