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此人如何
道统三年十月。
此时已经入冬,虽然雪尚未至,但寒霜已降。而且冷气南下,连接三日,关中一带都是寒风嘶吼,阴云密布。
在这样的天气里,大军开拔,多少让人觉得些忐忑。
崤函古道之中,绵延二十余里的部队,在出了新函关之后,终于望见了眼前的大平原。
到了这里之后,大军前进的速度突然加快起来。
一来是平原,二来道路两旁都已收割,故此不虞踏坏庄稼,三来队伍当中某些原本拖拖拉拉的人群,此时也加快了速度。
“护国公,护国公,南征之议,是否再商榷商榷?”
此时在赵和面前的人姓陈,名阳,乃是如今的御史大夫。
此人在御史台多年,算是那种资历极老却又仿佛不存在的人。一方面他的资历老到无论是晁冲之还是常晏任御史大夫时,都不好对他支使喝斥;另一方面,他存在感弱到无论是宫中之变还是北军之乱,都没有人想到涉及他的地步。
直到赵和回来,以常晏为过度时期的丞相,他才突然出现在赵和面前。只不过此时赵和所用乃是任恕,但在年初之时任恕病重请辞,然后赵和在安排人事之时,发觉御史台谏中,竟然没有谁比此人更适合接任御史大夫,于是此人便竟然成了朝廷三公之一。
不过此人为御史大夫倒也有好处,就是对赵和的那些改革措施,所有跃跃欲试意图驳斥邀名的小御史们,都被他拦了下来。
如今朝廷的格局,常晏号称“三好丞相”,即赵和凡有所命,皆只有“好、好、好”三字回应,陈阳号称“三是御史”,即赵和之策,他都只会说“是、是、是”。
太尉韩胜倒是刚直,只不过他这职务主要是荣衔,赵和是借助其影响来强化对稷下学士们的吸引力。实际上太尉的权力与大将军的权力,全部集中于赵和的“护国公府”之中。这样的人事布局,对赵和推动改革很有帮助,但唯有一条,每每赵和欲离开咸阳,常晏与陈阳都会竭力劝谏。
有人觉得他们是被连续的政变吓坏了,生怕赵和离开咸阳之后会再度发生政变。但赵和却知道为什么——常晏与陈阳,一个原籍是咸阳,一个原籍是栎阳,二人都是关中之人。而正如诸葛瑜向嬴祝与董伯予说的那样,赵和流露出意图营建洛阳的心思,根本瞒不过这两个人老成精的家伙。
无论是从权势的角度还是从乡梓之情来看,他们二人皆不欲大秦的都城从咸阳搬出去。
此次赵和亲征,没有带年纪更轻身体更好些的韩胜,而是带了这两位,也是有些怕他们留在咸阳搞事。
“大兵已出,岂可中止?若半途而废,劳民伤财不说,国家何时才能一统?”赵和看了陈阳一眼,略带责备地道:“陈公在此时还有何可商榷的?”
“护国公,老朽之意,不是不南征,南征自然是要南征的!”陈阳苦笑着道。
他们此行,正是赵和在十一月份得到消息,晓得江南的正统朝小朝廷出了内乱,便临时起意,亲征江南。
“那你要说何事?”
“南乱不过癣疥之患,何劳护国公亲征,遣一将军,足可为之!”陈阳叹着气:“天下根本,尽在关中,国家多事,护国公当坐镇关中,日理万机,岂可劳神奔波于外?”
赵和笑着向后指了指:“你们这不都随我来了么?”
他所言的“你们”,指的是如今大秦朝堂上的文武百官。
他们这绵延数十里足足有五六万人的队伍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大秦的中枢官员,甚至可以说,大秦中枢官员大半尽在于此了。
赵和以护国公的身份主持朝政,百官大小事务都须向他汇报,常晏与陈阳等谏他勿亲征的一个重要理由,便是他若离京,必使政事荒怠。于是赵和便下令中枢各职能部门,除留下副佐之官守着衙署,别人尽皆随他出征,方便处置政务。此令一下,一时之间,咸阳城中鸡飞狗跳,百官中埋怨者甚众。
赵和对此,自然是充耳不闻。
“护国公明知我之意不是这个……”陈阳老脸有些发紫。
“陈公,西域战事吃紧,我要在一年之内扫平不臣,以集中国力,应对火妖!”赵和叹了口气,这老头儿确实不是什么老实人,但装了这么多年的老实人,至少在外形上看起来象那么回事了。因此他也不吝多费几句言语,全当是为他在这两年时间里辛苦吧。
陈阳默然而退。
他退回那些大臣之中,大臣们看他神情,便知道此次劝谏又没有效果,一个个甚是失望。
中枢随行的大臣之中,一大半是北方人,他们当中很多人明知道如今江南已经繁华丰盛,但在他们印象里,南方却还是蛮夷之居、瘴疠之地。他们骑马都是好手,可是若要跑到遍布水网的江南去乘船……
更何况还有水土不服和疾疫流行这两个危及性命的大敌!
