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4)


  

  其实死对于一个人来说,  有时是解脱。一个人死了,没多久,其他人就会忘记他,  忘记他做的事。只有林重檀活着,  世人才会永远记得他做的事,  他才会永远被世人戳着脊梁骨。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姑苏林家因林重檀被封爵,  也因林重檀的事被流放。林家的人现在恐怕是恨毒了林重檀,  而林重檀被林家逐出族谱,  岂又会好好与林家相处。

  

  听到我的话,太子暴戾的神情并没有缓和,  但我刚刚提出的意见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皇上叫太子去,  便是希望太子能退一步。林重檀能逃开死刑,  刑罚却不能免去。

  

  我朝除了死刑,  最严苛的刑罚便是将人流放。流放的地方不是障气重的极南之地,便是天寒地冻的临近塞北一带,皆是未开化之地。很多官员被贬黜流放后,  几乎都没办法从流放之地活着出来。

  

  “太子哥哥。”我又喊了太子一声。

  太子闭上眼,单手撑头,阴柔漂亮的脸上一片郁色,许久后他长吐一口气,语气明显压着怒气,  “那就这样办吧,  但弟弟你放心,孤不会让他好好活着的。”

  

  我嗯了一声,  又补话道:“谢谢太子哥哥。”

  

  太子同意我的做法后的第二日,处理林重檀的旨意下来了,  他需跟姑苏林家的人于同一日在京城收游街之刑,再流放到安化,此生不许离开安化一步。若有抗旨,人人皆可提着他的人头去官府领赏。

  

  林重檀流放那日,京城天气不好,从早上就开始下雪,直到中午雪势才渐小、渐停。虽下雪,但却一点没有阻碍到百姓对观游行之礼的热情。

  还未到正午,京城惯来最热闹的马行街已经围满了人,两道有十六卫士兵把守,管理秩序,也是防着犯人逃跑。

  

  姑苏林家的人昨日已经全部到了京城,他们比林重檀更早一步出现在马行街。

  我的生父、生母、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和双胞胎弟弟,他们被铁链锁着,身着麻布陋衣。林昆颉是最早知道旨意,加上阅历摆在那里,面色只是难看。

  

  林夫人则不同,她一直在哭。养尊处优几十年,想来是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日子。

  我那位素来严厉的兄长林宗庭,原来无论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大哥哥的模样,有着自己的威严。到了如今,他被众人像看猴似的看着、指责着,脸上的威严便维持不住了。

  

  双生子没见过这架势,哭得厉害,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将双生子里的弟弟云生打倒在地。

  “不许哭。”林宗庭咬牙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云生的哭声并没有收敛,相反变得更大。倒是一旁的月镜看到,默默地止住了声。林夫人见幼子哭泣,上前想安抚,却被云生狠狠推开,“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大哥混蛋,居然打我!父亲母亲都没有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还没进入变声期的云生又哭又叫,声音尖锐地几乎让旁边的人都皱了眉。

  林宗庭额头的青筋都爆起,若不是林夫人拦住他,他大有再打云生一巴掌的意思。

  

  “宗庭,你弟弟还小,他没吃过这种苦,你别怪他。”林夫人泣泪道。

  林宗庭闻言却指责道:“若不是母亲惯着他们,他们怎么会被养成这种性格?春笛都比他们两个好,起码春笛听话!”

  

  “够了!“一直沉默的林昆颉寒着脸打断林宗庭的话,“你们还想让多少人看我们笑话?”

  林夫人听到林宗庭的指责,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她不再开口,也不去管还在地上撒泼的云生。

  

  两道的十六卫士兵都接过命令,只要林家不是要逃跑,就由他们闹,闹得越丢人越好。

  

  果不其然,林家方才的作态已引来众人引论纷纷。我一定程度是了解我生父林昆颉的,他从骨子里看不起平民,觉得平民之所以一辈子就为糊口而活,是平民们懒、蠢,无可救药。

  

  如今他被扒去华服,被他看不起的平民们围观,这种滋味对他来说,恐怕比死还要难受。就算他五年后,返回姑苏,重新当回他的首富,今时今日的耻辱他也会一辈子记住,郁结于心。

  

  “主子,您手里的手炉该凉了,奴才给你换一个。”身后宫人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回过头,从宫人手里接过新的手炉。今日我出了宫,混在人群中观礼,钮喜、宋楠还有几名宫人小心翼翼为我隔断旁边的人,怕我被冲撞到。

  

  其实宋楠早就给我订下酒楼,在酒楼上也可以看到这里,但我想在近处看。

  

  我刚将手炉收入袖中,一道身影忽地向我扑来。若不是十六卫士兵拦住了,那人就扑到我怀里。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刚才还在地上哭的云生。不知他怎么看到我,他被士兵狠扣着肩膀,还想往我这边跑。

