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维叶萋萋(一)
葛覃略微底下了头,没有说话,母亲却陷入了回忆。
“我是在十六岁嫁给你父王的,当时因你祖父沉湎康乐、不恤民事,夏朝的国主之位被有穷方伯后羿拿了去,你祖父死于战乱,你父王在部分臣僚的帮助和保护下,逃到了帝丘,依靠斟氏的力量,建立了一个小国。”
在有虞国的这些时日,葛覃也找了些竹简来看,对这段夏朝的过往,大略知道了一些,但从母亲娓娓道来的带着苦涩、纠结的话语里,葛覃仿佛觉得竹简上那些冰冷的文字,瞬间有了温度。
母亲的故事,并没有因为他的失神而停掉,“有穷方伯后羿起初很得民心,但坐上国主之位后,沉迷于游田,疏于朝政,把政务都交给了伯明氏一个叫寒浞的人,此人奸诈且善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为了获得有穷方伯后羿的信任,极尽谄媚之能事,后杀有穷方伯后羿,霸占了后羿的妻妾和财产,坐上了夏朝的国主之位。”
葛覃的母亲缗在提到寒浞时,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之情,后又平静的说到:“在寒浞设计有穷方伯后羿的时候,你父王相在斟少主父亲斟灌的帮助下,联合了一些原本亲夏的势力,在帝丘建立的小国,也有了些模样,但寒浞杀死后羿之后,便开始大力消除亲夏势力,派重兵攻打帝丘,帝丘本就是小国,城池的建设不完备,军士很少,寒浞的军队一路畅通无阻的就打到了主宫,斟少主的父亲为了保护你父王,死在了寒浞手上,我与你父王逃至后殿,因那时我已有身孕,你父王便把几个善战的护卫派给了我。”
话至此处,缗悲伤的看了斟纶一眼,轻声的哽咽了。
“寒浞没有在派追兵一路杀过来,而是放了一把大火,把整个帝丘的王宫都烧了,火不是从前殿烧到后殿的,而是整个主宫的四周,一下子都燃起了熊熊大火,当时,我们刚逃到宫墙附近,寒浞派来追杀我们的士兵刚好也追了过来,杀了我身边最后一个护卫,眼看着大火从宫墙上烧了过来,吓得扔下武器就跑了,我顺着墙根跑了几步,发现了一个很小的洞,从洞里爬了出来,寒浞很聪明,整个宫墙四周都有人把守,巧的是我爬出来的时候,士兵刚好走了过去,因为是暗夜,我声音又极轻,方才逃过此劫。”
缗说这段话时,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好像那只是件时日久远的往事,而不是一场时刻都能取了她性命的大火。
斟纶的手却紧紧的握着,他那时还小,和哥哥偷跑出去玩了一天,回来后,整个王宫都被烧成了灰烬、满目苍夷,直击内心的恐惧和害怕,至今还萦绕在心头,他此生必杀寒浞之心,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的。
“我无处可去,只得逃回母家有仍,但有仍是小国,根本没有能力和寒浞相抗,父王便把我藏在了一个乡间的小村落里,不久之后你就出生了,若你是个女孩,现在应该已经嫁人了,可上天垂爱。”缗轻轻抬头闭上了眼睛,压制住了马上要流出的泪水,“大火那日,伯靡先生正在有虞和虞思商议联合抗寒的事,还未返回帝丘。”
“是老臣无能,没办法请到援军解救先王。”伯靡说着话,跪了下来。
“寒浞的部队声势浩大,若不是倾全国之力,凭几个小国,又能撼动几分呢,只是徒增杀戮罢了。”缗说着话,起身扶起了伯靡,转头看着葛覃说:“那时,除了父王和我,没人知道你的存在,我们。。起初也没想让你匡复夏朝。。只是如今寒浞横征暴敛、民不聊生,你作为夏后氏的子孙,实在应该做点什么,以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闻言,葛覃轻轻的跪在了地上,双手紧握,周身是巨大的无奈和隐忍。
他教授各国庖正酿酒之术已半年有余,大家空了的时候,聊起百姓生活,无不慨叹有加,除了怒斥寒浞残暴无能外,就是回忆先祖夏后氏的治国遗徳,因知道自己是夏后氏的子孙,每每听到此处,葛覃心里不免还有几分骄傲之情。
他身体里,有那么几丝血脉,与人人敬仰的夏后氏相关,这让他很开心,但凭着这几丝血脉,他真的能匡复夏朝吗?他目前为止,做的最大的官,就是有虞这个小国的庖正,一个烧火做饭的农夫去匡扶天下,他一点底气都没有。
“母亲。。孩儿。。”葛覃不知道该回母亲什么,慷慨激昂的说他一定要匡复夏朝吗?他做不到,但此刻伯靡先生和斟少主都在,严词拒绝,说自己只想做一个小小的庖正,了此残生,他也说不出口。
“少主无需觉得自己能力低微,无力匡复夏朝,斟少主和他的兄长,近年来,和很多先前的亲夏势力都有过接触,各诸侯国的君主和很多百姓,都是支持您的。”伯靡在葛覃跪下去的一刻,也跟着跪了下去,此刻就跪在葛覃身侧。
“是啊,少国主,今时不同往日。”斟纶说着话,也跪了下来。
“我一路自有虞去有仍,寻找王后娘娘,听到好多人提起您,并都对您赞赏有加,说您不仅眉宇之间有几分夏后氏的气度,行事作风也很是敦敏、贤德,您虽被迫从有仍逃到有虞,但一路上,懂得体恤身边之人,遇到有苦难的百姓,也频频伸出援手,把自己懂的畜牧、酿酒的手艺都教给了大家,我们好生筹谋,未来,您一定是个好国主。”
葛覃突然抬头看着斟纶说:“你一路上,都听到有人提起我吗?”
