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①
......
“柳...人类,请将你的眼睛张开。”
“柳....人类,请你从幽梦中苏醒。”
“柳....人类,请你,从那一直萦绕在记忆深处的幻梦中苏醒。”
又一次,耳畔传来了朦胧的呼喊,传来了朦胧的叫唤。是那样空灵,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仿佛,近在耳畔似的,于冥冥中隐喻着某种忽近却忽远的情愫。
柳娅伊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仰首望向了那遥不见尽头的苍穹。
可映入他眼帘的苍穹却是一片混沌,黑红色交融在一起的混沌,仿佛放荡漂泊的灵魂与穹顶之上的日月融为一体的原初般,那分割了人与神遥远界限的惊鸿一闪时起时落,谱写交织着名曰绝望的赞歌。
他斜过头,却发现先前那雪白色床单和柳露锥美丽的侧脸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焰,不,是同火焰般血红的彼岸花海,以及那漫天无尽飘舞的落英飞花。
四周寂静到令人发指,只有火焰摇曳时的诡异还在视线中蹿动,只有彼岸花的花瓣在燃烧之火上摇曳起落的幽影还在记忆里勾勒,就如那电光般的一瞬,于视线之后万古不易的恒常一般,点缀着自我潜意识的心象风景。
他撑起双臂,缓缓挺起身,双臂与双腿就那样直接穿过了火焰,穿过了彼岸花的世界。
“我这是怎么了?这又是...哪里?这里...这里也是现实的世界吗?为什么我会在火焰里,而为什么,彼岸花会在火焰的摇曳上绽放?而为什么...我又会见到如此场景?”
柳娅伊自言自语道,随后小心翼翼的坐了起来,渐渐苏醒的触感让他感觉浑身都如同被针扎般疼痛。
缓缓伸出手,他却惊讶发现自己的手臂居然直接完好无损地穿过了烈焰,穿过了象征着死亡的绯红。
这熊熊烈焰并没有任何温度,冰冷的如同暴雨的凄肃一般。
“柳....人类,你能听得到我的呼喊,听得到我的声音,对么?请站起身...往前方走。”迷茫之中听到的呼喊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耳朵。
方才他还以为自己又因紧张而出现了幻听现象,但现在,有人在叫他是肯定没有错了。
可,四下明明什么人也没有,什么身影也没有,就和那天暴雨下的街道一样,于无声的孤独中诠释着有声的虚幻。
那为何,还会传来对我的呼唤?
而且,冥冥中,他还感觉到,曾经就是这样的声音,呼唤着他,呼唤着他走向某个地方,走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这声音只让他感受到曾几何时的熟悉,就如那梦中回首只为他一笑的少女般.....
“人类,请你靠近我,我想看看你的脸。”
声音又一次从遥远的彼方飘来,听起来像是女孩子发出来的,但却意外有些渗人恐怖。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只能认了,既然选择来到了这样的世界,那就只能自己背负着这样的行李负重前行,挣扎着走向黑暗的拥抱,走到路消失的那一刻为止。就如忧郁,即是在生的痛苦中充盈的反抗意志般,于纯粹、善良、严肃的感情之中诠释着向死而生的久远与须臾。
回首俯瞰自己曾经走过的断断续续,他只想再问自己——自己曾经走过的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柳娅伊忽然觉得一阵无名的苦涩从胸口传出,荡漾在整个身间,但他没有后路,从命运女神为他打开那扇门开始,他就只能再度遵循着那虚幻的声音,去往那遥远心象的尽头。
“——只能认了吗?”
柳娅伊叹口气,望了望四周熊熊燃烧的火焰,然后抬起腿,在层层包围的火焰中飞快地朝前跑去,越跑越远,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在绯红海浪的水天一线处。
彼岸花的花瓣在脚边飞舞,悠长的路从他抬起脚的那一刻便迎来了延伸与终焉,而这四周飘摇扭动的火焰,就像装饰品一样,没带来丝毫温度,带来丝毫温暖。
.........