  

  “九皇子哥哥,你还记得我吗?你原来夸过我的,还说要我以后好好读书,入京来找你。”云生似乎怕他哭得难看,会让我不认识他,连忙用袖子擦泪,对我露出讨好的笑容。

  因为这声呼唤,十六卫的士兵也认出我,他向我行礼,然后有些犹豫地看着被他抓住的云生。

  

  “放开他吧。”

  我的话刚落地,另外一边的月镜也冲了过来。他从脖子上扯出一样东西,是我当初离开姑苏时随手赠给他的玉佩,他居然还戴着身上。

  

  “九皇子哥哥,这是你送我的玉佩,我是月镜,你当初夸的人是我,不是他!”月镜张嘴却是反驳云生的话。

  云生听到这话,几乎目露凶光地盯着月镜,连粗话都冒出来,“你放屁!不是对你说的,是对我说的,我……我才是月镜,是你抢走我的玉佩。”

  

  双生子从出生就一直待在一起,连房间都是一个,他们不愿意分开。两个人像一株双生花,性情相同,趣味相投,从来都是携手对外。

  因为相貌几乎一样,时常有人弄混他们两个,而他们两个最厌恶被人认错,若是比他们身份低的人弄错,他们会想出很多办法收拾对方。

  

  我也曾弄错双生子,在我喊错名字的瞬间,双生子一个人端起砚台,将墨汁泼到我脸上,另外一个则是端起茶水。

  泼完后,他们两个又凑在一块,嘻嘻笑,“看,真丑啊。”

  

  “丑人非要待在我们府里,真是烦死了。”

  

  “对了,你别想着去告状,父亲母亲都很疼我们,才不会疼你这个丑八怪。”

  

  “兄长那边你也别想,别去自取其辱。我真弄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把你接回来,你既然都当了十三年的赌鬼儿子,为什么不继续当下去?最近有人问我你是我什么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下人呗,他这样的跟下人有什么区别,受气包一个,只知道哭,嘻嘻。”

  

  -

  

  双生子争执不下,竟当街扭打到一块,林昆颉和林宗庭看不下眼,上前将两人扯开。扯开之际,月镜还对着云生的脸用力抓了一把,“要你冒充我,不要脸!”

  “啊——我的脸!”云生吃疼地嚎啕大哭起来,白皙可爱的脸上显出五条血印子。

  

  真是一场闹剧。

  在我看闹剧的时候,林夫人的目光却放在我身上。她盯的时间太久,我不得不察觉。

  

  她见我回望她,居然步履踉跄朝我走来,口里也说起了胡话,“春笛,是母亲啊,春笛,母亲对不起你,母亲错了,母亲不该对那个外姓人那么好的……”

  

  我退了一步。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是庄贵妃。

  

  周围越来越多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明白这里是待不下去了,便在随侍的护卫下离开人群。离开时,我还听到双生子哭喊的声音。

  

  “九皇子哥哥,救救我!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我的吗?”

  “九皇子哥哥,求求你了,别走!”

  

  随着声音的远去,姑苏于我仿佛也成了一场梦。这场梦起初是浮华的,而我与这场浮华的梦格格不入。

  如人间仙阁的林家,器宇轩昂的父亲,柔美温柔的母亲,肃严端正的长兄,以及相貌似金童的双生子。

  

  我无数次向上天祈祷,如果我是林重檀该多好。如果我是林重檀,浮华的梦将不再是梦,而是我唾手可取的东西。

  

  现在,这场浮华的梦彻彻底底被揭开表象,是深宅大院不可言的龌龊,是凌驾于血肉骨亲之上的利益,是一颗颗令人作呕的人心。

  

  -

  

  我刚到酒楼不久,林重檀被士兵押着走到马行街。他的模样比林家诸人狼狈许多,腿脚有伤,走得不利索,需一瘸一拐。林重檀是重刑犯,不比林家人,他带着木枷锁,身着囚服,囚服外随便裹着一件脏兮兮的棉服。

  

  我需要用太子赠我的望远镜才能看清他的脸,他头上的伤依旧无人处理,被锁住的右手依旧是被白布包着,不知伤势如何。

  

  几乎是林重檀一出现在众人面前,百姓们就把目光争先恐后地放在他的身上。

  百姓们的议论声比先前还大,他也吸引了刚刚才平复下来的双生子视线。

  

  一向二哥哥长,二哥哥短的双生子此时又默契起来,他们对着林重檀冲过来,拳打脚踢。

  双生子口里还喊着什么,酒楼隔得近,又因这两人嗓音尖锐大声,倒也能听到七七八八。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们……你这个扫把星!”

