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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坦诚


二人纵马并未有太久,  不过一两刻的工夫,将胡大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以后,便寻了个地方暂时停下歇息。

        秋芜虽也被马颠了,  但因透了气,身心舒畅,一点也不觉得疲累,  在道边走了片刻松乏筋骨,很快便恢复精力,  再坐上马车时,  已不再觉得疲乏无力。

        接下来的几日,  她每日都趁着晌午时分,  抽出些时间,  跟着元穆安一道骑马。

        最初的两天,元穆安都像第一回那样与她同乘一骑,  带她感受旷野的风光与纵马的欢畅,  待她完全适应,  不再害怕后,便向她讲解要领,  试着让她独自骑行。

        骑累了,  二人便在道边歇下,  等着落在后面的胡大他们。

        一路上骑马,难免靠得太近。

        元穆安正当壮年,  有时情难自禁,  忍不住凑近了想吻秋芜的脸颊。

        秋芜自然要抗拒,只是抗拒的同时,  偶尔也会感到浑身上下一阵阵发软,  连腰都直不起来,  若不是被马颠着,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下去,迫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撑住自己。

        好在元穆安有分寸,亦费尽心力克制着自己,每每在她拒绝不满之前,便自觉退开,独自消解,这才能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很快,秋芜便学会了独自骑马,尽管技艺不够精湛,却已不再需要与他同乘一骑。

        没了亲近的机会,他心中颇有些失落,但见她骑马时,眸光熠熠,神采飞扬,少有的生动活泼,让她整个人都变得开朗了许多,又觉得不论怎么忍耐都是值得的。

        在他面前,她很少有这样放松自在的时候,他珍惜这样的机会,更打心底里希望她以后都能这样毫无负担地与他相处。

        不知不觉中,他们行过兰州,沿渭水东去,进入岐州,只要出岐州,南向跨过渭水,便要临近京城。

        元穆安每日与心腹们消息的往来越发频繁,情绪也跟着一日比一日低沉,尽管面对秋芜时,尚能显得自如,但有时一转身,原本柔和的眼神便会迅速冷却下来,漆黑的眼瞳间仿佛凝了一层寒霜,令人胆寒。

        秋芜自觉了解他的脾性,哪怕他有意克制,她也很快就察觉他的变化。

        她隐约能猜到这与他近来一直假装受伤的事有关,随着他们离京城越来越近,有些事恐怕已经近在咫尺。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二人朝夕相对,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内心的坚冰消融得更快了。

        远离京城的元穆安,身上少了许多伪装与戒备,没了过去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抬头直视的气势。

        他会尽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以平和的态度面对她和她身边的人,也会时时照顾她的情绪,不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甚至还会试着敞开心扉,一点点将自己过去的经历、所思所想向她坦白。

        他说起过当年带兵在大漠深处行军遇上大风沙,差点丧命的事,也说起过少时学骑马时不慎坠落,被拖行数丈远,划破整个后背的衣物,差点被碎石扎进后脑的险情,亦说起过后来在行军途中,偶遇水患,他带着人帮忙抗沙袋加固河堤,得到当地官员的感谢,却差点被有心人利用,歪曲成有意结交朝中官员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从不曾向别人提起的往事。

        她就是再铁石心肠,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变了许多,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一点也不会顾及她,只将她当作闲时消遣的他了。

        可是,他近来的心事涉及朝政,她不该问,更没有资格过问。

        尽管心防已经松动,但她始终无法真正放下顾虑。她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变化,会不会只是一时的,只是因为远离京城,暂时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才能如此放下架子,又或者,会不会时间久了,他感到倦怠了,便又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也不知元穆安是不是猜到了她的顾虑,一路行来,再没有问过她能不能答应跟他回宫的话。

        横渡渭水的那一日,秋芜跟着元穆安先行骑马,来到河边,望着结了薄冰的河流如一条银缎一般,横亘于广阔平坦的土地上。

        这一段正是河道最窄处,不过三五丈的距离,中间还有几处泥沙沉积而成的小沙洲,因此,不必乘渡船,更无须泅水,只需骑马涉水而过便可。

        等胡大他们赶上来的时候,二人下马,将缰绳拴在河边一块巨石上,让两匹马儿低头饮水。

        “芜儿,”元穆安沉默片刻,望向京城的方向,忽然开口,“若九弟出了事,你……会怪我吗?”

