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番外二 青梅有竹马(十三)
番外二青梅有竹马(十三)
陈翎从未见过沈辞这幅模样, 沈辞也从未见过自己这幅模样。
冷水洗面也浇不灭心底从何处窜上的失望,颓丧,压抑, 甚至是……若有似无, 又说不清道不明, 还分明不应当有的妒意和醋意……
他不是没想过,陈翎是东宫。
终有一日他是君。
他是臣子。
他们之间即使早前再亲近, 都隔着一条鸿沟。
他是被前两日的欣喜冲昏了头脑,在他心底潜滋暗长的念头在处处蛊惑他,陈翎兴许是女子……
是女子,他同她与旁人便不同, 他想做的,是沈辞, 是她心里独一无二的。
但陈翎不是……
那即便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后日,将来的任何一日, 陈翎都会有真正亲近无间的人。
是他做了一场明知不该有, 但又殷切期盼的黄粱一梦。
如果退回到从前,那陈翎同他还是君臣,他也还是沈辞哥哥, 他会继续护着陈翎, 同早前一样,不好吗?
好。
沈辞将脸浸在凉水中,冰冷到心底……
回到床榻上, 沈辞原本以为会辗转反侧, 但其实很早就睡。
竟也一宿无梦。
翌日也会照常醒来。
其实不过心里的一场欲望与念头, 浇熄了,便重新藏于心底深处见不得光的地方,与早前并无不同。
他和他仍旧是沈辞与陈翎……
早朝上,陈翎一直有些恍惚,整个早朝陈翎都没听进去多少。
后来在丽和殿,陈翎也没呆多长时间。
“父皇,东宫还有事,儿臣先告退了。”陈翎拱手。
“去吧。”天家温和,只是等陈翎转身,天家又想起什么一般,问道,“阿翎。”
陈翎转身,“父皇?”
天家笑着看她,“听说,你在南郊马场练骑马?”
“父皇知道?”陈翎意外,但转念又想,她的事父皇应当都清楚才是。
“嗯。”天家应声。
陈翎恭敬道,“九月就是秋猎了,父皇早前同儿臣说起过,这次秋猎与往常不同,各处的封疆大吏都会回来,儿臣怕马都骑不好,在这些叔伯面前丢人,所以想好好练练,至少不要落人口舌。只是早前一直没碰过,学起来怕有些慢,所以眼下就要开始练习了,沈辞说四个多月应当勉强能看过去。”
陈翎说完,天家颔首,没有再说旁的,
陈翎再次拱手,“父皇,儿臣先回了。”
“去吧。”天家没有再留她,“骑马的时候小心些,你没怎么骑过。”
“父皇放心,沈辞在。”陈翎应声。待得陈翎的背影离开了殿中,宁如涛才欣慰叹道,“陛下,太子聪慧,是可塑之才,亦有东宫担当,陛下可以放心了。”
天家微笑点头,“宁卿说的是,日后,宁卿多费些心思,替朕好好教导太子。”
宁如涛拱手,“陛下宽心,微臣必定鞠躬尽瘁,将毕生所学授予太子,也亲力辅佐太子,让太子尽快独当一面。”
天家颔首,“好,日后阿翎交给你,朕也放心。”
宁如涛躬身。
天家又似想起什么一般,继续道,“宁卿,朕想将沈辞放去驻军一段时间,立城和林北都可,阿翎日后身边需要人,朝中有你在,局势不会乱,驻军里,还要他自己的人。早前朕让沈辞留在京中给阿翎做伴读,是想他护着阿翎,也是想他性子开朗,他在,同阿翎算是玩伴。但越往后看,越觉得沈辞稳妥,虽然总时不时要惹些祸事出来,但毕竟还年少,有些路总要走。他对阿翎忠诚,阿翎也信赖他,这些年在京中,朕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在淮城的时候,一个能替阿翎将命豁出去的人,不会背叛她。沈辞在京中有些年头了,是时候放去边关驻军磨砺了,等阿翎登基的时候,身边要有人在。”
宁如涛颔首。
天家继续道,“盛文羽是建平侯世子,中部的驻军,他调得动。眼下沈老将军过世,立城边关是刘老将军,林北驻军有谭进协防驻守。谭家一门功勋显赫,在林北威望极高,朕将谭进调离了林北,去到潭洲,但也不得不要谭进和潭洲驻军协防。谭进和沈老将军,刘老将军不同,沈老将军和刘老将军拎得清,但谭家一门虎将,即便忠心,朕也有担心。他忠于朕,未必忠于阿翎。朕想让沈辞去林北,但此时让他去林北太过显眼,先去立城合适,等立城兵权平稳过度,沈辞在军中有了威望,再回京中,驻军也不会乱。”
宁如涛看向天家,“陛下思虑周全。”
天家一声轻叹,继而笑道,“宁卿,你说的是,阿翎适合做储君,朕看了她写的策论,她的心胸眼界比朕要宽,但做这样的天子,脚下的荆棘更多,朕私心是不想她如此。但她有心气,朕也想百年之后,能看到燕韩复兴这一日。”
天家轻咳两声。
宁如涛拱手,“陛下会的。”
天家颔首。
回了东宫,陈翎佯装不经意间问起,“沈辞呢?”
