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天露神恩
又过了半个时辰,夜色愈发漆黑。庄浩明已恢复了大半气力,挣扎着起来吃了半个馒头。他这一日之内,不仅容貌衰老了十多岁年纪,那一双本来包含精光的眼睛,如今也变得有些暗淡失神。
谢贻香见那陆大人已酣睡过去,便对庄浩明开口说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没有叫庄浩明“叔叔”,而是直呼为“你”,庄浩明自然听出了她的不满。当下庄浩明低声说道:“贻香,事到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之境,只怕再没有什么转机。等到天色一亮,你便现行离去得好,李惟遥他们要找的毕竟是我,不会为难于你。”不等谢贻香答话,他又沉声道:“这是刑捕房总捕头的命令。”
谢贻香沉着脸不作回答,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庄浩明见她这副摸样,心知这丫头一旦拿定了主意,天下再没有人能劝得了她,只得苦笑道:“外面那些要老找我报仇的人,大多是因为亲朋好友死在了我手里。虽然我只是替朝廷办事,一切依律量刑,但无论冠之以什么借口,杀人终究还是杀人,迟早会有报应的。”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眼角泛起大片皱纹,又说道:“想我庄某人活了大半辈子,如今年近七十,也活得够长了。”
谢贻香眉头微皱,沉声说道:“莫非你还是不肯说出我们此行的目的?”她话还没说完,庄浩明便抢着说道:“贻香,你可知昨夜三更时,被那‘夺魄手’所杀死的,为什么不是小贾,而是老薛?”
听他突然提及此事,谢贻香顿时一愣。这一天时间里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自己一时倒把昨晚薛之殇神秘被杀一事抛于脑后了。她虽然明知庄浩明在转移话题,却也忍不住问道:“难道你已经参透了其中的玄机?”
庄浩明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方才睡上一觉,许多事反而被我相通了。那一老一少,也就是所谓的那个什么‘龙女’,我已经可以肯定,他们确然是神火教的人。那老者先后与我交战两次,一次在岳阳城内,一次在洞庭湖上,他所使用的功夫,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正是当年神火教中至高无上的‘天露神恩心法’。”
他说完这话,却见谢贻香无动于衷,不禁问道:“这‘天露神恩心法’,莫非你没听说过?”谢贻香摇头说道:“没听说过。”
庄浩明“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地说道:“神火教中有四大震教之宝,至刚至阳的‘蛟龙吸海劲’,任意改变身形外貌的奇书《肉白骨》,武林七大神兵排行第三的‘乌金摩诃杖’,还有便是这蛊惑人心的‘天露神恩心法’了。当年神火教的势力遍及中原,你爹谢封轩谢便是出身于此教,据我所知,他似乎曾练过这‘天露神恩心法’的一点皮毛。莫非他从来没向你提过?”
