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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死生之巅】访旧半为鬼


修真界的梦魇在这几日愈发张狂。珍珑棋局犹如瘟疫般在尘世间蔓延,幕后之人像是疯子,根本不挑剔宿主的身份,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黄口小儿,尽数收于帐。

        这样广撒网地布子,没有人能猜得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有人哀哀地向天音阁求助,但天音阁主忽然称病不出,哪怕有人逃难饿死于阁前,亦是大门不开。渐渐地,这些人终于极不甘心地明白过来——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墨宗师死了,楚晚宁下落不明,死生之巅垮了,各大门派自顾不暇,越来越多失去神识的珍珑棋子在人间游走,杀人纵火,战势犹如枯草烧灼,已经以极惊人的速度弥漫了整个修真界。

        江都、扬州、蜀、雷州……雕梁画栋,楼船夜雪,都在炽热枯焦的火焰发出沉闷悲叹,墙垣坍圮,多少人间风月,都在这劫火纷飞庄严地大去。

        天音阁的观星台上,师昧望着远山近水一片混沌,他独自站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

        女人的丝履踩着细细积雪,一双手覆上,木烟离替他披起寒衣。

        “踏仙君呢?”

        “他今早出发了。”

        “……你已经派他去做那件事了?”木烟离微微错愕,“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好等的,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他的。”

        师昧说完这句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那素来冷静地嗓音里有一丝颤抖。

        “姐姐。”他对木烟离低喃,“那么多年了,两辈子了,我终于做到……”

        木烟离侧过脸,见他桃花眸眼里闪着湿润水汽,似极是激动,又似极委屈。

        师昧闭了闭眼睛,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走吧。”

        他低沉道:“时空生死门就快开了。我们把所有做好的棋子都带上,都送到那边去。”

        “所有的棋子?”

        “所有的。”

        “可是那么多人……”木烟离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瞧见了师昧既是痛苦又是激动的神情,她便仍是坚定地说,“……好。我知道了。”

        她转身离去,即将步下观星台边缘的时候,师昧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

        她回头,看到昏黄的天幕之下,师昧侧着身子,大风猎猎吹拂着他的斗篷,他望着木烟离,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眼眶红红的,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木烟离就这样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而后木烟离道:“你放心,就算残忍,我也不会背叛你。”

        师昧蓦地闭上了眼睛,人在紧要关头似乎总是这样的敏感而脆弱。

        他嗓音微有发抖:“这一世的我都叛离了我自己……”

        “他不是背叛了你。”木烟离道,“他是背叛了整个蝶骨族,背叛了我们所有人。他的手上是不染修士的血了——但他从此把我们判入了地狱。”

        “……”

        “我明白你的无奈。”木烟离对师明净说,“阿楠,无论这世上的人怎么说你。在蝶骨美人一族里,你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她离去了。

        师昧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行远,而后转身,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栏玉砌上,冰冷冷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里。

        “英雄?”师昧仰头,瞧着空郁沉沉的阴云,半晌叹息,“英雄是做不成了,没有哪个英雄背负了这么多人命债的。”

        他的眼眸里似有一瞬怅然,随即又凝成了寒冰。

        “我华碧楠费尽心机两辈子,与天争与地斗,我不信天道不可改——如今时空生死门,珍珑棋局,这些禁术皆已在我掌,我倒想看看,这世上还有谁能拦得住我。”

        指节捏成玉色。

        “英雄就算了。我只想讨个出路。”

        三个字,散入风。

        “为我们。”

        苍茫昆仑雪域上,疾掠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疾风劲雪像刀子般刮着他的面颊,但他眯着黑到发紫的眼瞳,似乎并不能感受到这种砭骨的寒意。

        他像峭壁上的兀鹰在翱翔盘飞着。跃上碧瓦飞甍,脚步轻盈,身手迅敏。昆仑踏雪宫那么多巡逻的高手,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走过的雪面,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很快这个男人就掠到了踏雪宫的最高顶,从这里可以眺望见风雪的天池,朦胧岑静,水雾弥漫。

        黑色闪电般的身影停了下来。

        男人立在昆仑之巅,直挺挺地站得像一柄刺刀,黑眼睛望着天池湖面。风起了,很急,吹落了他的斗篷,露出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俊脸。

        是踏仙帝君。

        经历过师昧第二次淬炼的他,拥有了墨宗师的灵核,恢复了一如从前强大的力量。并且不再忤逆“主人”的命令。

        他终于成了令师明净满意的杀伐凶刃,以及灵力源泉。

        但是,自天音阁醒来之后,踏仙君的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些零落散乱的碎片——之前他一直都认为他恨楚晚宁,他爱师明净,他的喜怒爱憎都与这两个人有关。

        可是他又隐约觉得不对。

        最近他时常会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

        他看到楚晚宁在孟婆堂里细细包着抄手,听到自己对楚晚宁说:“师尊,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你理理我……好不好……”

        他看到海崖一轮月,唯照两人心,自己紧握着楚晚宁的手,而楚晚宁一直低着头,那素来凌厉的凤眸眼尾竟似湿红。他听到楚晚宁对自己说:“我不好的。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他看到他与楚晚宁在客栈的床榻上抵死缠绵,外头风雨交加,皆与他们无关。

        他瞧见红莲水榭楚晚宁抬起睫帘,朝着自己看过来——

        忽然心悸。

        踏仙君猛地睁眼。

        这些都是什么?