昨日的事,总归她有些心虚。
不知道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但有些事,始终不得不做……
启善应道,“方才问了,二公子去南郊马场了。”
南郊马场,陈翎心中唏嘘,想起他昨日的话。
—— 我是怕殿下偷懒,才刚第二日就偷懒,秋猎前怕是学不会,没偷懒就好。
陈翎心中好似被什么利器再次扎过。
陈翎驻足,“去南郊马场。”
启善意外,“殿下,眼,眼下吗?”
陈翎颔首,“嗯,换身衣裳就去,让人准备下。”
“是。”启善连忙应声。
……
去到南郊马场的时候已是晌午,马场的掌吏见是东宫亲至,连忙殷勤迎上。
“沈辞呢?”陈翎直接问。
掌吏应道,“二公子同建平侯世子去打马了……”
陈翎看他,“一整个上午吗?”
掌吏不明所以,但应道,“是。”
“带孤去。”陈翎说完,掌吏赶紧应承。
南郊马场很大,也是离京中最近的马场,京中若是要办骑射大会也都是在南郊马场,但一整个上午都在,也至少好几个来回了。
陈翎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又问道,“沈辞经常来吗?”
掌吏知晓沈二公子是东宫心腹,东宫问起,掌吏知无不言,“也不长,就是有时候一来就是一整日,要么是大半日。”
“上次来什么时候?”陈翎忽然问起。
掌吏一愣,这……
这要换了旁人,还真应不上来,但各处的官吏里就属驿馆的掌吏和马场掌吏这些官职的人最要眼力,沈二公子是太子身边的人,旁人记不住,二公子得记住,掌吏应道,“昨日还来过。”
陈翎睨了他一眼,“孤知晓,孤是问,他同孤来之前,什么时候来过?”
掌吏想了想还真应了出来。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陈翎皱眉。
掌吏赔笑,“下官就是做这个的,哦,对了,马场有详细记载,殿下可要看?”
“拿来吧。”陈翎是不知晓竟然有这种记载。
掌吏连忙让人去取。
陈翎逐一翻过,有记录就错不了,真的是,来的次数不多,但也不算少,而且,她都有印象,几乎都是同她有争执或是置气的时候,又不想同她吵,一声不吭来了南郊马场,一呆就是大半日……
有时是一日。
所以每次事后再见他,他都似没把早前的事放心上,也没同她再置气,继续温和,其实是自己来南郊马场过了。
陈翎继续翻着。
早前盛文羽没来京中之前,是他自己一人,后来盛文羽来了京中,就是同盛文羽一处,眼下也是同盛文羽一处。
“收起来吧。”陈翎还给掌吏。
掌吏接过。
也正好行至南郊马场的外围区域,刚好见沈辞同盛文羽一面说话,一面朝这边来,手中牵着各自的马,应当是折回了。
“殿下?”盛文羽先看到。
沈辞也看向陈翎,见他身着骑射服,沈辞目光微微滞了滞,也开口,“殿下。”
陈翎拿着马鞭上前,佯装无事,“今日正好离宫早些,想着来练骑马,回东宫的时候说你们两人先来了,正好,今日谁教我?”
