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受庞若惊
自从见面以来一直给人不良奸商印象的靡宝,气质突然一变,让赵和有些不适应。
旁边的萧由却是一脸淡定,他看到赵和微露惊愕之色,微微笑了起来。
“商家四姓,你对他们所知不多?”萧由对赵和问道。
“只是知道有商家四姓,其余的知道得不多。”
“百家争鸣,商家虽然从事的是商贾之业,但是其上也是人才辈出。管仲陶朱吕不韦,哪个不是传奇人物,若只是以寻常商贾视之,只怕被他们卖了还要替他们数钱。”萧由道:“靡家是徐郡世家,家资富可敌国,仰赖其衣食者以数万计,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软绵绵有如馒首一般的白胖子,阿和,你虽然千般小心,还是小看他了。”
那边靡宝一边在问报信的属下,一边耳朵还在听这里的话语。闻得此言,顿时叫屈:“萧官爷你可不能这样说我,我是老实人,便是有数万人衣食仰赖于我,那也不证明我就是什么厉害人物啊,我诚信为本故此得人信赖!”
萧由摇了摇头:“你还是说说那个死了的莫聪是什么人吧。”
提到莫聪,靡宝露出痛惜之色:“我手下诸多账房之中,这莫聪是最聪明的一个,我早就想让他独当一面了,不意却死在这里,唉,我有何面目去面对他妻儿老小啊?”
“说重点!”
“莫聪便是我留下调查义仓余烬之人,就是他发现了义仓中焚完的粮食残灰与应当储存的粮食数量不对,他被人所杀,恐怕也与此有关!”
靡宝之语,萧由与赵和只是姑且听之,但跟在他们身边,一直郁郁的程慈此时却是咬紧了牙。
程慈猛然下马,向着萧由与赵和行礼。
萧由神情仍然不变,赵和却是眯了眯眼睛,眼神有些不善。
“萧国相,赵君侯,二位身兼重任,不可在此多做耽搁,以防夜长梦多。”程慈说话时有些节巴:“不过我身为法曹掾,见此等罪行,若视之不见,外有愧有职,内不安于心,也有违分乳堂程氏家风。我向二位请罪,我不能陪二位继续前行了,好在靡家主也算是齐郡半个地主,沿途道路,他比我要熟悉。”
他说完之后,深深弯腰,牵着马便要回头。
“等一下,我有二问……你可知道,你半途离开我们,可以说是未曾尽职,若我报上去,你要丢掉这身虎皮的!”赵和沉着脸道。
“微末吏身,弃之也不甚可惜,况且我出来为吏,便是想着公门之中好修行,能够为齐郡父老做些事情,是不是吏身并不重要!”
“第二个,你是临淄法曹掾,不是齐郡巡御史,以异地之法曹掾,想管这边的事情,你觉得地方上会理睬你么?”
这个问题让程慈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肃然道:“我虽是越权,不过人心自有公道,哪怕我不是官吏之身,这样关系到百十万人性命的大事,我也当挺身而出,更何况现在毕竟还披着这身虎皮。管,我可能会被别人笑话被无视,但不管,笑话和无视我的就是我自己了!”
赵和望了萧由一眼,萧由面无表情,只是看着他。
“想不到在这地方,还有这样的小吏。”赵和想到自己在咸阳城见过的那些人,若是王夫子还活,遇到这种情形,应当会和程慈一般行动吧。他缓缓道:“既然你有此意,只要做的事情是对的,我也很愿意去帮一把,所以一起回头吧!”
此语一出,程慈大喜而拜,而董伯予却是皱眉抿嘴:“不可,这是小义,为小义而置临淄王安危于不顾,极是不妥!”
“我倒觉得临淄王的安危才是小义,百十万百姓的安危才是大义。”赵和瞧了他一眼:“无怪乎郦先生说,稷下董伯予,读书不明理,空口谈仁义,缘木求海鱼。”
董伯予先是老脸胀红,紧接着瞪大眼睛:“郦伏生?”
赵和没有再理睬他。
“姓名莫聪,男子,留有八字须。”
“身高六尺一寸,微胖,肤白,右眉上有一痣。”
“衣布,色青,着黑履。”
“身中八刀,致命者二刀,一为后心,一为后腰。”
杵作蹲在仆倒在地上的尸体前,一会儿蹲,一会儿趴,将自己所知的事情都报了出来,一个书吏在旁懒洋洋地记载,他们都知道,这些记录十之八九没有半点用处。
在他们旁边,身着官袍的定陶县尉坐在一截木头上,低着头吃着油纸包的烧鸡。
当他看到烟尘起来时,原本慵懒的模样顿时一变。
“直娘贼,这些过路的怎么又跑回来,看来要管闲事?”他喃喃地说道,满脸不高兴:“昨夜他们已经惹来了大队的响马,今倒不早些滚蛋,跑来做甚?”
