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
卞宏一看着自己的长子毕恭毕敬的将他扶了起来。大腿受了一枪, 卞宏一不确定自己是否伤到大腿的主动脉,亦或是会被角度上挑的子弹打伤脊柱。
可此刻他下半身几乎发麻。
卞宏一有些恐慌。
因为他不是没有中枪过,但从未有如此钻心剧痛的反应。滚滚鲜血流下去, 他裤腿却感觉不到湿粘, 只有手紧紧按压着伤口, 感觉自己的伤处在随着心脏跳动着涌血。
卞睢拿走了他的枪。
卞宏一看了卞睢一眼, 什么都懂了。
他不敢细想, 如果卞睢想要杀他, 那这个儿子有多少次机会, 又会如何倾覆当下的局势。
卞宏一沉默着,心惊肉跳, 甚至在想, 此刻他拔出腰间匕首刺死卞睢的胜率有多大;而会不会这样做, 才是对面的年轻女人最乐意看到的。
卞睢伸过手来, 从背后环住卞宏一,替他压紧伤口,而后从袈裟内扯了一条棉绳出来, 将棉绳捆扎在他大腿根部,用以止血。
他满是鬼脸佛面的刺青手臂被血染上一层粘红,只是卞睢向下一摸伤口,面上一惊,他将卞宏一整个人稍微抱起来几分, 只看到他大腿斜后方, 一个拳头大的血洞!
卞睢惊的脸颊发麻,他熟识各类枪械, 枪法如神,可他从没有看到这样的伤口。
卞弘一几乎活不了了。
卞宏一背手摸向自己的伤口, 脸色也愈发惨淡起来。
言昳笑着,从随身的绣牡丹蜂蝶的小包中,拿出了一枚顶部凹陷,前端黑色的子弹。
她微微往前一推,轻声道:“忘了向您二位介绍,本司最新产品。铅芯软头弹,去除弹头的设计,会让子弹进入敌人身体的时候,因剧烈挤压而炸开或扁平,留下巨巨大的开放式伤口。”
言昳就不说自己的手|枪枪管的膛线,还特意让人定制了上宽下窄的阴线,只为了打出去之后,子弹在短距离就有更大的旋转力——也就是破坏力。
她这把手|枪诞生的初衷,就是为了让中枪的敌人迅速失去抵抗能力和……生还机会的。
卞睢发觉自己总是小看这个女人的狠毒,他轻声道:“……我说过,他死得太早,我会很难办的。”
她一耸肩,捂嘴笑道:“抱歉。”
言昳在毫无诚意的可爱式道歉后,还是贴心道:“不用担心,一般来说他失血也还能活七八个时辰呢。我也没办法呀,都说卞宏一是枪林弹雨里都能活下来的福大命大,我今儿还做好开了六枪都不中的打算。”
言昳这稀烂的枪法,还算是山光远紧急培训过的。若不是他手把手教她,如何一手拨轮一手上膛,言昳恐怕没法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在桌子下连开四枪。
对桌这么近的距离,她竟然只中了一枪,山光远怕是想把她这个手残学生开除学籍。
卞宏一抬头道:“睢儿,你被她暗算了。我死了,她会立马对你下手——”
卞睢系好能暂时止血的棉绳后,两只手在卞宏一胸口的布料上蹭了几下,湿血擦干,可手上还是染上了浸透般的猩红,他轻轻给卞宏一拢了拢衣襟,而后顺手拿起了他腰间的匕首,多情眸中秋波流转,道:“爹,咱俩的恩怨情仇太长久了,你几句话是说不动的。更何况,带兵入京和驻守陕晋,哪条路先死的早,真希望你能有命去看。”
卞睢作为一个最有权势的长子,似乎是在卞宏一少年时与塔塔尔族舞|女所生,出生后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他跟随卞宏一这几十年来,应该看透了卞宏一与公主的恩怨情仇,也看过太多卞宏一对妻妾子嗣的残忍。
他外貌上迎合父亲的“信佛”,为父亲披荆斩棘多年,立下汗马功劳。但至于离心嘛,言昳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就没合心过,谈何离心。卞睢单方面蕴藏了近三十年仇怨,以卞宏一对家人的态度,可能压根就不曾站在同一高度去了解过。
外头随着卞睢之前挥手的动作,大批卞家军士兵端枪或持刀,缓缓围上了庭楼,也围住了河滩上立着的山光远等人。
山光远背对着庭楼,看向江远处,手甚至都没有把在刀柄上。
宝膺则忍不住转头看向被风吹起的绒帘,虽然这里只能看到言昳的婀娜背影,却瞧得见卞宏一的面如死灰,卞睢的复杂犹疑。
韶星津早就听见庭楼内的枪声,此刻看到卞家兵团团围住他们,刀尖对准,哪怕猜到言昳必然不会让自己陷入这般险境,却也忍不住心惊肉跳,略略后退半步。
言昳承认自己不够了解卞宏一,但她算准了他的部分目的与行动。显然卞宏一更加不了解她。
他竟然扯住了卞睢的衣袖,发狠道:“你想杀我,可以!但不要让外人占了你我多少年来耕耘的陕晋。夺下凤翔府,这里的人一个都逃不出去,她的产业就是你的!连那山光远的兵也都是你的!”