她的语气态度都和早前无疑,实则目光一直看向沈辞。
沈辞一面擦汗,一面低头。
盛文羽先看道,“自安,你同殿下一处吧,我今日家中来人,晚些时候到了。”
沈辞应好。
陈翎目送盛文羽离开,又上前一步,沈辞不得不抬头看他,“今日这么早?”
沈辞语气也似平常。
果真,无论什么事情,沈辞都不会同她计较,来过南郊马场发泄一通,在她面前还是同早前一样。
陈翎应道,“嗯,昨日不是你说的吗?才第二日就偷懒,怎么学得会?我想了想,好像也是,所以先来了。”
沈辞看他,轻声道,“饭吃过了吗?”
陈翎颔首,“嗯。”
其实并没有。
“你要没吃,我也可以再一起吃一些。”她没好意思说,她就是来同他一道吃饭的。
沈辞低声应好。
……
陈翎其实饿了,但饿了也吃得很斯文。
沈辞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方才一身都是汗,许久没有同盛文羽骑马骑得这么酣畅淋漓,心中是爽利多了,洗漱后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出来,陈翎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旁人身上的皂角香她从来未没闻到过,但沈辞次次沐浴完,她都清清楚楚。
很好闻……
陈翎没看他。
沈辞落座,陈翎开口,“这里的菜我都有吃,没挑食。”
但凡她心虚的时候,都会主动,不看他,看余光会不时瞄他。
沈辞轻嗯一声,“好。”
陈翎又道,“今日练久些,把昨日的补回来。”
沈辞又嗯了一声。
陈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沈辞开始端碗筷。
早前在皇子府的时候只有沈辞,两人除了洗澡睡觉什么都在一处,后来反而是到了东宫之后,处处都有界限。沈辞也会顾忌旁人,不会终日阿翎阿翎得唤她。
她先吃,怎么都比沈辞快些,她特意放慢了速度。
沈辞也能看出端倪,所以也用得快,尽量同她一道落碗。
“散散步,消食了再去骑马。”沈辞开口,没有太多旁的语气,好似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还同早前一样。
“好。”陈翎应声。
还好,散步消食的时候,沈辞没有特意寻借口躲着她。
陈翎还是主动开口,“今日在丽和殿,父皇问起你了。”
沈辞看他,“陛下说什么了?”
陈翎轻声道,“问我,想把你放何处……”
沈辞微怔,但很快,心中又约莫有数。
他加冠了,不能一直留在东宫里,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他都要有去处。他是东宫出来的人,日后也是陈翎的臂膀。东宫的这些伴读里,他陪陈翎的时间最长,天家也知晓他是陈翎最信赖的一个,所以要安置在对陈翎有用的位置上。
这是迟早的事……
“殿下怎么说?”他轻声。
陈翎也看他,“我说,我没想好……”
沈辞也看他。
陈翎咬唇,“自安,你想去哪里?”