谢贻香摇头道:“爹他很少向我提及神火教的事。”她说完这话,心中却似乎想到了什么。
庄浩明默默凝视了她片刻,点了点头,说道:“这‘天露神恩心法’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武功,而是一种蛊惑人心的幻术。换而言之,那老者所使用的其实并非是武功,而是他制造出的幻象来迷惑对手。我和他先后交手两次,却依然参不破这门妖术的真谛,这才落败不敌。所以我怀疑老薛正是中了他的这门妖术,以至于无故暴毙。至于老薛脖子上的伤痕和那支什么‘夺魄手’,多半只是障眼法罢了。”
谢贻香对此类幻术也略有耳闻,听庄浩明这么一解释,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自己之所以看不清楚那老者的形貌,恐怕并不是什么“化气留形”的无上境界,多半也只是幻术而已。只听庄浩明又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将老薛杀死的,但此类妖术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对方的心智越强、修为越高,施术之人就越难使其中招。我们这几个人里,要数老薛的武功最弱,如果我是那施术之人,也必定会选择老薛来下手。”
不等庄浩明继续说完,谢贻香心里已是一片雪亮,当即接口说道:“所以从那个小女孩假装命丧在贾大哥马蹄下开始,到昨夜他们来像贾大哥问罪,布下的这个局看似是针对贾大哥,其实却只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教我们猜不出他们的真正意图。只怕从我们在官道上看见那支断掌开始,他们便在暗中给薛叔叔设下了局,所以这一路上薛叔叔的神神色举止都有些怪异。”说到这里,她回想起程憾龙、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如今都已身亡,脸色不禁一暗。
庄浩明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老薛自从在官道上见了那支断掌后,便开始有了心结,施术之人若要对他下手,再是容易不过。如今看来,神火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摆明了要让我们尽数死在湖广境内。”
谢贻香细细咀嚼着庄浩明这番话,再想起他先前说到那“天露神恩大法”时的怪异表情,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脱口说道:“你……你是怀疑这事和我爹有关?”庄浩明先前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自己父亲,此刻又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怀疑到了谢封轩的头上。
庄浩明缓缓叹道:“你虽未亲口承认,但我早就知道你此番随我同行,乃是你爹的安排,他是要你来监视我在湖广的动向。其实昨夜你的推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当此军饷被劫之际,我却率众前来湖广,所以你们怀疑我与那批军饷被劫有关,甚至很有可能是那江望才在朝中安插的眼线,与他同谋犯了这件案子。对此我倒也不怪你,更不怪你爹,要是我和你爹易地而处,我自己也会做这样的怀疑。”
顿了一顿,他又有些嘲笑般地说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实我之前也同样怀疑过你爹谢封轩。且不说他此番安排你前来监视于我,试问那神火教既然销声匿迹这么多年,却仍然可以在暗中存活,可想而知,在朝廷里也必然有他们的人。我甚至还怀疑我们此番在湖广所遇到的一切事情,其实都是你爹在暗中的安排,毕竟他终究是出身于神火教中的人。可是事到如今,我反而不再怀疑于他了,因为我等既已落到如此地步,对方却依然不肯罢手,倘若真是你爹的意思,难不成他连自己女儿的性命都不顾了?”
庄浩明这番猜想倒也是有凭有据,要知道谢封轩正是出身于神火教,而且是现今唯一身居朝廷要职的神火教前教徒,就连皇帝心中也一直想要将他铲除,只是顾及眼下朝中的局势,下不得手罢了。谢封轩这般身份,又是这般处境,若说他和神火教在暗通私通,那也是在情理之中。
谢贻香惊讶之余,立刻又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之极。自己父亲和庄浩明这一对几十年出身入死的好朋友,而今却一个怀疑对方是江望才的人,另一个怀疑对方是神火教的人,在暗地里尔虞我诈,互不信任。要不是自己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两人居然做出如此举动。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世道人心。两个过命交情的朋友,相互间也难免要互相猜忌,暗中堤防。谢贻香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单纯了,又不禁对这个世道失望至极,更对那朝廷里那些争斗越发感到厌恶。
庄浩明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苦笑道:“这算得了什么?你爹和我虽是多年的老朋友,相互间也还有过好几次大打出手,最严重的一次我还被他打成重伤,足足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说着,他见谢贻香依然闷声不吭,又说道:“其实那神火教的用意,叔叔也能猜到一二。如今我既然踏足湖广,哼,必定将会改变这整个湖广的局势,那神火教盘根于此多时,自然是不想我介入其间,从而坏了他们的什么好事……”
他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仿佛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谢贻香回过神来,冷冷问道:“哦?刑捕房此番西行,不是要缉拿那‘蔷薇刺’归案么,怎么总捕头大人忽然说什么‘改变整个湖广的局势’?”
只见庄浩明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悲伤之色,叹道:“叔叔倒也用不着再瞒你,我们此行所谓的缉拿‘蔷薇刺’归案,当然只是个幌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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