“是的,少国主,大家对您都称赞有加。”
这是葛覃第一次听到,不是因为他是夏后氏的血脉,而是仅仅因为他本身的才能,让人觉得他能做一个国家的国主,他有些开心的笑了。
“我会的东西不多,能做的也有限,但我会尽我所能,复国之路艰难,还要劳烦斟少主鼎力相助。”葛覃握着斟纶的手说到。
“斟氏一族历代效忠夏朝,定不负所托。”斟纶说着行了叩拜大礼。
“如今当务之急,是让各诸侯国的君主和百姓们知道,夏后氏还有子孙留存于世。”斟纶行完拜礼后说到。
“一月之后,有虞国的品酒大会就是最好的时机。”
“若寒浞父子知道了我的行迹,定会派兵来追杀的。”葛覃说着话,起身盘腿坐下了。
“这个还请少主放心,且不说各诸侯国都有人来参加品酒大会,没人敢在会上毫无缘由的杀人,就现在夏朝百姓对寒浞深埋在心底的怨恨也可保少主活命,而且各诸侯国的君主这几年也被寒浞折磨的苦不堪言,到时定会有很多人站在少主这面的,若少主在品酒大会上在能拔得头筹,那想必,支持您的人会更多的。”伯靡说着话,也坐了下来。
“是啊,少国主,我们一到有虞,就听到好多人在说您和各国庖正没日没夜研发酿酒之术的事,您不仅把自己知道的酿酒之术倾囊相授,还组织大家一起研制出了更多的美酒,街头巷尾的人,每每提到您都说您有大家之风,很是贤能,想必百姓们知道您是夏后氏的子孙,会更加敬重您的。”
斟纶找到缗的时候,知道夏后氏还有血脉留存于世,很是欣喜,但最让他开心的,还是这一路上人们对葛覃的赞美,他相信一个吃过苦、心中有百姓的君主,定能匡复夏朝江山。
“一路舟车劳顿,先让母亲安置吧,品酒大会的事,我们还需慢慢商议。”葛覃起身扶着母亲缗去了后室。
“覃儿,你出生时,我本没想过让你匡复夏朝,但一路从有仍而来,我觉得你可以试一试,至少日后入土,也对得起先人给的这一身血脉。”缗看着自己养大的儿子,语重心长的说。
“孩儿知道了,请母亲放心,孩儿定当竭尽所能,即使最终不能匡复夏朝,但若能让部分百姓因为我过上好日子,也是好的。”葛覃看着母亲,真诚的说到。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伯靡先生总担心你心智不坚,并不想匡复祖先基业,如今看来,你只是想量力而行,你长大了,也经了一些儿事了,有些决定自己能做,这就很好。”缗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数月不见,原来的毛头小子如今遇事已有了自己的主见和决策,她从心底里觉得开心,安稳的睡下了。
姚归絮这一夜在塌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与寒浇在布坊的那个吻,一闭上眼睛,就在眼前晃啊晃,怎么都忘不了。
她虽是个毫无城府的人,但也知道,事关女儿清白,不能信口乱说。
宫中的使役和女侍们都说少国主寒浇是个风流倜傥的妙人,今日寒浇的风流,她是见到了的,但倜傥毫无,更别说是个妙人了,简直就是一个流氓,那有上来两句话没说到,就下嘴亲的道理,但一想到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姚归絮的嘴角总是不自觉的就翘起来了,心里也觉得甜甜的。
可是姐姐不喜欢寒浇,父王和母后也没有要把自己嫁给寒浇的意思,她心里自然是有些偏向寒浇的,但她更不想和姐姐分开,一想到这,她就更睡不着了。
“絮儿今日在布坊,可遇到了什么人吗?”姚归宁放下手中的竹简,对着阑珊问到。
“没听说啊,就是看了快两个时辰,竟一匹锦缎都没买回来,让人觉得奇怪。”阑珊若有所思的回到。
“是啊,按照往日的性子,怎么也得把大半个布坊的锦缎都搬回来啊。”
“小公主可能也跟大公主学的安静了不少,知道把布坊搬空是不对的。”阑珊笑着说。
姚归宁边卸钗环边摇头说:“她那个性子,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我只是担心,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举行品酒大会了,有虞国现在人员混杂,哪的人都有,怕她遇到了什么应付不来的人或事。”
“大公主就不要瞎操心了,我们这位小公主的性子,真遇到了什么事,今日不说,明日也是定要说漏嘴的。”阑珊边整理床塌边说。
“或许是我多虑了。”姚归宁说着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个膳房的使役送来了一个小木盒,木盒里躺着一支质地中上的骨钗,这是葛覃第一次主动给姚归宁送东西,姚归宁拿着木盒,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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