沈辞知晓她为难,沈辞温和笑道,“殿下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陈翎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这还是昨日之后,沈辞头一遭朝她笑。
她是习惯沈辞的温和模样,忽然缓和下来,她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她问完,沈辞颔首,“真的,去哪里都好。”
陈翎佯装调侃,“那我一直让你留东宫里……”
陪着我,哪里都不让你去……
她如是想,但不能如实说。
沈辞轻声,“那我就留下。”
陈翎微讶。
沈辞脚下驻足,也停下,同早前一样,柔和而温暖。
陈翎看着他,有些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临到唇边,还是抑住,改口道,“自安,有些时候,我也身不由己……”
全天下,她最想分享所有秘密的人是他。
沈辞微楞。
陈翎鼻尖微红,“我其实……”
她话音未落,他指尖抚上她眼角,陈翎微顿。
沈辞温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在哪里。”
陈翎喉间哽咽。
沈辞指尖微滞,沉声道,“哭什么,像个小姑娘似的……”
又要让他误会……
他也不会再误会了。
这样的误会有一次就够了……
沈辞温和,“走了,骑马去,还有四个月,秋猎结束,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陈翎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笑意,“让你到南郊马场牵马。”
沈辞奈何,“我好歹也是东宫伴读,你让我到南郊马场牵马,我的脸往哪儿放,换一个……”
陈翎眼角还挂着氤氲,还是不由笑了,而后踩着脚蹬上了他的马。
“追风,慢些。”他说的话,追风多半都能听懂。
他刚才和盛文羽比了两场,追风活动开了筋骨,他怕追风一时不习惯慢下来,所以要提醒一声。
他刚伸手去抚追风的鬃毛,正好陈翎也想起前日他教的,要先和追风亲近,要像前日那样先安抚追风,再骑,遂如此,两人的手再次触到一处。
毫无征兆,却又片刻怔忪。
沈辞收手,“走了,坐稳。”
“哦。”陈翎心砰砰跳着。
沈辞牵着缰绳走在稍前一些的地方,但其实也顾及着陈翎,所以近乎平行。
“这两日还是先习惯怎么坐马背上,等过两日,开始自己骑马,我再同殿下说。”沈辞仰首看他。
“好。”陈翎也应声,耳根子处都红了,但是沈辞没敢多看他,便也没看见。
“还好吗?”沈辞也会问他,“怕不怕?”
他已经习惯了处处照顾他,也习惯了他胆小,便总会顾及他是不是害怕。
“嗯,不怕。”陈翎莞尔。
但凡有他在,她都不怕……
沈辞笑了笑,“阿翎。”
听到他这么唤她,陈翎心底好似冰川融化,“怎么了?”
她声音也都是笑意。
沈辞嘴角微微扬了扬,“想骑快马吗?”
陈翎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跃身上马。
“沈,沈自安……”陈翎紧张,他就坐在她身后,稍稍不注意,碰到……
沈辞笑道,“是怕骑马吗?怕就抓紧我衣襟。”
陈翎哆嗦,“不怕……”
她哪里是怕骑马,她是怕他一不留神碰到他。
沈辞笑出声来,“不怕也可以抓紧。”
陈翎尝试慢慢伸出爪子,以合适的角度,用手将身前同他隔开,等这一步完成,陈翎才舒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舒完,沈辞忽然打马,追风真的马如其名,“嗖”的一声冲了出去,如风驰电掣一般。
陈翎吓懵:“……”
“沈辞,你,你慢些。”灌着风,陈翎口中支吾不清楚。
沈辞在她身后,她看不见沈辞脸上的笑意,沈辞听到她哆哆嗦嗦的声音,再次扬鞭,追风更快了些。
陈翎忽然意识到有人是故意的,但空旷的马场,她同沈辞在,又没有旁人,陈翎察觉他越骑越快,她怎么让他慢些都没用的时候,陈翎又怕又恼,“沈自安,你混蛋!”
沈辞朗声笑开!
第一次,也应当是最后一次……
他也舒坦了。
……
五月很快过去,随即而来的六月,七月,八月都是炎夏,即便不动弹,就是在太阳下站站都是汗。
即便如此,陈翎还是坚持练习骑马,也慢慢地,能自己脱离沈辞骑马了。
沈辞也不敢离他太远,一直让他保持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和安全范围之内。
追风是他的马,最稳妥,所以他放心。
但陈翎是新手,他大多时候都骑马追上。
也确实中途有一次危险的,他直接从自己骑的马上跃下,将追风拽住。
陈翎也确实吓坏。
沈辞宽慰,但没告诉她,他心都快跃出嗓子眼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中秋一过就是九月,九月初,宫中就开始忙碌玉山猎场的秋猎一事。
各地的秋猎在九月下旬,九月初十,陈翎同沈辞一道出发往玉山猎场去。
这次玉山猎场去了不少封疆大吏,也带了边关驻军很多将领,父皇没有明说,但军中都不是吃素的,都听得出来,这是天家要见见驻军中,尤其是边关驻军中的将领,应当是要确认接班人。
未必是眼前,但军中稍有潜力的人,都会同封疆大吏一道来。所以陈翎这次会见到许多在京中不一定能常见的武将,这也是军中一道拜谒东宫的时候,也标志着从这次秋猎起,东宫会正式接触军中相关。
所以这次秋猎对陈翎来说很重要,一丝差错都不能出,这也关乎她在军中将领心中的威望,也就是军中的威望。
因为驻军中的将领来得多,所以京中几个皇子都只带了最亲近的人,换言之,这也是陈翎身边人最少的时候。跟着陈翎去玉山猎场的是有沈辞,石怀远和盛文羽都不在其列。
由于这次秋猎的特殊,秋猎会持续七日。
届时,沈辞也会替陈翎参加秋猎。
“沈自安,到时候你不要和他们硬拼。边关驻军都是沙场上出来的,尤其是这些将领,各个都很蛮横。”陈翎是怕沈辞受伤。
沈辞笑,“我不蛮横啊?”