巨大的树顶缓缓从地平线上探出了头,随着柳娅伊的接近,蜿蜒缠绕的树枝一点又一点地出现在他的眼里。那巨大的枝干盘旋缠绕在大地上,繁茂青葱的树枝在昏暗的混沌下诡异地摇曳着。
不知怎么,当远望着那棵参天巨树时,一种无言的熟悉感和温暖感便从柳娅伊胸中散开。那是他从未感受到的温暖。他感觉曾几何时,自己也见过这棵大树,也抚摸过这棵大树,只是在何时见到,又是怎么见到的,他已然记不清。
就和那个银发的少女一样,在内心的深处忽近却忽远,但却无法忆起。
他摇摇头,又定睛扫视了一番。从远处眺望时,便可以发现那参天巨树上附着一块黑色的点,如果没有猜错,大概就是那块黑色的神秘事物在呼唤着他。
出于礼貌,也出于恐惧,柳娅伊先打了个招呼——
“那个,请问你是谁?”柳娅伊张开嘴高声呼叫,声音立刻如同箭样得传的很远。
但黑色事物并没有回应他,那种空灵的声音再也没有传入他的耳朵,就像他曾经走过的蓬莱仙乡一样,孤寂得只剩下风还在耳畔缱绻。
“难道还要我走过去吗?”
柳娅伊立刻反应过来,面前这个黑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也许是不想在提醒自己什么,也许是希望他能自己走到御柱前。
想到这,他又一次叹了口气,脚下的火焰猛地窜上来,巨大的火柱拔地而起,直击苍穹,殷红彼岸花随之随风飞舞。虽壮雄伟观却如美的卑劣般让人感到冰寒。
“漫山遍野的彼岸花,青灰色的天空,不见曦月的参天巨树。这是....在象征着什么吗?”柳娅伊摇摇头,渺小的他如同沧海之一粟,在暗红色的大地上飘荡。
他的记忆力并不是很好,应该说很差,很多事情已经忘记的差不多了。儿时唯一能留下来的记忆,就只有那场梦,那无数个日夜都会梦到的久远而又虚幻的梦。和柳露锥住在一起之前的记忆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见到柳露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卯蝶町的,更不知道在见到柳露锥之前发生的事情。
——仿佛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18岁了。
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掉落,却化成了玫瑰色的水晶。消失在彼岸花的花海中.......
他就这样放慢了步伐,走着,慢慢走着,直到参天巨树粗壮的树枝前才停下。
他抬起头,所看到的景色如若梦幻之景。
参天巨树粗壮的树干上延伸出金色的铁链,将少女的白嫩纤细的双手紧紧束缚。
那是他妹妹柳露锥......不,给他的只有冰冷的陌生。
那不是柳露锥,那只是一位黑色头发的少女,有着和柳露锥相似的面庞而已。
黑发少女的瘦弱白嫩的双手被巨大的铁链捆绑着,一圈又一圈的缠绕在她的脚踝,大腿,腹部和胸口,那铁链的粗细已赛过黑发少女的小腿肚,一圈一圈缠绕在她瘦弱身姿上的样子,让她看起来是那么渺小而无力,仿佛一捏就碎。
少女的眼睛正微闭着,头无力的垂落在铁链上,黑色的长发像瀑布似得垂下,落在冰冷的铁链上。
这样捆绑起来,真的还能活着吗?
柳娅伊心头泛起一阵怜悯。这样捆起来,已经不能说是疼和难受了。一般人估计会直接被挤断骨头,断气而亡。
可就在他思考如何解救少女的时候,少女——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缓缓开口了:“人类,你可以到我这来吗?”
紧接着,她的眼角一点点拉开,被拉伸成一条直线的红光飞快从眼缝中闪过,修长的瞳孔和细细的虹膜浮现出血红色的光芒,爆射出红光,就像被灌血似得在空中滑动。
那是——只属于鬼神的眼睛。
柳娅伊心头一紧,恐惧立刻从心底里涌出来,包裹住他的身体,吓得他急忙把头转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柳娅伊一旦和这样的眼睛对峙,恐惧立刻就会立刻浮现,那种感觉——好像不是一个一捏就碎的孱弱少女在看着他,而是一个手执大刀的杀人怪物魔正通红着眼,打量着他瘦弱的身躯,思考如何将他最快剁碎,思考如何将他最快处决。
“人类?你在害怕我吗?你身上有着很强烈的惊恐情绪。”少女的声音富有磁性,怎么样听都不会让柳娅伊厌恶,但是那眼睛实在是太过于恐怖,所以柳娅伊也没敢说话。
“......”