  

  “我父亲母亲养你这么多年,你不想着回报我们,反过来连累我们……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

  

  林重檀不知道被那句话戳中,先前还麻木表情,由着双生子捶打的他眼神倏然凌厉起来,而这时,百姓中有人抓起烂菜叶子砸林重檀。

  

  “杀人凶手!”

  

  一声起,众声和。

  “杀人凶手,去死!”

  

  “对,去死!”

  

  “赶紧去死!”

  

  “砸他!”

  

  双生子尖叫着退开,而林重檀成为众矢之的,激愤难消的百姓们纷纷捡起东西向林重檀砸过去,有甚者,砸的是石头。若不是有十六卫的士兵拦着,林重檀有可能会被当场打死。

  

  而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他钻出十六卫士兵的人墙,把手里一盆东西对着林重檀泼过去。

  

  是狗血。

  

  “下地狱吧,猪狗不如的畜生!”那人骂完,还对着林重檀啐了一口浓痰,不过那浓痰并没有落到林重檀身上,因为他已经被十六卫士兵驾着往旁边拖去。

  

  被淋了一身狗血的林重檀站在原地,颀长的身形不知何时变得萎顿。黏糊的血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那狗血应该极臭,连看押林重檀的士兵都捂着鼻子退后几步。

  

  林重檀原先也游街过,但那时他是作为状元郎,身骑汗血宝马,衣着红袍,由金吾卫开队。那时他春风得意,帝王恩宠,才名远扬,又生得一幅好模样。

  无数人争先效仿他,学他着素裳,买他用的东西,人人口里都会吟他的诗句。

  

  一朝恣意风流,一日众散亲离。

  

  道清先生忽然出现,他被下人扶着来到此处,面色衰白。

  “檀生。”他唤林重檀。

  

  林重檀身体似乎变得更加僵硬,他没有回头,顿了一下反而往前走。道清先生见喊不住林重檀,去拦旁边的人,“不要砸了!不要砸了!当我这个老头子求你们了,不要打他,他没有做那些事!”

  

  道清先生一生傲骨清高,为了自己这个学生不仅连日去敲登闻鼓,还去求人。

  可百姓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宋楠。”我想让宋楠去把道清先生劝开,这里围观的百姓太多,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

  但我的话并没有说完,我就看到道清先生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死人了,死人了!”

  

  一下子,人们就炸开了。

  

  “这里有人死了!”

  

  “道清先生!”道清先生的下人哭出声。

  

  林重檀也听到了声音,他猛然回过头,目光怔然。几息后,他不顾身上的伤,一瘸一拐,急向道清先生跑去,可没跑两步,就被看押他的士兵抓住。他奋力挣扎,反被摁在地上。

  雪已经被人踩脏了,林重檀的脸颊浸进脏兮兮的雪水里,他还在挣扎。

  

  “大胆罪犯林重檀,你若再乱动,休怪我们当众斩杀你!”士兵训斥他。

  

  林重檀置若罔闻,他一双眼黑黢黢的,只盯着前方,他想爬起来,可士兵死死摁着他,还用刀柄重砸他。挣扎间,他右手的纱布显出新的血色。

  他好像什么都顾不得了,又像是认清了现实,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老师!”

  

  一声落,士兵并没有松开他。

  林重檀举目向四周望去,仿佛在寻人。他寻着寻着,竟笑了起来。先是低低地笑,随后大笑出声。

  虽是笑,可眼里竟有泪。

  

  “哐当。”

  我手里的望远镜砸落在地。

  

  钮喜和宋楠立刻上前。

  “主子,没伤着吧?”钮喜问我。

  宋楠弯腰捡起望远镜,用自己的手帕仔细擦干净,再递给我。我没有接,而是转身往外走。

  

  我没有再看下去,提前坐上回宫的马车。

  

  道清先生不是我害的,我只是想报复当初伤害我的人,替良吉报仇。林重檀如此落得这般田地,是他活该,我于心无愧。

  

  我抬手捂住自己的头,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

  

  是林重檀活该。

  是他先害我、杀良吉在先。

  是他……

  

  “从羲,从羲……”

  谁在喊我?

  

  “从羲,你别吓母妃,你怎么了?从羲,你看看母妃。”

  我努力睁大眼睛分辨,终于认出面前的人是我的母妃庄贵妃,可她为什么要那么担心害怕地看着我?

  

  我怎么了?

  

  我想着,一股腥味从我喉间涌上来。我愣了下,才从口里呕出一口血,与此同时,眼前彻底黑下去。

  

  -

  

  “二哥哥,你……不能丢下我,父亲知道会责怪你的!”

  

  “布娃娃?他会喜欢吗?”

  

  “檀生,帮帮我。”

  

  “檀生,我怕。”

  

  “檀生。”

  

  “檀生。”

  

  ……

  

  “林重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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