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只道此路是无归（三）
说是天明回转，实则夜还未尽，东方刚刚朦胧发亮的时候，明虹老道便划破虚空，重回了苏幕遮的道场。
老道貌似镇定，内心却比谁都要焦急。
疯癫半生，他比任何人都想要真切的见证真相。
他迫切的需要证明，那片无归寂灭之地真正存在，否则这半生的癫狂，否则昔年仙人境界的断尾求生，都会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显得更为愚蠢。
那会是几乎道心崩溃的打击，或许会让他的神念彻底崩溃，哪怕有着不朽物质的影响，也很可能引来不祥，化道寂灭。
他带来的是一卷昔年沧溟大能亲笔手书的《北海大道歌》，这卷《大道歌》只是昔年沧溟大能的随手之作，不似大能法旨，不含道韵，即便是《大道歌》本身内容，也伴随着沧溟子昔年跻身大能境，传遍天下，纵然微末修士亦有所听闻。
但是伴随着沧溟大能的飞升，一证永证，这卷与沧溟大能沾染着因果的《北海大道歌》也受到了不朽物质的影响，演化着不朽的意境。
此刻，苏幕遮面前的石桌上，一卷道歌隐约散发着澄黄宝光，苏幕遮意味深长的看了明虹老道一眼。
显然，能这么快取来与沧溟大能有关的仙人遗物，显然明虹老道早已有所准备。
甚至他这半生癫狂中，不止一次的做过类似的事情。
如同鼎盛阳世中冷漠阴郁的老鬼，冷眼旁观着一位又一位所谓的天骄，所谓的妖孽，一步步跻身大能，又在万众瞩目中证道飞升，迎接着昔年明虹老道曾经见证过的诡谲与不祥。
那疯癫的老鬼不曾引起任何风流天骄的注意，但背地里，他或许收集了一位又一位天骄大能的因果之物，在他们证道飞升的瞬间，见证了一件又一件物品受到不朽物质的影响，先是鼎盛若骄阳，又在瞬息之间，黯淡若灰尘。
这其中，或许有妖孽如昔年明虹老道，妖孽如近日掌元老鬼一般的人物。
或许曾经有人，飞升之后坚持了不止一息的时间。
那灼热滚烫的仙人遗物，曾经一次次让老道升起希望，但数息之后的黯淡，又彻底让老道心灰意懒。
万古岁月，明虹老道或许便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恍若吊诡的轮回，用另类的方式，见证着这半生岁月，一位又一位飞升者的陨落。
可偏生，潜藏在心底的真相，却无法宣之于口。
或许这万古岁月中，明虹老道不是没有遇到过如苏幕遮类似的存在，曾经有动过心思，将心中的辛秘传播开来。
也许明虹老道已经做过这样的尝试。
但一切的结果注定淹没在岁月长河中，没能掀起什么波浪。
先前老道诉说辛秘的时候，只是寥寥数语，将昔年的所见所闻说出。
或许连灵云子这个昔年老友，都无法理解，这万古岁月，对于明虹老道而言，是怎样的折磨，怎样的煎熬。
便如这洞府外的漫漫长夜，漂泊大雪。
无边的黑暗，永无止息的起伏。
如今，便也似这微微发亮的天幕。
仿佛是夜尽天明的时分了，老道静静站在那里，千百岁月，仿佛第一次失去了对于肉身的完美控制，苍老的满是皱褶的脸上，肌肉在不断的抽动，眼角是这样，嘴角是这样，手臂是这样，指尖也是这样。
他整个人仿佛无意识的痉挛了起来，肌肉在痉挛，神经在痉挛，连意识，似乎也处于痉挛中。
不止是他，这种莫名阴郁的气氛恍若瘟疫一般蔓延散逸开来，笼罩着这个洞府中所有的人。
灵云子的脸色也十分阴翳，眼角低垂下去，平素看来，灵云子仿佛是天底下最为俊朗的修行少年，如今却颇有了几分苦大仇深的意思。
便是往昔最为灵动活泛的张道鸿，此刻也沉默不言。
他的长生前路确实不曾走完，但是往昔，这是一条通衢大道，如今，随着辛秘的揭露，终归还是让他看到了尽头，一个有些绝望的尽头。
翻手之间，张道鸿的手中，出现了一柄玉斧，此刻不知想到了甚么，张道鸿状若失神，无意识的摩挲着尚是法器粗胚的玉斧。
这样的气氛，显然也影响到了苏幕遮。
他似是察觉到了几分冷意一般，牵动着白狼大氅的边沿，将清瘦的道躯紧紧裹在其中。
半晌，苏幕遮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来，像是决意要作出甚么重要的事情一般。
吐息声引来了其余三人的注视。
在这样的目光汇聚下，苏幕遮缓缓的伸出手来，食指点向那卷《大道歌》，眸光深处，有着灰芒一闪而逝。
含混且低沉的道音响起。
“夺宙！”
话音落时，苏幕遮伸出的手指，恍若化作了无形无质的岁月钓竿。
这是有些陌生，却又深入骨髓的变化。
昔年漂泊混沌海潮中的时候，苏幕遮曾经用这钓竿，垂钓着一缕又一缕的岁月，乃至最后，垂钓过海潮漩涡中，包裹着那缕岁月的阴与阳，钓出了一片死去的高天与厚土！
世人只言，仙者，超脱岁月，历劫不灭。
如今看来，这是不朽物质的影响。
但想来，死去的仙人，应当不再其列！
不曾飞升入清灵仙乡，只有不朽物质演化，却不曾受仙炁洗练，依照古籍的记载，这种仙人，并不完整。
超脱了，但似乎不曾完整超脱。
或许，岁月依旧可以施加在他们的身上。
大道熔炉的炼制，本身就是一种佐证。
不朽物质很强，超脱了大千的级数，却依旧被岁月之焱彻底炼化。
缓缓的闭上了双眸，无形中，钓钩甩动，似是羚羊挂角一般，咬住了萦绕在《北海大道歌》上，那缕几若微不可查的岁月。
无端的，苏幕遮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息、两息、三息……
苏幕遮恍若雕塑一般，就这样保持着同样的姿态，动也不动。
良久。
苏幕遮手臂落下。
等再抬起来的时候，苏幕遮的掌心却已然虚握。
除去他之外，阳世无人曾经涉足岁月之道，更不要说是沾染岁月之炁。
他们无法看到那掌心中不断搏动的岁月之炁，但是隐约之间，他们却有着一种强烈的感觉，应当是有着什么，被苏幕遮摄取在了掌心，被紧紧的握在那里，恍若拿捏住了阴与阳，恍若摄取了无形无质的一方世界！
环视众人，苏幕遮缓缓将掌心张开。
梦呓般的低沉声音响起，隐约带着几分悲伤。
“入梦！”
死为大觉，生为大梦。
这是昔年梦吾所修道法。
伴随着这声呢喃，众人恍惚之间，似是在苏幕遮的掌心，看到了那缕升腾起来的岁月之炁，看到了那岁月之炁中潜藏的凌乱光影。
恍若是惊鸿一瞥。
无垠的寂灭之地场景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昔年明虹老道断尾求生之处，是万古岁月诸位仙人的魂断之处。
这般凝视着那凌乱的光影，没有人开口说话。
半晌后，苏幕遮无声叹息，不知是悲是喜。
一旁，明虹老道佝偻的脊背愈发弯曲低垂下去，许久，老道的肩膀开始抽搐。
渐渐有抽泣声响起。
山洞外，东方天际的雾霭尽数散去。
阳光升起，普照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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