        这是他闷在心里许久的话,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他终于忍耐不住,问了出来。

        若是从前,做任何决定之前,只要于大局有益,能稳住朝堂,他都不会犹豫,更无须询问任何人。

        可是,此事事关元烨,他知道元烨在秋芜心里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即便他对此一直心存芥蒂,隐隐嫉妒着元烨,还是必须事先向她坦诚。

        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既然说过以后都会好好待她,就没理由再瞒着这件事,就是再难开口,也必须告诉她。

        总好过事后再让她知晓真相,将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再度推远,直至再也无法弥合。

        “九殿下……”秋芜喃喃一声,不禁有些恍惚。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京城前,元烨已再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少年,与她之间的关系亦已破裂,这一年来,她很少想起他,此刻骤然提起,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元烨只是个毫无根基的皇子,他会出什么事?元穆安这样问,难道是在暗指京中即将发生的变故与他有关?

        想到这儿,秋芜一个激灵,也顾不得避讳,直接问:“郎君,是不是九殿下做错了什么事?”

        有容才人的恩情在前,又有十年的朝夕相处在后,其中的感情并非几次争吵就能抹杀,提起元烨,她仍旧会感到心软。

        元穆安见她的神情间有毫不掩饰的担忧,原本就悬在嗓子眼的心往下坠了坠,迟疑一瞬后,缓缓道:“他私下勾结了我母亲,意图除掉我,再取而代之。”

        四下无人,只有薄冰下的水流声与耳畔拂过的冷风声回荡不休。

        “郎君……”秋芜惊愕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此话当真?是否已有了确凿的证据?”

        “已然查实。”

        此种细节,元穆安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言简意赅地说出这四个字。

        秋芜亦无须多问,便知事情已确凿无疑。

        元穆安向来习惯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此次布下这样大的局,必是已有了万全的把握,她实在无须怀疑。

        况且,此时的他已是登临天下的一国之君,再不是刚以宫变逼迫太上皇让权时,地位不稳的太子。

        那时的他忌惮下面几个与他一样流着皇家血脉的亲弟弟,现在的他却没必要再将毫无根基的元烨视为眼中钉。元烨本就是他用来向天下人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的棋子,他又怎会急着赶尽杀绝?

        只是,想到离开前,最后一次见到元烨时,他阴沉郁结,全无少年意气的样子,她忍不住有些愧疚。

        “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见得会与郎君生出这样的嫌隙……”

        想当初,尽管元穆安打心底里看不上元烨,但至少愿意做些表明工夫,而元烨更是一心敬仰元穆安这个兄长,将他对自己的好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感激不已。

        若不是她瞒着他与元穆安暗通款曲,这兄弟二人兴许仍旧维持着兄友弟恭的状态。

        元穆安闻言,皱了皱眉,道:“与你何干?若不是你,他——”

        话音戛然而止。

        他忽然想起,若不是秋芜,他不见得还会留下元烨。尽管他当时的确想着要在皇室子侄中挑一个出来,好好护着,以扭转宫变给他带来的恶名,可那个人并非一定要是元烨,从旁宗子弟中挑反而更加安全。

        他本想说,若没有秋芜,元烨兴许早已被他除去了。

        可是,方才那一瞬,他忽然不想在秋芜面前提及自己残忍冷酷的一面。

        “他本性如此,即便不是因为你,将来也不见得能安于闲散亲王的身份。”

        他不喜欢秋芜这般为元烨感到愧疚,以前如此,现在也一样。若秋芜当真会因为元烨而对他生恨,他觉得自己一定难以忍受。

        秋芜经他这样一提醒,愣了愣,慢慢回过味来,察觉到元穆安的不快,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娘子,袁郎,奴等来了!”胡大情绪高涨,一边挥鞭,一边扯着嗓门喊。

        元穆安像是不敢再听到秋芜替元烨辩解,或是责怪自己的话,在她开口前,先转身行到拴马的巨石边,解下缰绳,牵着马过来,道:“走吧,先渡河。”

        秋芜张了张口,眼见他默不作声地翻身上马,也没继续说,而是先跟着上马,跟在他的身后,朝结了薄冰的河面行去。

        元穆安虽情绪低落,却仍旧随时注意着她。

        他骑马走在前面,一边仔细脚下,一边回头告诉她哪儿要当心,哪儿不能踩,哪儿要防着马蹄打滑,丝毫不敢懈怠。

        一直到彻底渡过那一片河面,才暂时松了口气。

        他低垂着眼,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似在安抚马儿,又似在安抚自己。

        秋芜静静看着他,方才的震惊与伤感也渐渐平复下来,见胡大他们还未到河边,方轻声道:“我非圣人,自无法对众生一视同仁。可若他当真犯了滔天的大罪,郎君要依律处置,亦是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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