“人类,请你在别人说话的时候直视着别人的眼睛。”少女叹了口气,将头垂下,嗓音忽然变大了几分,“你这样很没有礼貌,我——是你心象中恐惧的缩影。请,正视你自己内心深处对恐惧的追求。”
“嗯...”柳娅伊吞吞口水,然后站在参天巨树的面前,望向了被绑在半空中的黑发少女。
‘既然她叫我看了,那我也无法拒接,只能抬起头直面这份恐惧、这份美。’
再说,她说的话很耐人寻味,若她是自己恐惧的缩影、是自己恐惧的化身...那为何——又会长得如此亭亭玉立?而将这份美丽的恐惧束缚在直通天穹的参天巨树上,又是否在暗喻着自己将恐惧束缚于心象风景之中?还是说,自己心中所看不见的恐惧已经与冥冥中苏醒,即将冲破黑暗的牢笼与他相接?亦或是自己早已将如此恐惧的反讽化为自我生之须臾的救赎?早已将如此事物美恶的形而上学根基做以‘世界苦’的物哀之情?
一码归一码,现在考虑那种神秘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如此走在真实下的他,即使幻梦也终究只能面对这样的‘真实’...
不得不说,少女的眼睛不是一般的可怕,即使隔着有十几米远,柳娅伊的背上仍旧流出了一堆冷汗。
“很好,你就是柳娅伊对么。时间也真是快啊,那时的小家伙不知不觉就长得这么大了...这一生,真的只是如隙中驹石中火般的俯仰间罢。”黑发少女喃喃自语,又自顾自的点点头,就像一个母亲在感叹自己的孩子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一般。
听到此话的柳娅伊一愣,恐惧也忽然没了半边:“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谁知道呢。可能有见过,也可能没见过。”少女似笑非笑地回答一声,随后继续说道,“嘛,先不论你的成长,不论你曾走过的快乐,柳娅伊...作为满足你疑惑的答案,亦作为你肯抬首正视我、直面我的奖励,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姫·芙兰。”
姫·芙兰?真是个奇怪的名字,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名字,这种像是随意乱编的名字。
柳娅伊望着头顶上被铁链束缚着的黑发少女,似乎极力想从记忆中提取出某些关于她的片段,可除了那违和的熟悉感之外什么也没有,就同那不见曦月的幽红混沌般望不见尽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将这样的思考抛诸脑后,轻松口气,又慢慢开口道:“芙兰,呃...请问,你需要我帮忙吗?”
“帮忙?”芙兰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似乎是无法理解柳娅伊的话,“帮我?你是指什么?”
“呃....就是那个。”柳娅伊指了指芙兰身上那一圈大腿肚般粗细的铁链,“我觉得你这样绑起来很难受....如果要我帮忙的话,我会用尽全力的。”
“啊啦?”芙兰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惊讶地看着身材瘦弱的柳娅伊,“没想到你还会说出这种话,看来真的是成长了很多啊....谢谢你的关心,但不用担心我,这铁链只是为了防止我睡觉的时候掉进深渊里才这样捆住我的,毕竟我可是曾经从天上落入深渊的...虚影。”
——难道这死死将你束缚的铁链,就是你的温床吗?!