        他看到楚晚宁那样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是曾经情药折磨囚禁凌/辱软磨硬泡却死都换不回来的那种眼神。

        踏仙君觉得自己头很疼,他抬起手,白昼光晕照着他护腕上的森寒尖刺,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低声咒骂道:“什么乱七糟的?”

        他站在屋顶上发了一会儿呆。昆仑的雪很大,不一会儿就满肩冰霜。他隐约觉得有些吃惊,因为他内心深处,竟觉得这样也很好,像一场好梦,而自己竟会因为梦里楚晚宁温柔的眼神而感到安宁。

        “……本座真是疯了。”

        他眨了眨眼,把这些荒谬的念头甩到脑后,继续往前去。

        主人的命令是让他去昆仑灵力最盛处,彻底打开通往前世的时空生死门。所以他照理该往北面走。可他看到了天池,还是不由自主地绕了圈。

        那是他永远失去楚晚宁的地方。

        踏仙君克制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鬼迷心窍地往那边走,可就在掠过踏雪宫宫闱游廊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爹爹……阿娘……”

        那声音很是耳熟,他蓦地停落脚步,匿身暗处,露一双黑漆漆的眼,往下俯瞰。

        而后他看清了,他忍不住嗤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一方院落之,只有薛蒙一个人。薛蒙抱着一壶酒,伏在桌上,已是酩酊大醉。

        “这一回你爹娘可不是本座杀的了。”踏仙君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薛蒙的醉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但你一难过,本座就很高兴。本座还没忘了之前是被谁在胸口开了个窟窿。”

        “怎么样,心疼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那院里寂静,并无旁人。

        踏仙君又盯着下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起意,黑影拂动,他已来到了薛蒙面前。

        醉成泥的凤凰儿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依旧伸手摩挲着酒壶,想把里头的琼浆玉露往口再灌。

        但是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伸出来,捏住了红泥壶身,止住他的动作。

        “你……谁……?”

        “你猜啊。”

        薛蒙勉强掀开一只哭到肿胀的眼,困顿地沿着那只手,往上瞧去。对上踏仙帝君那张英俊却写满了讥嘲的脸庞。

        踏仙君从没有见过这样颓丧的薛蒙,尽管他深信前世薛蒙也在人后偷偷崩溃了很多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瞧见,他舔了舔嘴唇,觉得很兴奋也很刺激。

        他俯身,像盯伺着猎物,盯着薛蒙:“有趣,原来楚晚宁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也会以酒买醉,喝成一摊烂泥。”

        他说着,斜坐在石桌桌沿,而后伸手挑起了薛蒙的下巴。

        “好久没有见到你年轻时的模样了。”踏仙君有些感慨,“在那个红尘里待得太久,本座都快忘了你少年时有着怎样一张专横跋扈的脸。”

        指尖一点点地摩挲上去。

        掠过面颊,鼻梁,眉宇,而后在额头不轻不重地戳了戳。

        “薛蒙,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本座其实挺后悔的。”他望着薛蒙怔忡的眼眸,渐渐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上辈子,本座一瞬善念,放你活命,你却反过来想要杀了本座。有时候本座在想……是不是最开始就该把你杀掉。”

        “人啊,活着的未免舒坦,死了的未必痛苦。”踏仙君的嗓音低缓而阴郁,“薛蒙,你想去陪你爹娘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去。

        冰冷的鼻息贴着薛蒙的脸颊拂过,两根寒凉的手指更是触上了薛蒙颈侧的动脉——这过程他一直紧盯着薛蒙的眼。

        他看着那双朦胧泪眼里自己的倒影,犹如降临人世的鬼。

        “其实这个尘世的人,到最后都会死。”踏仙君白齿森然,“你我好歹兄弟半生。既然在这里碰到了你,不如本座先送你一程,助你解脱。”

        指端发力,正欲下杀手。

        “哥……”

        忽然,一声呢喃,似春芽破土,石破天惊。

        踏仙君一怔。

        薛蒙望着他,酒醉之似乎终于辨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泪湿重衫,更咽着踉跄着爬起,一把拽住踏仙君冰冷的胳膊,犹如拽住瀚海的浮木。

        “哥……”

        他唤他。

        他哪里辨的清墨燃两世细微的区别,他只道眼前之人是墨燃,只道是他的兄长,他的家人,是他最无忧无虑的年华终于归来。

        踏仙君这次听清了,且确定自己没听错。所以他有些惊愕,脸上竟不知该挂怎样的神情。

        颅内又是纷乱一片。

        模糊间,踏仙君眼前闪过虚影,他看到自己和薛蒙坐在红莲水榭里,烹茶煮酒,月下碰杯。

        ……这又是那个墨宗师干过的事情?