说起来也与大秦用人之政有关。虽然大秦自商君以来便容纳天下贤才,但朝堂之上的主要官员,特别是那些负责办理具体事务的中下层官员,基本上都是关中之人,至少是北方人。哪怕到了如今,不少南方人也身居高位,可从总数来看,朝堂之上,七成官员是北方人,四成官员是关中人。此前无论是晁冲之卷入政变,还是钱益破坏科举,都与这地域矛盾有关系。哪怕是赵和新政,大肆提拔稷下一系的官员,还通过科举选择出了两批一共五百余名年轻官员,但从总体来看,朝堂上官员的地域格局并无根本变化。
北方人居多,去南方自然是会水土不服的,哪怕赵和所选的南征时间是冬季,已经避开了南方的酷暑,众人依然心怀恐惧。
“我听闻江南之地,不唯夏日里酷暑难耐,便是冬日,也阴冷潮湿,比起咱们北方还要觉得冷……同样的衣裳,在关中未必冻死,在江南却会冻死!”
“我还听闻鄱阳之地,多虫疫之灾,仁皇帝在时,便曾治理,但如今又死灰复燃……”
“原本只需要一员偏将便可了事,护国公为何非要亲征!”
“护国公向来虚怀若谷,要不……哪怕再去进谏?”
众人小声议论里,陈阳来到了常晏身边,苦笑着道:“常公,丞相!”
其余百官多是乘马,但常晏这样的老人却是有优待,他乘的是辆马车。此时他在车上闭着眼睛打瞌睡,陈阳连叫了他两声,他才猛然惊醒,抹了一把口涎:“到哪了,是不是吃饭了?”
陈阳怒视着他:“丞相在别人面前装装倒还罢了,在我面前为何还要装,莫要忘了,这装痴扮傻还是我教的你!”
此言倒是不假,虽然常晏很早就懂得要当好官就必须会装傻的道理,但他真正掌握装傻的真谛,还是在与陈阳共事、见识到此人风范之后。闻得此言,常晏哈哈一笑:“陈公何必动怒,老夫也不会装痴扮傻……”
陈阳看着这老狐狸的脸,不由有些闷闷不乐。
常晏也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此前二人在政务上的配合做得不错,但若因此就以为二人真有什么深厚的交情,那就大错特错了。
常晏能当上丞相,靠的是他以一把年纪之身,仍然亲赴西域,将中央政变与北军之乱的消息传给赵和。这个位置来之不易,他自然想要多坐上一段时间——哪怕他明知道赵和往丞相府塞进萧由当长史,为的就是以后能够接他的班,他也希望这一时间能够推迟一些。
他就不相信,陈阳这老匹夫就不想坐上这个位置!
对陈阳来说,能坐上丞相之位一天也是好的,毕竟这已经位极人臣,是每个从政者的梦想。以其人之智,安能不知赵和的真正用意,他随着那群庸碌之辈一起进言,目的无非是将自己这个丞相也拉下水。
然后他就可以缩在后头看热闹,事成,他在群臣中声望大增,事败——正好去赵和面前嘀咕几句,好坐上丞相的椅子。
正是丞相的椅子。
原本大秦上朝之时,除去天子高居御座之上位,群臣皆是跪坐于地,后来变成天子高居御座群臣站着议事,哪怕是五辅执政之时,这一点也没有太大的改变,无非就是看在五辅年长的份上有时会赐坐。但赵和以护国公之名监国,旁坐于御座之畔,先是赐朝中三品以上大臣皆有座位,后来见有些三品以下的老臣站立艰难,便又赐六十以上的老者座位。再后来,考虑到朝会整齐的问题,干脆全部赐座,前排赐几——于是现在上朝时只有朝会之初才会站着,随着大秦将军一声呼喝,众人便会齐刷刷坐下去。
陈阳见常晏不为所动,便明白自己心里的那点小打算已经被其所看透,当即笑了笑。
他们又前行了数十里,此时天色已暗,奔波一日的群臣都觉苦不堪言,甚至有数名臣僚从马上直接栽倒下去,被扶上马车由御医救治。
到了这个时候,才得赵和之令:“择地扎营,休息一夜,明早辰时,继续出发。”
众人如释重负,当即向着被选为营地的一处缓坡奔去。
而赵和此时,亦在萧由与段实秀一左一右相陪之上,驱马缓步上了坡顶。
“那位诸葛瑜,二位觉得如何?”赵和缓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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