柳娅伊脸上无故冒出一点黑线,这奇奇怪怪的梦中女人还真不是省油的灯,连睡觉都要用铁链当被子盖。
“啊~”芙兰长舒了口气,打了个哈欠,随后望向暗红色的天空,红色的血瞳闪了一刹,似乎从那漫天混沌之后确认到了什么看不见的也摸不着的,“看来...时间并不允许我同你有太多的交谈,彼岸的人已经在呼唤你了,正好我也要换衣服准备准备,啊,既然从幽梦中醒来,那命运的齿轮就要再次开始转动了。”
说完,她低下头,微微闭上了双眼,又回到了以往死气沉沉的状态。
可柳娅伊仍站在那一动不动,就像石像一样一个劲儿地盯着芙兰的芳体看。
“啊啦?人类..你怎么还不走啊。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吗?”芙兰闭着眼睛,从铁链里抽出双手,开始慢慢解开缠绕在身体四周的铁链,尽管她说话的声音听从那头飘过来时听着有些缥缈虚幻,但她闭眼用手解开铁链的样子却真实到令人咋舌。
“这...啊....嘛。”柳娅伊忽地老脸一红,然而碍于少女无声无息的威压,也不敢诚实地直说自己站在这里只是为了一睹她更衣时的芳姿,所以只好傻愣愣地呆在那儿,什么也不作答,一个劲地盯着芙兰一点一点地将手伸向她身上那件黑色轻纱的扣子,缓缓解开,缓缓解开.....
随后是香肩一点点的暴露在外面,伴随着绫罗散尽,仿佛就要从中透过本真一般,窥伺那朦胧下致命的美。
“噢~我明白了!”
忽地,芙兰停止了动作,随后睁开眼睛,满脸笑意地看着下面的柳娅伊,“你这样傻傻地站在这不愿离去——难道是还想让我再告诉你一些什么吗?比如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又为什么,我会将你呼唤至此处?”
“唔。”被芙兰这么一说,柳娅伊涨得通红的脸瞬间不见了,虽然他很想反驳,很想说自己只是想偷窥一下,但他却没有这样的勇气从肚子里吐出这几句话。
想着想着,他说出的话也变了个味。
“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吗?”柳娅伊小声地问道。他站在树下,抬起头来看着树上那个被半绑在古色巨树上的柔弱少女。
芙兰抬起头,又一次望向那混沌色的天穹,忽地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轻声道:“我...嘛,既然我会醒来,那就肯定会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发生,柳娅伊,从你踏出这第一步,从你落入这混沌螺旋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便已开始转动,来到这里的你从来不会是偶然,亦从来不会是必然,只是命运、是超越命运的指引,于冥冥中牵引着你与我相见、与我再度相见....柳娅伊,若要窥伺路的穷尽。你只需要找到这棵树便会知晓一切。”
“找到这棵树.....”柳娅伊望向了她背后的那棵树,那棵他记忆里从未出现过,但又令他感到非常温暖而又熟悉的参天巨树,“我并不记得这棵树的任何事情。我在梦里也见到过一棵参天大树。还有...还有之前那个站在扭曲磁暴中央的银发少女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不记得这棵树了....噢,这样...是这样么....原来是这样。”芙兰神秘的笑容变得愈发诡异了,她盯着柳娅伊脆落瘦小的身躯上下打量了一会,“所以,你才会像现在这样和我对话吗?看你这么彷惶,这么无助,这么想明白答案,那我——也可以告诉你。”
“但是,在此之前,我想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只要你能看着我的眼睛,我就将答案告诉你”芙兰将头微微低下,那红色的血瞳仿佛要将面前的男人贯穿般锋利。
柳娅伊疑惑地歪歪头:“只要....看着你的眼睛就可以了吗?”
“嗯。”芙兰点点头。
“好....”柳娅伊拍拍身体,很果断地点点头:“这有什么难的?如果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点事情就包在我身上.....”
可,当他真正看到那双眼睛时,他会后悔他自己说的大话。
“答案就是——只有你自己去寻找,你短暂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在恐惧消亡之前,在梦醒之前。你只是命运这场舞台剧上的提线人偶,只是仍在自我欺骗的碎片。或许,梦早就该醒来,当梦醒时分,你、你的自我,便会有了答案。”
芙兰忽然张开嘴,朝柳娅伊轻声说了几句,紧接着,她的眼瞳猛地缩放,红色的眼瞳寒芒一闪而过。四周落英狂舞,彼岸花的花瓣里仿佛燃烧着火焰般,于幽玄时空中摇曳。
柳娅伊猛一怔,思绪还没有接上,便开始觉得四肢变得无力,两眼发昏,很快这个世界就从他的眼皮里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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