陈翎:“……”
好像也是。
“我知道了,我心中有数,殿下放心。”沈辞温声。
看着沈辞背影,陈翎忽然想起他早前说过的,他也想去边关驻军,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而这次玉山猎场的秋猎来得恰好都是边关的驻军将领。
“自安。”陈翎又唤了一声。
沈辞折回,轻声笑道,“我知道了。”
“不是。”陈翎忽然道,“我说,好好比,把他们都比下去!”
方才还不是这么说的……
沈辞微顿,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陈翎去了观礼台,同天家一道。
余光能瞥到沈辞去准备今日的比试。
等陈翎在天家身侧落座,便不断有驻军统帅带手下将领来觐见天家和太子,陈翎也应对有度。
驻军回京都有统一安排,会轮流回京,所以不少人陈翎早前并未见过,或是没有多少印象,尤其是新提拔的将领。
这次,都算基本健全了。
陈翎聪慧,也能从父皇对待每一个驻军统帅的态度,甄别出不同。
到谭进这里的时候,陈翎心中不由咯噔,高大魁梧就不说了,面容也些凶,若是在战场上遇到,估计都得吓倒,难怪能在林北震慑巴尔。
陈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谭进的儿子和孙子也都来了,谭家一门都恭敬有礼,说起话来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可怕。
尤其是谭进,目光里都是柔和。
父皇也同谭进说了许久的话。
陈翎依葫芦画瓢。
见到刘贺将军的时候,陈翎就要亲和得多,“刘叔,老将军没来?”
刘贺应道,“殿下,家父抱恙,这次没来秋猎,我代劳。”
陈翎同刘老将军亲近,所以同刘贺也亲近,刘贺时常回京,所以陈翎都唤的一声刘叔。
陆续见过这些边关将领,很快,秋猎就要拉开帷幕。
今日既然是东宫亮相,天家特意让陈翎去场中敲锣。
敲锣,便意味着第一场比试正式开始,也就是秋猎开始。
万众瞩目下,陈翎骑马上前,她练了好几月,又特意提前了几日到玉山猎场,就是为了今日不出错。这段时日,她和追风都已经很默契了,这段路她和追风也都已经很习惯了,众目睽睽之下,陈翎骑着追风至铜锣跟前。
她本就生得清逸俊秀,斯文温和,但眼下却说不出的英姿飒爽,都不是骑着追风慢慢走到铜锣前,而是煞有其事得骑着追风熟练,轻盈小跑至铜锣跟前,驾驭得很好,也轻松自如,根本看不出怯场或是新手。
不少驻军将领都不免意外,也忍不住惊喜,不是说东宫……
不管怎么说,驻军将领都愿意看到的东宫就是这幅模样。
沈辞也在一并将领中,全程看着陈翎。
这一段其实并不长,沈辞一眼都未错过,也都全程目露笑意,看他轻松自如完成。
旁人都不知道陈翎为这一刻做了多少准备,但他知道。
他知道陈翎有多要强,也知道陈翎有多勤勉,更知道,在他眼中,陈翎一直是最耀眼的那个,如同今日今时当下……
天家也似是没想到陈翎今日的亮相会如此,但是他的女儿,他也能看出她敲完铜锣时,目光不自觉朝着沈辞看去,他也看得到沈辞朝她默契笑笑。
天家放下手中杯盏,一侧,正好刘贺说道,“父亲说等见到陛下,务必代他问声陛下好。”
天家笑,“朕同老将军许久未见了,等老将军身子爽利些,务必回京一趟。”