        “哥。”薛蒙醉眼朦胧,他埋在踏仙君怀里,初时还隐忍着啜泣,可到最后,期期艾艾,更更咽咽,终成恸然嚎啕,“别走……你们别丢下我……”

        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别的什么,他忽然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嘴唇都是青白的:“不要杀我爹,不要逼他们……那些人是我杀的,别伤我爹娘,冲我来吧……”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洇湿了踏仙君的胸膛,“不要……不要挖我哥的心……”

        在这颠来倒去的更咽,踏仙君原本要杀戮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僵立片刻,想要推开薛蒙。可是薛蒙将他抱得那样紧,手足血浓。

        渐渐地,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终被泪水浸透。

        踏仙君最后是逃也一般地掠上屋瓦房梁,低伏着身躯潜在廊上,看着那个蜷在雪地里抱膝痛哭的薛蒙。

        他记忆的薛蒙一直是凶煞的,傲慢的,咄咄逼人尖锐刻薄的。而此刻留在漫天风雪里的,却是一个再也找不到哥哥的孩子。

        他看着薛蒙在原处哭了很久很久,后来薛蒙起身,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哭累了,就那么茫茫然在院落立了一会儿,最后抱着酒坛,往院落的梅花深处走。那青年走得漫无目的,神情恍惚,慢慢地远去——远去——

        踏仙君看着雪地上,两行歪七扭却不再回头的足迹,一直向风雪深处蔓延,直至瞧不见薛蒙的背影。

        朔风,忽然传来凛凛歌声,那是薛正雍生前曾经吟唱过的一曲蜀短歌,如今在薛蒙的喉淌出,在昆仑踏雪宫盘旋回响。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一声起,音尚年少,调已沧桑,“总角藏酿桂枝下,对饮面朽鬓已斑。”

        大雪染透了青年的乌发。

        那沙哑的嗓音夹杂着风雪之声,万籁萧瑟。

        “天光梦碎众行远……”越来越远,趋近渺茫。亦或许不是薛蒙走远,而是少年人终于泣不成声,字句更咽,“弃我老身浊泪含。”

        弃我老身。

        他才二十二岁,却只有在醉里梦里,才能再见故人欢笑,复又团圞。他才风华之年,却唯有饮一坛杜康,才可见高堂慈爱,旧友两三。

        薛蒙仰了仰头,似乎是想忍住眼角的泪水,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风雪已迷了他的眼。

        他阖眸,近乎是长啸地,响遏行云,似在与天叩问,与地鸣志。

        “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云气聚合,他砸落手酒坛。

        双手张开,薛蒙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前方是哪里?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再也没有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家。

        哪怕方才梦到的墨燃,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薛蒙在雪地里躺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

        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启合,热泪潸然滑落。

        “你们为什么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

        薛蒙蓦地凝噎,失了声调。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其实两辈子了,到最后,都只有他自己。

        踏仙君听着那被呼啸劲风吞噬的余音,看着薛蒙远去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脊上,大风吹拂着他的斗篷猎猎飘拂。他抬手,触上胸膛,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

        我拜故人半为鬼。

        对于薛蒙而言是这样,对于踏仙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的巫山殿,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了他孤家寡人,谁都不再有。他不知道自己屋子里香炉曾经摆放在哪里,也穿不上少年时半旧的衣服,有时候他冲口而出求学时的一句笑话,但周围都是一张张恭敬又紧绷着脸。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谁都不懂他。

        懂他的人或在泉下,或在天涯。

        踏仙君慢慢来到天池边,不是好天气,远处雾凇沆砀,池上雪籽湍急。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没心没肺、不知冷暖的木雕泥塑。

        任由霜雪将他覆盖。

        “楚晚宁……”轻轻叹息,“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怎么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睫羽交叠,闭目阖实。

        从来就没有什么若是当年,他是踏仙帝君,是修真界无人可及的尊上。他不知什么是后悔,什么是回头。

        发生的就都发生了。

        他不言悔,亦不言败。

        哪怕血肉模糊,亲离众叛,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再是荆棘密布,他都会硬着头皮走下去。

        但是,在这浩渺天际,雪域长空之间,在这谁都不会瞧见,谁也不会知晓的地方。踏仙君负手立了良久,最终,还是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跪了下来。

        在楚晚宁当年战死的地方,长拜磕落。

        一拜。

        二拜。

        直至三拜。

        踏仙君抬起脸,帽兜之下,睫毛凝霜,神情庄严,谁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起身,仿佛了却一桩多年心愿,一语不发拂过斗篷黑袍,朝着昆仑山灵气最丰沛的地方掠去。

        帝君既出,天下无人可挡。师明净没有选错,他有着人间至强的剽悍灵力,也有着令人望尘莫及的雄浑修为。

        时空生死门,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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