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学徒赵和
吏员离开后,屋子里又只剩余萧由与赵和。
萧由双手十指交叉,拄在自己的下巴上,凝视着赵和:“识字啊……”
赵和心登的一跳,便知道有问题。
他在铜宫之中,虽然教授他的都是饱学多智之士,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少年,哪怕被教出了多疑的性格,却还不是萧由这样吏员的对手。
他是一个要被收为学徒的流浪儿,怎么可能会识字?
“大秦识字者,百中不过五六,咸阳城内高一些,百中约是十二,这是成年男子。至于一般少年,识字者就更少了,你能识字……”萧由看到赵和脸上终于露出了紧张之色,微微一笑:“这算是难得的,到了平衷那儿,若受欺凌辱,可以来找我,也可以去找那位王先生。他是中人,出了事情,须得脱不了身!”
赵和吃惊地看着他,原本以为紧接着会受到接二连三的质疑,结果却被萧由轻轻放下了。
“我叫萧由,字顺之,也住在丰裕里,不过不是平衷所住的牛屎巷,而榆树巷,巷口有棵老榆树的那边。”
“多谢萧大夫。”无论萧由内心做何打算,但至少此人表面还算带着善意,因此赵和轻轻低头,向对方道谢。
“哦……你随我来吧。”萧由起身:“方才我出去安排了些事情,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可以带你去看看。”
赵和没有多问,只是跟在萧由身后。萧由带着他出了屋子,穿过七扭八拐的廊道,走一扇不引人注意的小门,到了咸阳令衙署的一座内院。
这扇小门内外,仿佛是两个天地。赵和一过门,就觉得身上泛起了寒意,而隐约之中,似乎听到了什么人在哭嚎呼痛,但侧耳仔细听时,那声音又若有若无,并不真切。
赵和惊疑不定,先停了一下脚步,然后想到萧由根本无须用什么计策对付他,便又跟了上去。
对这院子里的情形,赵和不陌生,仅仅走了几步,他就判断出,这院子应当是监牢。
萧由将他带到一间半埋在地下的监牢里,早有两个差役在那等着,见他来后,笑嘻嘻迎上来:“大夫,事情办妥了。”
“我进去看看。”萧由道。
“您只管放心,我们兄弟拿出了全部本领,比起凌迟车裂还要让他们受用。”一个差役推开牢门,另一个差役则举起了火把。
萧由带着赵和进去,立刻嗅到臊臭与血腥交织的味道,萧由侧过脸望了赵和一下,赵和并没有伸手去掩鼻。
赵和的目光盯在了牢房里的监笼之中。
在那里,几具不成模样的身体躺着,一个个仰面朝天,可以看得清楚,这几人都已经死了。
正是那个诱骗赵和的恶丐和他的同伙。
举着火把的差役深吸了口气,很是为牢里的气味陶醉,还笑着道:“只是便宜了这伙狗贼了,原本我是想折腾他们十日的。”
萧由点了点头:“采生折割……折腾他们,上合天理,下应人情。”
举着火把的差役连连点头,脸都笑成一朵花:“萧大夫是有学问的人,说得就是有道理,我们兄弟的手艺,用在这等狗贼身上,那可是再合适不过!”
萧由这次没有理他,而是对赵和道:“看清楚了么?”
赵和喉节动了动:“看清楚了。”
“那就走吧。”萧由道。
他们离开监牢,萧由将那三份文书交给赵和,又送他到门口:“你知道怎么走?”
“知道。”赵和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么如今,你是否有什么话要与我说?”萧由又道。
赵和沉默了一下,然后抬头,直视着萧由的双眼:“那些……孩童呢?”
恶丐与其同伙被弄死,也就意味着赵和不必担心报复,也不必担忧有人可以从恶丐口中得到他来历的线索。赵和感觉到萧由的善意,但在铜宫之中的老人告诉过他,这世上没有无缘由的善与没有无缘由的恶,所以在弄清楚萧由真实目的之前,他不会多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那么能让他关心的就是被恶丐一伙控制的残疾孩子了。
所谓采生折割,就是恶人将健康的孩童凌虐至残疾,逼迫他们利用人们的同情心去乞讨、偷窃。诛杀恶人容易,可这些已经终身残疾的孩子今后如何生存,这才是真正麻烦的事情。
萧由深深望了赵和一眼,然后笑道:“若你感兴趣,过些时日,我带你去看他们就是,现在你该走了,免得平衷等得急了。”
赵和向萧由施礼,先退了两步,然后才转身小跑着离开。望着他的背影,萧由右手指头轻轻在门上敲了敲,然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恩师啊……我在咸阳令署看了八年档籍,终于等到了你所说的人啊……”他在心中暗想。
赵和跑出咸阳令署之后长长出了口气。
在衙门里,他一直觉得憋闷,特别面对萧由这个人时,这种憋闷感就更甚。
而且,衙门里有一种和咸阳市井格格不入的气氛,让赵和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铜宫之中。
辨明方向之后,他小跑着赶回丰裕里牛屎巷。
才到巷口,就看到平衷在那儿东张西望,见到他便立刻伸出手:“文契何在?”