“是!末将一定转告父亲。”刘贺拱手。
言辞间,陈翎也折回观礼台,而猎场中今日第一轮的比试也开始了。
第一轮的比试和最后一轮的比试是最受瞩目的,所以几乎各个驻军中想要提拔的将领都参与了这场比试。
第一轮的比试异常激烈。
尽管不断有人来天家和陈翎跟前说话,陈翎一面应声,一面听着,余光其实一直看着场中,有沈辞在的地方。
关键处,还会屏住呼吸,仿佛心跳都停滞。
尽管沈辞最后还是铩羽而归,也同陈翎说,“我就打了几只野鸡回来,给你丢人了。”
陈翎托腮看他,“我一直看着呢,那野鸡可不好打~”
沈辞笑。
陈翎唏嘘,“他们好厉害。”
沈辞颔首,“是不一样,经验,技巧,战术,都让人开了眼界……”
尽管沈辞没说下去,陈翎也知晓他心中所想,有羡慕,也有遗憾,但都一闪而过,看她的时候,眸间都是笑意,“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就好了。”
陈翎咬了咬筷子,“嗯。”
一连几日的比试,沈辞参加了其中三场。
虽然同所有的驻军相比,都不算出众,譬如谭进都没仔细留意过沈辞,但刘贺还是看了看名册,“沈辞,是殿下的伴读?”
“嗯。”陈翎听到沈辞的名字赶紧应声。
刘贺笑道,“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了?”陈翎好奇。
刘贺道,“殿下可能没留心,他是沈老将军的孙子,末将第一日就留意他了,第一场还不会的东西,竟然第二场就会了,第三场就融会贯通了,学得很快,而且很聪明……这些都是在战场上实操过的将领,但沈辞没有,他全是现场判断的,这么看,再赛一两场,他真的有可能脱颖而出……”
刘贺应当只是随意感叹一两声,但听在陈翎心中,却似抹了蜜一般。
陈翎看得出来刘贺很喜欢沈辞。
但第五日上,刘贺有事提前离开了。
陈翎去送,“刘贺叔叔,一路顺风。”
“劳烦殿下亲自来送,刘贺受之有愧。”刘贺拱手。
“其实,我也是有事想问刘叔一声。”
刘贺看他,“殿下请说。”
陈翎道,“刘叔觉得沈辞如何?”
沈辞?刘贺笑,“我很喜欢他,假以时日,他一定是个将才,比肩沈老将军。”
陈翎深吸一口气,上前道,“刘叔,我有事想托刘叔。”
刘贺看他。
陈翎道,“老将军没来,能否帮我同刘老将军说声,我想让沈辞去立城边关?”
刘贺意外。
沈辞是东宫心腹,应当是在禁军接替禁军职务守着天子的,虽然他很喜欢沈辞,但清楚沈辞的安排,所以这两日才没在御前提起。
陈翎道,“孤想让他去立城。”
刘贺颔首,“末将明白了。”
陈翎才笑起来,“那若是定下来,我再给刘叔写信。”
刘贺应好。
他当然愿意沈辞来立城驻军。
……
回帐中的时候,陈翎其实心情有些复杂,托腮坐在案几前,想起这几日沈辞脸上的兴奋,同她复盘那些她听不懂的战术时,他整个人脸上的神色,还有刘贺将军说起的所有关于沈辞的判断。
他是应当去边关……
陈翎看着眼前的杯盏,“温识。”
温识入内。
“这什么酒啊?”陈翎问起。
温识应道,“陛下赐的。”
温识话音刚落,又有天家跟前的人来唤陈翎,陈翎起身,离开前又叮嘱了温识一声,“对了,沈辞稍后回来,如果我没回来,你让他等我,我有话同他说。”
“是。”温识应声。
陈翎离开不久,沈辞便来了帐中,“殿下呢?”
