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卖炭之人
此时已经进入八月,如同往年一般,金微山一带的气候迅速转寒,昨日还穿着单衣吃着甜瓜,今天便已经换上了皮袄,甚至街头上已经有心思活络之人开始卖起了木炭。
他们的生意自然不怎么样,倒不是北州人不怕冷,而是北州人都穷。
前几年北州还能自己铸币,通过诸多贸易换取外边的物资,这两年被犬戎逼得紧了,公仓中的老鼠都饿得只剩下皮,何况民间。
卖炭的这几人也不急,他们沿街叫卖,不知不觉之中,便到了安定营外。
所谓安定营,是北州城中八座兵营之一,随着石河关那边情形紧急,如今军营已空,只是在昨日,营中才始又有了人气——从石河关撤回来的那些俘虏们,还有护送他们的两百军士,一起驻扎于此。一千两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日吃嚼用度,都得花费一些。哪怕长史段实秀早就做了安排,可总有些东西需要临时采办。
再加上那些听闻自家丈夫、儿子、兄弟死而复生又回到北州的人家,还有那些抱着一线希望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家,一大早安定营外就人头攒动,只等着营中事毕,能够见着自己的亲人。他们聚拢在这里,官府也不好驱赶,这就为安定营这边更添了几分人气。
段实秀沉着脸,看着将安定营围住的百姓,骂又不是,赶又不是。
“半个北州城的人都在这儿了吧?”他沉声向旁边的小吏问道。
“长史说笑了,这不过是有几千人,哪里有半个北州人。”那小吏一板一眼地回答。
段实秀转过脸看了他一眼:“你这厮为何迟迟不得升迁,我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原因,不会说笑话,不会迎合上司!”
那小吏板着脸道:“若段公是个靠着迎合便提拔下属的上司,职下自然也会说笑话,也会迎合了。”
段实秀面上抽动了一下,然后道:“老夫收回方才的话……”
正说话间,他听到外边骚动了一下,紧接着,数骑从分开的人群中过来,直接到了安定营的门口。
为首者,正是赵和。
段实秀上前两步,拱手行礼:“见过大都护。”
在一些人数不多的会议上,段实秀有时会与赵和唱反调,甚至批评赵和,但凡是人多场合,他于礼仪之上都极为注意。
比如如今,他拱手之后,又长揖及地,所行之礼,甚至比当初面对郭昭时更为郑重。
赵和下马将他掺起,笑着道:“长史何必如此多礼,和愧不敢受!”
“大都护请。”段实秀礼毕之后,伸手示意了一下。
赵和迈步向前,他原本以为段实秀会与他并肩而行,却不想段实秀落后了两步,跟在他的身后,下属的模样作得十足。
赵和急着见那些被俘过的北州秦人,因此只是诧异地回望了一眼他,没有过多纠缠此事。他入营之后,营门便在身后闭上,那些围观之人又聚拢起来,围在营门之外。
“先歇一口气,有没有热水,给我一碗。”赵和在营门外时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但入内之后,立刻露出疲惫之色。
“大都护原本不须如此奔波辛苦。”段实秀道。
他知道赵和是连夜赶了数十里山路,这才回到北州城的。
“算不得辛苦,能早一日让他们安心,便可早一日……”赵和说到这,突然声音一停,侧耳倾听起来。
段实秀也隐约听到外头的吆喝之声,似乎是有人在卖烧好的木炭。
“昨夜起寒流侵袭,估摸着这几天就要下雪,这些回来的壮士们穿的是否暖和?”赵和问道。
段实秀有些尴尬。
他虽然非常细致,方方面面都有考虑,可是天气突然变寒这件事情,真在他考虑之外。
谁知道前两日北州人还可以在河里洗澡,今日就要穿上皮袄了呢。
“我已令人着手准备,两三日之间,便能备好皮袄。”他回应道。
“长史此言有些不实在啊,他们还会在这里呆两三日么?今日我见过之后,他们便可以各自回家,长史又悄悄省了一笔,对不对?”赵和道。
段实秀没有作声。
这确实是他心底的打算。
北州之人,吃苦是惯了的,一些寒流算得了什么,他们先扛上一两天,有什么关系?
“不可如此,哪怕先挪一下军服,也要让他们穿着暖暖地回家,切莫让他们从犬戎人那里活着回来,却在咱们自己这边被冻死了。”赵和沉声道。
“军服也……有些紧张。”段实秀不得不回应道。
赵和讶然抬眼,却见段实秀面上绝无作伪之色。
“长史辛苦。”赵和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家不好当……那群粟特商人呢,就那个叫伊苏斯的,你是不是将积存的皮货都卖给她了?”
