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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听眠下了楼,在楼口外面等着,看着放学后出来的人群,在里面寻找着赵琛的身影。

        人太多,他看花了眼,却没想到被人忽然拍了一下肩膀,赵琛惊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听眠?真是你!他们说你来了,我还不信。”

        这可能就是缘分,太惊喜了,沈听眠的眼前瞬间山明水净。

        他由衷地对他笑了下,甚至还拉下些口罩,兴奋热络地说:“正找你呢!咱俩好一阵没见了吧?”

        他们在校园里随便走了走,午后,高三学生迎来了短暂的半天假期,学校里很快就没什么人了。空荡荡的校园,让沈听眠产生一种毕业后的落寞错觉,然而此时不是夏天,而是冬天,他们离开了校园,也还会再回来,只有他,不会再回到白驹高中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毕业典礼,赵琛来陪他说最后的话。

        “下午怎么安排?”沈听眠问赵琛。

        “不安排……睡觉!”赵琛待他如往常,一闲聊就自然而然开始抱怨,“太困了,每天课间趴桌子上睡,要是没人叫我我一天都不抬头。”

        赵琛很贴心地没有提及以前的事情,而是跟他说:“你看上去好了很多……”

        他的眼神扫过沈听眠有些不自然的腿脚,继续说:“刚看到你,我感觉你除了瘦点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沈听眠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聊,他主动解释了自己后知后觉感到愧疚的事情:“我一直没看QQ。”

        赵琛摸了下后颈:“嗐。”

        像是有所触动,赵琛忽然说:

        “其实我以前也有段时间老想死,但我看了一个电影,挺治愈的,看了好几遍,然后我就慢慢不想死了。这电影你也去看看,叫什么来着……我感觉你看了可能就不那么想死了。”

        沈听眠心跳停了半拍,这次他尽可能的放松,没有像以前那样习惯性敷衍过去,而是决定对不理解他的朋友坦诚。

        “不是。”

        他心平气和地真诚说道:

        “你说的那些是抑郁情绪,能够靠和别人沟通,看几个电影,听几首歌,吃点好吃的东西缓解过来的,都是抑郁情绪。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你们推荐的那些美食也好,歌曲也罢,我吃了听了都没有一丁点感觉。我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去心理医生那里听他说几次,就慢慢可以‘想开’,如获新生。我这种病是要去精神科或神经科接受治疗的,得吃药,还有做其他的物理治疗。”

        “我知道,我明白。”赵琛很快回答他,“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我能理解,但是我们的陪伴会帮助你活下去。”

        原来冬天这么快就到了啊,风原来这么凉,打在身上,快要把沈听眠撂倒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太激动,也不能太冷静,他要合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沈听眠安静地看着他,很久以后说:“我不是心理问题,我是生病了。”

        “你不是要看心理医生吗?”

        赵琛随口说道,直直看着沈听眠,表情好像在说,看心理医生,就说明你是心理问题,你需要用聊天来康复。

        他脸上的表情,是沈听眠那么熟悉的,残忍的天真。他知道自己不该延伸出那么多意思的,但他想起来吃的那些药,想起来他电疗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荒谬,病人在康复过后,还需要为伤痛证言,他好像站在法庭上,必须向法官陈述自己被害的过程,还要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能证明伤痛的真实性。

        沈听眠觉得自己的声音好稳,但他不像是自己了:“那是辅助治疗。”

        “我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觉得这很正常,你不用看不起自己,也别有压力。”赵琛耸耸肩,宽慰他,“每个人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什么问题?”沈听眠反问他,问完以后又沉默了会儿,又问,“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

        赵琛体会不到如此微妙的异样,仍然点点头,继续说:“对,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这样,也会想死。”

        他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只是我们没你勇敢,做不到你那样。”

        沈听眠好想笑,于是他真的笑了,在美丽的赞扬里笑的古怪,好像被上了发条的微笑木偶人。

        他有点想要放弃。就这样最好不过了,停下来吧,让他这样想又会怎么样?

        赵琛还在继续他的安慰:“你要知道,我们都很爱你,都愿意陪着你,你会活下去的。”

        沈听眠慢慢收住笑容,在歇斯底里的世界里克制着自己露出平淡的表情,却难免神经质地开始手抖,忽然变得刻薄起来:“因为爱?因为你们给我的爱?”

        赵琛听出他语气中的冲撞,虽然不解,但仍在耐心回答他的好朋友:“对。”

        沈听眠问:“你是不是要我加油?让我坚持?”

        赵琛理所当然地说:“我是你的朋友,当然会要你加油。”

        沈听眠:“所以这又变成我的事了,你只要在旁边喊加油就可以了,是吗?”

        赵琛皱了下眉:“你……”

        沈听眠打断了他,在病态的高潮里微笑:“你给我的爱是这样的,我理解的有错吗?”

        赵琛沉默着,再度开了口:“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随时都可以到。”

        沈听眠:“那好,你上课的时候我犯病了,我要你立马去医院找我,你会来吗?”