温识道,“陛下有事寻殿下,殿下去御前,临行前交待,说有事同二公子说,请二公子务必在这处等他。”
“好。”沈辞应声。
温识退出帐中,沈辞在帐中等了些许时候,有些无趣,见案几上有几本册子。
沈辞想起陈翎早前说的,秋猎多无聊啊,还不如看书。
他真的带了这么多书来,是有多不喜欢秋猎。
沈辞一惯不大动陈翎的东西,但等得有些久,那本历山游记还是他从南郊那场捡回来的,他翻了翻,上面还有陈翎的批注,他认得陈翎的字,沈辞笑了笑,有些口渴,因为看陈翎的批注看得有趣,随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酒?
沈辞才反应过来,自己躲在帐中悄悄喝酒。
沈辞摇头,想放下,忽然想起中秋赏月宴的时候,有人喝醉的模样,反正都被他喝了,沈辞一口饮尽,放下,继续看书。
慢慢地,似是坐得有些久了,又许是看书看得有些烦躁了,但是陈翎还是没回来,他越渐有些觉得燥热。
渐渐地,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温识。”他唤了声。
“二公子。”温识以为他要问殿下的事,温识应道,“刚差人问过了,殿下还在陛下处。”
沈辞颔首,又问道,“这酒哪儿来的?”
温识才见是沈辞喝了,“陛下赐的。”
那应当还好,他多心了。
沈辞起身,“温识,我先回一趟,要是殿下回来了,你让人来叫我,我再来。”
他是有些不对,可能这酒有些上头之类。
“哦,好……”温识见他脸色有些奇怪。
沈辞刚走,天色就开始阴暗下来,温识看了看,“怕是要下大雨了。”
也因为这场大雨,天家一直留着陈翎多坐了一会儿,陈宪和陈远也在,都不时看看天色,大雨倾盆。
最终,陈翎怕沈辞一直等她,“父皇我先回去了。”
趁着雨势稍小些。
陈宪和陈远都心中微舒。
陈翎回帐外的时候,不见沈辞,“沈辞呢?”
温识道,“二公子方才来过了,等了许久不见殿下,说先回去了,等殿下回来,让人唤他声。老奴让人去唤沈公子一声?”
“好。”陈翎应声,但温识转身,陈翎又道,“等等,温识,我自己去吧,反正还披着雨衣,不让他走一趟了。”
雨势越渐大起来,能躲雨的人都躲起来了,侍卫送陈翎到沈辞处,陈翎吩咐声,“稍后沈辞送我回来就是,去吧。”
禁军应声。
都是东宫的禁军,远远寻了一处避雨,也看着。
“沈辞?”陈翎怕淋雨,直接入内,天色有些晚了,但没亮灯,陈翎放下雨伞,“自安?”
“不在吗?”陈翎轻叹,这么大的雨跑哪里去了?
陈翎又不可能中途折回,取下雨衣,也脱了外袍,想在案几前坐会儿,桌上就有火星子,陈翎打开火星子,刚想点亮案几上的灯盏,却见沈辞在。
“自安!”陈翎放下火星子,上前扶他,“沈辞你怎么了?”
她刚才唤了这么多声,他都没应声,不对。
沈辞是不对,她扶他的时候,触到他身上滚烫,“自安,你身上有些烫,是不是病了?”