卞宏一这么多年的福大命大,是他的果决的张狂拼出来的,言昳其实还真有点忌惮他。
但卞睢却是隐忍型的。
他埋藏的太久,现在外头的卞家亲兵本是卞弘一的心腹,卞睢多年来一点点抽换成他的亲信,直至完全听信于他。卞宏一的声音从庭楼中传出,众多士兵却也只是充耳不闻,紧紧握着刀柄围住言昳等人。
卞睢知道,言昳不会是孤身前来,但目前护卫她的只有随车队的几十个亲卫,更多大军埋伏在远处,赶来也需要时间。这个女人不但心沉似海,而且没人知道她手下的东岸实业的真正实力。
卞睢如果接手了卞宏一的产业,他不会再牵扯进公主的破事里,想要乱世自保,必须要跟言昳合作。
在这个她孤立无援的间隙,或许是跟她讨价还价的机会。
桌案上,言昳的枪口还对准着卞睢。
外头静的只有风声,和众多士兵亲卫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忽然,在庭楼旁,传来了一声不大的爆竹声。
对于枪声都太过警觉的众多士兵和卞家父子,猛地身子一紧,朝声音来源看去。
一个面无表情的貌美侍女,不起眼的站在庭楼边,衣裙翻飞,她手中拿着个烟花筒,仰头看着一点金线窜入天空,而后在天上炸开一团彩雾烟花,她面上露出几分稚拙纯真的笑意,转头道:“二小姐,放烟花啦。”
言昳半转过身,一只手扣在扳机上,一条胳膊搭在石椅靠背上,指尖拨开绒帘,像枕臂凭栏望月的美人,仰头看向了天上炸开的烟花。
她对侍女笑道:“冬萱今年过年还没点过烟花吧。”
卞宏一知道这是她引兵前来的信号,咬牙道抬手拽住卞睢的袈裟:“杀了这个女人!她死了,就无所畏惧了!”
卞睢不为所动,只看着言昳,刚要开口。
言昳笑起来:“卞大少,今日算是我的产品推销会,您来听个响。嘘——”
河滩上风紧水涌,卞睢仍然细微捕捉到了在战场上最常听到的那让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
他猛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是炮弹!你疯了——”
一阵猛然的地面震颤,灰烟四起!
耳鸣阵阵涌来,炮弹落地炸开一片碎石,风浪掀起绒帘与言昳额前的碎发,众多卞家兵四散疾退,几乎要站不稳般!
而这炮弹不是一声!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地面抖动震颤如地震,烟尘汹涌如潮,众人几乎要因巨响而耳鸣,当起身后,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看向炮弹落地处,却发现落点却好像是同一处!
在距离庭楼两百米左右远的荒草中,本来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黄石,如今却已经夷为平地,只留下满地石屑碎渣。
三个弹坑,几乎像是三个或多或少重叠的圆。
但不像是往常的炮弹都是铁球,这三个巨大的炮坑中,没有留下铁球,而是一些压扁的金属柱,弹坑四周的荒草燃烧着,坑中也布满火药硝石的味道。
落点差距不超过几米。
在这样的大风天气,在如此朦胧的水雾中,至少从视野之外的超远距离发射的炮弹,而后在同一点落地。
何等可怕的精准度。
在耳鸣与烟尘之后,言昳笑道:“让我为卞大少介绍我们今年的重磅产品。九寸三超大炮口螺旋线膛炮,装配消解后坐力的弹簧式钢铁炮架台,使用的是最新式的四斤六两火药,装配六十一斤炮弹。”
卞家父子震惊的看向炮弹落地的方向。
言昳满意客户们对于样品的惊讶赞赏,笑道:“四斤六两火药,六里地外发射,无风日落点偏差平均值是十七尺。今日是四里半左右的距离发射,高风速,精细校准且搭配本厂专属去后坐力的弹簧架,能将落点偏差控制在二十尺以内。卞大少,现在炮身加专属弹簧架台,打包售价十二万两。另有小口径实惠版,八万五千两一套。”
说是推销。
但此刻,卞家要是敢对这里任何一人动手,那炮弹就会下一秒降到他们头上,要死一起死,谁也跑不了。
这纯粹就是个疯子。
她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生产的炮台如果质量不过关,炮弹真的落在了这庭楼上,她也会死吗?
还是她连这一步,都当做自己推销的手段!
她抱着手,将账本后侧翻着递过去:“不论今日卞爷死不死,卞大少赢不赢,不论是您要守住陕晋击退鞑靼,您要攻入京师拥立公主,什么也都离不开枪和炮!这年头说话要硬,就是要枪炮在手啊!”