段实秀眉头一挑:“大都护要将那些皮货又要回来?”
“借,借。”赵和笑道。
段实秀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此是杀鸡取卵,大都护,我会想办法去解决此事,只须稍作宽限。这些壮士也未必今日就回家,他们虽然已经登记录册,但总得给他们发放一些粮饷……”
赵和明白了段实秀的打算,他想以筹办粮饷为名,让这些归来的俘虏在安定营多呆几日,这几日里再想办法凑齐冬衣,让他们不至于只穿单衣回家。
“那这几日呢?”赵和又问。
“不是有人卖炭么。”段实秀道:“北州炭贱,若我大量采买,价格不高,先抵过这两三天。”
抱着炭火炉子,就算只穿单衣,倒也不至于冻坏来,唯一还需要小心的就是中炭毒。赵和交待了一句,段实秀便退出营帐,让他先休息一会儿,过会好精神点去见那些俘虏。
他退出时同样执礼甚恭,出门之后,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吏忍不住问道:“长史对大都护执礼甚恭,此是为何?”
“自然有诸多原因,其一是大都护保全北州,功业之著,几与前大都护建北州相当;其二北州上下,尽皆僻远,桀傲不驯已久,我在北州素有名望,我对大都护越是恭敬,其余诸人自然也就明白上下尊卑之别了;其三么……你去将炭买来,路上自己猜猜。”
段实秀打发那一本正经的小吏去办事,那小吏虽然看上去是个无趣之人,但做起事来倒是利落,很快便将卖炭之人引了进来。
卖炭之人倒也爽利,当听闻是为这些归来的俘虏所用,当即报了一个极低之价。段实秀当即大喜,又召来负责的小吏,令其与卖炭人交接。
负责安定营的小吏脸色很不好看,他出门之后,段实秀便听得他抱怨:“原本说得好好的,今日之后,安定营便要腾出来,如今却变了主意……这急切之间,我去哪里准备这许多粮食人手……上头的大人物拍拍脑袋便改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就得劳心劳力劳碌命……”
他这番话入得段实秀耳中,段实秀面不改色,那板脸的小吏却微微皱了皱眉。
“徐绅,怎么了?”段实秀开始吩咐别的事情,但发现板脸小吏有些心不在焉,当即问道。
徐绅沉声道:“长史,我觉得有些不对。”
“呵呵,有何不对,他也没有说错,我确实是朝令夕改了……谁让咱们的大都护是这般英杰之人呢,我便是想要欺瞒一点也不能啊。罢了罢了,咱们辛苦一点,再拆东墙补补西墙,先将这段时间熬过去,犬戎退走之后,情形必然好转。”段实秀道。
名为徐绅的小吏收敛心神,不再去思考自己为何觉得不对。而在外边,那负责安定营的小吏将卖炭人引到了库房之中,才进得库房,他便一愣。
因为卖炭人的同伙突然之间将门关上,守在了门外。
而为首的卖炭人则做了个奇特的手势,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兄台,我给你带了乳酒来了。”
安定营小吏浑身一抖,面上浮出一丝绝望之色:“你……你……”
“别你你我我的,咱们都是一根绳索上的蚱蜢,事情办不妥,咱们自家要丢性命,家人也……”卖炭人叹了口气道。
“你们也是霍……”小吏压低声音道。
卖炭人点了点头。
小吏面上灰败之色更重,好一会儿之后,长叹了一声,恨恨地道:“我当初也是鬼迷心窍,上得他的贼船,霍峻这老儿,自家死了,却还要害我!”
“可不是!”卖炭人也是恨恨地道:“我们在山里伐树烧炭,犬戎使者潜来勾连,我们想要拒绝,他们便取出当初霍峻的证物……”
双方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之后,又是齐叹了一声。
霍峻在北州经营二十余年,除了在军中拦拢了一部分人之外,同样在民间与政务上拉了一批人。尽管人数不多,可都秘密潜伏于各处。原本他们以为随着霍峻的死,自己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再来,却不曾想,霍峻已经将他们早就交给了金策。
“犬戎人想做什么?”小吏在叹完之后道。
“让我们将这个送到你这,自有人会来你这领取。”卖炭人指了指其中的一车木炭。
小吏上前查看了一下,在木炭当中,发现了几个树皮包着的包裹,再伸手去摸了摸,然后惊呼了一声!
卖炭人早就知道那是什么,面色同样难看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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