“刘公,当如何是好?”旁边的巡檄问道。
“乃翁哪里知道,乃翁若是知道,还用得着坐在这当这个狗屁县尉,早就去咸阳城当御史大夫去了,听闻咸阳城里缺了个御史大夫!”
无论这位刘县尉喜不喜欢,小半个时辰之后,赵和已经坐在他的位置之上,萧由在翻看他刚刚做的案件记录,而程慈则跑来跑去,时不时去检视尸体,或者又去问附近之人。
“刘县尉做得挺内行啊。”萧由翻完记录之后赞了一句:“积年老吏出身吧?”
“下官自亭长至县尉,一共用了二十年。”刘县尉有一副美髯,原本对着赵和陪笑的,现在转向萧由:“萧国相莫要赞下官了,下官受那个……嗯,受庞若惊。”
“受那个……庞若惊……”萧由瞥了他一下,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甚读书吧?”
“嘿嘿,下官是大老粗一个,读了点书,那些字都认得了下官,下官认识得却没有几个。别人都笑下官不学无木,下官觉得无木好,人若读书读多了木头木脑,有什么好的?”
“哈哈哈哈……”众人听他将受宠若惊说成受庞若惊已经叹为观止了,现在又将不学无术说成不学无木,更是让人忍不住大笑。
董伯予直摇头,帝国的堂堂县尉,竟然是这等粗人,而且还是在齐郡之中,这可是稷下学宫所在之地,实在是让人心中生愧。
萧由也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到刘县尉身边:“唔,我说老刘啊,你就别拐弯抹角骂我们是书读多了的木头了。”
还在笑的众人顿时笑容僵住,董伯予更是愕然。
“我也是积年老吏出身,在法曹掾、法曹的位置上先后坐了九年,后来得罪了大将军,莫名其妙成了这个临淄王相,你糊弄上官的那套,我熟,比如说你现在脸上还笑嘻嘻的,可方才看到我们回来,一定骂娘了吧?”
刘县尉睁圆了眼睛,那神情足以与靡宝相提并论,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天地良心,国相老爷,我见得你们回来,就是欢喜都来不及!我当时就想啊,这义仓火灾之事,关系极大,我这小小县尉,根本扛不住,有国相老爷,有这位、还有这位,呃,这许多位从咸阳来的大老爷,我可算是有主心骨了!”
他说起谎来面不改色,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但是方才笑着的诸人现在对他已经怒目相视,谁都能听出他言不由衷。
“呵呵……”萧由笑着看了看他,然后退到赵和身边,眼睛却一直盯着他。
刘县尉被盯得毛骨悚然,陪着笑拱手道:“下官是哪里不对么,国相老爷这般看着下官?”
“没事,你做得很对,我和你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这位小老爷来收拾你了。”萧由向他眨了下眼。
刘县尉还没明白过来,突然间,被人一拳捶在了腹部,整个人顿时弯成了只虾米。
不等他缓过气来,樊令当腹又是一拳:“还没打过县尉呢,今日乃翁算是开荦了。”
原本散在旁边的定陶县差役立刻拥了上来,但不等他们动手,李果阴沉的喝声响起:“谁动,谁死!”
铮铮的弩机上扣的声音响起,明晃晃的兵刃瞬间指向了定陶县的差役们。
“别,都别!”刘县尉忍痛振臂,将属下安抚住,他直起身后,再看向众人时,脸上那种小心翼翼的陪笑再也没有了。
“当真不愧是我们大秦的精锐啊,只不过我不晓得,如此精锐,此时不去燕赵之地与犬戎人大战,为何却要跑齐郡这来欺负我们?”他轻蔑地说道。
“那自然是因为你们该打了。”赵和冷冷盯着他:“身为定陶县尉,大群响马聚于县内,你竟然一无所知,未曾上报,这是罪一;定陶义仓,齐郡十大义仓之一,干系重大,你竟然未能阻止贼人纵火焚之,此是罪二;火场已经发生事故,你未曾吸取教训,致使在现场再生命案,此是罪三;上官相询,你不尽心配合,反而敷衍搪塞,乃至玩弄小聪明冷嘲热讽,这是罪四。不过这都不算什么,你知道你最大的罪过是什么吗?”
刘县尉被他接连四项罪已经弄得一脸晦色,等听到他问最大的罪过是什么时,更是沉着脸:“这前面任何一项罪名,都可以让刘某丢了这小官去大牢里住了,不知咸阳城里来的小侯爷你,还能给刘某扣上什么罪名?”
赵和深深望他,然后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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