赵和将自己小心存好的文契交给了平衷,平衷收到后扫了一眼,见上面确实盖了红通通的印章,顿时喜笑颜开:“好,好……天色不早了,你赶紧来,今日还有许多活要做!”
他对赵和没有吃早饭之事半字不提,只是催促着赵和同他一起回到店铺。没等赵和站稳,又立刻指手划脚,命令赵和将门板打开,准备开张营业。
赵和吃力地将沉重的门板抽开,这才有空去看平衷家里做的是什么营生。
映入眼中的是六口棺材。
平衷开的竟然是家棺材铺!
除了六口棺材架在长凳上之外,还有一些木料、工具,满地的刨花与木屑,总之,这棺材铺子里乱糟糟的。
平衷扫了赵和一眼,发现这少年脸上没有露出惊惧之色,心里又有几分欢喜。
“好好干活,先……先将这地上打扫干净,那些刨花木屑别当垃圾倒了,全给我堆到后院柴房里,那些工具都摆整齐了,还有木料也给我垛起来,偷懒的话,没有饭吃,还要挨打!你小子记着,如今你已是我的学徒,师傅要打要骂,你都得受着,否则便绑你去衙门打板子!”
平衷提起嗓子喝斥,赵和看了看他,现在的平衷,可与最初要收他为学徒时不是一张面孔。
不过赵和也没有反驳,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
忙碌了一天,赵和没有片刻停,打扫、收拾、搬运这样的粗活累活干了,给棺木上漆这样的小活儿也干了——因为多费了些漆还被平衷臭骂了两顿,好容易到了夜晚打烊,平衷总算说了句:“随我回去吃饭!”
棺材铺子只是平衷的店面,他晚上并不住在这,而是住在巷子更深处。他家里有四口人,他老娘是个黑瘦的老太,看着赵和的目光就不善,他婆姨沉默少语,对多了个吃饭的人毫无反应,倒是平衷的小子,年纪不过是八九岁,拉着赵和说了好几句话,话里话外都是要赵和替他一起去打服牛屎巷的同龄小子,要象“吉哥儿”那样当整个丰裕里的“游侠大哥”。
他连说了几回吉哥儿,听他的口气,应当是丰裕里有名的少年游侠。赵和只是应付了几声,等饭端上来之后,便全心全意地去对付脱粟饭了。
一平碗饭,加上一小坨酱菜,对于早就饥饿难耐的赵和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在铜宫里,他的饭大多时候是麦麸饭,至于菜倒是不缺,那位前大司农蔡圃,生生将野菜种成了家菜。
“这小厮睡哪?”早早吃完饭的平衷老娘用沙哑的嗓子道:“这么能吃,莫非还要给他备间屋子睡觉?”
赵和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吃得更快,同时眼睛还瞄了一下旁边盛着饭竹甑。竹甑里还有一小坨饭,赵和本来不好意思去添,但现在,他决定将这小坨都弄来。
看到赵和添饭,老太婆更怒,忙将桌子上掉落的几粒粟饭塞入自己嘴中,还有缺了牙的嘴嘟囔:“如此能吃,谁能养活?”
平衷不耐地拍了拍桌子:“休要多言,我自有计较!”
他这一拍桌子,老太婆终于闭嘴不语了。
赵和吃饭之后,自觉地收拾了碗筷,老太婆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仿佛是怕他将家里的陶碗摔了一般。待一切收拾完毕,平衷看了看外边,见还有些星光,便唤起赵和:“随我来。”
他二人借着星光又回到了棺材铺子,开门之后,平衷一指其中一口未上漆的棺材:“今后你就睡在这里!”
说完之后,他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铺子,喃喃咒骂道:“如今生意不好,若是能同十四年前一般,那该多好……那时我老爹还在世,我们昼夜忙个不停,却仍做不完活……”
赵和并不怕睡棺材,他在铜宫里长大,还没有见过棺材,当然不知道害怕。但听到平衷说起十四年前忙个不停的事情,赵和突然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好在平衷只嘟哝了一句便离开了,赵和闭了铺门,推开棺材盖,翻身躺了进去。
这是给大人的棺材,他睡进去,倒不嫌拥挤。劳累了一整天,他身心俱疲,躺下不久,便睡着了。
直到砰砰的声音响了,他才惊坐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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