“阿翎。”他的声音有些奇怪。
“沈辞,你怎么了?”陈翎担心,又伸手抚上他额间,“你好像发烧了,我去唤太医来。”
她的手似最温柔的绸缎,抚上他额头时,他仿佛真的没那么滚烫和烧心。
他还想,她继续在这里。
“你等等,我先扶你到榻上,然后去叫太医。”九月初秋,又是大雨,地上都是寒意,她不知他这样多久了。
她扶他,没扶动。
“自安?”她又唤了一声,沈辞尽量隐忍,“阿翎你出去,现在就出去。”
“你躺下我就出去。”陈翎总算扶起他了,但起身时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滚烫让陈翎愣住,但很快,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伸手将她带至榻间。
“沈,沈辞……”陈翎懵了。
下一刻,他狠狠吻上她唇间,陈翎刚撑手,双手被扣紧,越想挣扎,后面的事情便越发有些失控……
她从早前担心身份被他发现,到后来意识到沈辞不对,现在的沈辞意识根本就不是清醒的,她想起那杯酒,温识是说沈辞不舒服先回去了。
陈翎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害怕。
“自安,沈辞,沈辞哥哥,自安哥哥……”
帐外大雨如柱,帐内,他吻上她嘴角,“别出声。”
她是出不了声,她从来不知道他其实想要扣住她的时候,一只手就够了。帐外大雨滂沱,榻间,衣裳凌乱散开,青丝墨发绕在一处,耳边除了雷雨声,就是呼吸声。
沈自安,你混蛋。
她攥紧指尖。
不知何时起,呼吸声同帐外的雨声融为一体,又好似只有彼此,分不清旁的……
雨夜的绮丽里,根本不知这场雨何时是尽头,也不知天明在何处。
陈翎指尖死死掐上,亦看清他颈间早前的那道伤疤,触目惊心,也是极致温柔。
自安哥哥。
陈翎,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分不清的梦境和现实里,借着酒意上头的缘故,如同帐外的瓢泼大雨,一幕接着一幕,反正,也是雨夜里的一场荒诞的梦……
很久后,酒意过去,沈辞才心满意足揽着她睡过去。
陈翎一丝动的力气都没有,好容易才撑手,披了衣服起身,离开帐中。
沈辞的极度疲惫中,什么都没意识到……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看着周遭的狼藉,和陈翎通红的双眼,还有一侧跪着的人,好似晴天霹雳,也好似天塌。
—— 孤念你们沈家一门忠烈,此事至此不会再节外生枝,但从今日起,你给孤滚出东宫去!
他想解释,但不知要怎么解释。
出这样的丑事,将沈家全都搭进去都于事无补,陈翎也会牵连其中,而他藏在心底的所有东西,更一句都不能说出口。
……
就像后来无数个夜晚他在梦中惊醒,都会坐在窗棂边,看着边关月色,想起听说的陈翎的消息。
先是听说玉山猎场,陈翎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惊吓,而后大病一场,去了行宫将养——他知晓陈翎身子娇弱,一场风寒都会病上月余两月,有次没好好听太医话,咳了百日都有,这次从马背上摔下来,肯定吓得不轻,也不知道摔得多重,但仿佛已经轮不到他再再担心他……
后来听说陈翎从行宫回京的时候,身边带了才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孙,日后的太子——沈辞仰首,整整一日一言不发,但陈翎原本就是东宫,迟早有一日会有太子,他想,陈翎的孩子肯定也会像陈翎一样,他也会想起陈翎小时候,沈辞哥哥,他眸间微润……
陈翎登基的时候,他在立城边关的战场上厮杀,是小五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活着回去,他不知道陈翎有没有坐上那个皇位,他不知道,他不在,京中不见血的腥风血雨里,陈翎一人会不会怕……
他也没告诉其他人,他其实有一次远远见过陈翎,只是看不清。天子出巡时,他在军中告假,没有同任何人一处,在围观的人群中,远远看着天子轿撵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夹道而过,他知道陈翎在,风吹起帘栊的时候,他远远看了一眼,但没看清,却也知道是陈翎。那时随行,骑马走在禁军前的人是盛文羽——他无数多次想过,如果没有玉山猎场,那会不会是他?
他编了无数多的草编蚱蜢,想起他同陈翎说过,不要做雏鹰,要做鲲鹏,做凤凰,也想起陈翎问他,你一直在吗?你一直在,我就做鲲鹏,做凤凰——他一直在,在天子看不到的地方,陪着他,陪他走过登基的暗潮涌动,也陪他羽翼丰满。
春风吹不到立城。
又如何?
他在这里,替他守着春风便好。
立城四年,陈翎早已不是早前那个被手指划伤会哭的陈翎,他也早已不是那个双手未沾鲜血的少年,而是征战沙场,戍守立城的驻军统帅。
他身边有出生入死的袍泽,也有立城边关百姓,还有余叔,有嗯嗯。
他心里也有他。
……
燕珩三年,他收到兄长书信,“姑母生辰,山海生辰,回来吧。”
回来吧……
他攥紧掌心,他也想回去了。
送老齐的骨灰去见云娘。
去见他曾想藏在袖中的天光。
(番外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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