卞宏一因失血而头眼发晕,他来之前,熹庆公主一直说这位神秘的“二小姐”,估计是一直支援梁栩不垮台的背后财阀。
熹庆公主认为不除掉她,梁栩就很难垮台,也请求他去见一见这位二小姐,能杀就杀,杀不了,也要知道这位神秘的二小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卞宏一多年不露面出山,一露面,就折在了让他轻视的这小姑娘手里。他也看出来了:公主和他都想错了。这二小姐根本没有阵营,没有站队,恐怕这围绕着梁姓的斗争,她根本不在乎。
她唯一选择的就是混乱、无序与扩张。
卞睢抬眼看向弹坑。
言昳前世就听说过卞家对军火暴力的痴迷,对于大口径、火力猛的武器的热衷。
这炮台,不可能不戳中卞睢的动心。
她趁热打铁,笑道:“考虑到或许陕晋拿不出足够的现钱来,咱们可以考虑用地或者矿——”
正说着,天边几乎传来了两个方向,一近一远,奔驰而来的马蹄声。
言昳看向东侧,紧皱眉头。
西侧来的远的,是山光远手下的兵力,这都是她算好的,她很清楚。
那么东侧来的……
山光远也听到马蹄声,猛然转身,只见东方有骑兵马队踏开雪沫,在冰雾中疾驰而来,为首者鸣枪怒吼道:“卞睢!竖子怎敢——!”
看来卞宏一也预备了援军,或者是也不完全信任自己的儿子啊。
卞睢身上流光溢彩的孔雀蓝袈裟一甩,手中匕首比在了卞宏一的脖颈上,拽起了双腿失去知觉已经站不住的卞宏一。
他正要对言昳开口说什么,就瞧见这女人压根不掺和。她手撑着石椅椅背,作势要跳出庭楼。言昳一只脚踏在椅背上,一只脚踩在貂毛坐垫上,临走前,转脸看他,笑道:“卞大少,量大有折扣,预定有优惠。以及,您今日没有让你的兵对我动手,恭喜你获得了给我干活的资格。”
卞睢怒极反笑:“什么?!”
言昳红唇勾起:“我等你来求我哦。”
她说罢,裙摆若芍药花般,从石椅椅背上跃下!
庭楼其实并不算太高,下头更有几个侍女齐齐抬手将她接住。
卞家内斗,她可不想直接参与。她只会遥遥的加上砝码,看陕晋斗成一锅粥。
冬萱和几个侍女将她放下来,言昳面前是转头看她,面上复杂又恐惧的卞家兵。
她往前踏了一步,众多士兵仿佛是觉得她能随时一指天空,就有炮弹落到他们头顶,惊惶退让开一条路来。
言昳道:“不去护着你们主子吗?”
众多卞家兵在慌乱之中,这才持刀,向庭楼东侧奔去。
言昳逆着奔走的士兵,拎着裙摆,小心踩着河滩上的石头与荒草,走过来。
山光远几乎是想要去上前一步用力捏一捏她肩膀,他说不上来是气她的胆大,惊于她的魄力,还是……心里上下起伏,忐忑不安,只有抱抱她,才能安心。
言昳伸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她今日并未像以前谈大生意那般打扮的明艳精致,反而因为苦劳几日,今日时间又来不及,显得素净几分。
妆容的素,偏显露出浓烈的芯子,她缓缓走到山光远他们身边来,道:“卞宏一的几万兵力都已经到达凤翔府周围,你也已经布好阵势,本来是提防,现在就不如咬他们一口,卞宏一估计活不下来,卞家军也必然会心散并快速撤回陕晋。现在咬一口,他们都不会还击的。”
山光远拢着手道:“我知道,在今日出发之前,都已经布阵好了,若他们袭击,就收网抵御。若他们溃逃,就拦腰截断。”
山光远刚想要开口问她是否有受伤,就瞧见言昳转脸已经对韶星津在说话了。
她道:“卞邑被关押在西安府,卞睢与这个弟弟其实并不是没有感情,你可以求他将卞邑放出来。而且在陕晋很得民心的卞邑,如果能支援卞睢,卞睢也能尽快站稳脚步,接任卞宏一。”
她确实想扩大士子共进会的影响力,因为这帮官员社会的中流砥柱,既有基层的影响力,又有本身的软弱性,是她接下来相当重要的一步棋。
韶星津知道自己不会白来,可他目睹刚刚发生的一切,看着言昳手中还拿着那把黑色的转轮手|枪,他一时间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至于宝膺,言昳垂眼,走出去几步,声音放低下去:“我觉得你可能猜错了。你自己也有预感不是吗?”
宝膺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他揣着两袖,立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身后是冻死在冰中的灌木杂草。
言昳叹气:“以你的人脉都一直查不出来,所以才会寄希望于多年不出山又与公主走得近的卞宏一身上吧。但我总觉得,卞宏一知道点什么,可我这一枪,怕是要把秘密都葬送了……”
正说着,庭楼附近似乎已经短兵相接,而西侧车马道奔来的士兵,立刻朝山光远的方向而来,将他们团团护住。
言昳觉得这也不是多说话的时候,便只揉了揉眉心,踏上马车去,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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