        赵琛:“……”

        沈听眠:“你高考那天我又打算跳楼了,你去不去拦我?”

        赵琛叹了口气:“沈听眠,你见不得别人关心你,是不是?”

        沈听眠不再说话。

        再张嘴,他平缓了很多,眼眸阴晦:“你要给自己留余地,就不要把话说这么死。这样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用瞻前顾后,咱俩都省去了不少麻烦。”

        赵琛不明白:“什么麻烦?我帮助你,也算是麻烦吗?”

        这完全不是讽刺,沈听眠足够了解赵琛,他总是好心帮倒忙。

        但沈听眠的胸口还是起伏了一下,他带着惶然的冲动仓促开了口,在莫须有的立场开始质问:“你说随时都可以找你,但你明明做不到!那我想起这句话,我对你有期待了,我还得想着会不会打扰你——?”

        又变成这样了。

        沈听眠知道,又这样了。

        他不想埋怨赵琛,他对他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期待,自然不存在失望。换做过去,沈听眠会平静地告诉赵琛,会的,你说的我都会做的,谢谢。但是怎么了,他现在为什么又做不到了?还是说过去他就经历过失望又重燃希望的过程,太多次太多次,但是他依然学不会吸取教训。

        原来是这样啊,是这样,偏激的从来不是李牧泽,是他自己。而李牧泽恰巧是因为太过于了解他,才会反复告诫他不要去做这些事情。

        大概是和李牧泽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被洗涤了,过去存留的克制和无望都被李牧泽翻译成了新的语言,再次输入到他的身体里,那份天真又被李牧泽修饰完整,让他变得不再那么理性了,又变回之前那样矫情、斤斤计较,敏感到浮夸的模样。

        而现在李牧泽不在他身边,原本的那个世界又回来了。

        世界没有变,是他变了,他该去埋怨谁?谁也不应该被他埋怨,是他自讨苦吃,傻白甜从来不值得被任何人同情。

        赵琛同样不想和他争执,最终只是说:“算了,你好好活着就行,就像我跟你说的,遇事儿多想想家人。”

        沈听眠觉得自己阴阳怪气,但他依然在自我厌恶中变得越来越刻薄:“哦,是啊,我一点也不想着家人,我就是个自私的人。”

        赵琛插着兜,已经走开了,听到这话,又扭头看了沈听眠一眼,他是个情绪从未大起大落的人,所以此时折过身来,也面色如常。

        “你一定得这么敏感吗?”

        赵琛拧着眉毛,艰辛地说:“和你相处太累了!真的。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了解抑郁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李牧泽那么懂你,你要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吗,一辈子都不和别人接触,你能吗?”

        他耸耸肩,也露出了点疲惫的意思。

        赵琛没再多说了,他摇摇头:“你太敏感了,我说什么你总要想来想去,有些迁就我没有说出来,不代表没有。”

        他叹了口气,想要再说什么,最终只是摆了摆手,背过身去。

        他如此冷静,而沈听眠知道自己不冷静。

        赵琛的每个字对他来说都是自我谴责的利器,对方走了以后,沈听眠问自己:

        赵琛对自己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那为什么以前没有对他坦白,为什么以前对他的友情就是克制的,划定在了既定领域内,不期待也不失望。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又开始因为一点点好开始抱有过剩的妄想了?赵琛根本不能达到他苛刻的要求,是他不长记性,明明看过天气预报,却不带伞,在暴雨中身心发冷地埋怨老天爷——完全没有这个道理。

        他还问自己:

        他活着这件事对赵琛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敏感只能作为缺点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吗?

        以后还会有朋友吗?还要交心吗?有没有意义?

        是不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一辈子都要反反复复,健康的感觉永远只能是短暂的吗?

        这种咬文嚼字带来的感觉让沈听眠觉得自己非常滑稽可笑,他再次体会着敏感多疑的自己,恶心的自己,他想起李牧泽,李牧泽,可怜的李牧泽,他爱的李牧泽,永远都要面对一个这样的自己,还要来爱自己——

        李牧泽找到他的时候,发现沈听眠有些狰狞。

        尽管沈听眠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了毫无情绪的眼睛,李牧泽也可以读懂沈听眠的狰狞,他的身体是紧绷着的,那种不易察觉的戒备状态刺痛了李牧泽的眼睛。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沈听眠失望了,知道他的热情被浇灭了,再一次缩回了保护壳里。他之前有料想到这样的结局,极端地用偏激的方法保护着他。就在刚刚,他们说服了彼此,选择向世界试探性地迈出一脚,现在,他们要共同承担败者的落寞。

        不知为什么,李牧泽笑了笑,他慢慢转动着眼珠,深深吸了口气,天地酸软在他的眼睛里。

        沈听眠抬起头来,同样看到李牧泽,他瞬间放松了些,又变回那个过去李牧泽熟悉的样子,安然平淡。

        他们谁都明白,但谁都没有说破。

        李牧泽手里握着两杯奶茶,步伐一顿一顿的,看看沈听眠,又看看天空,最终还是看向了沈听眠,声音有些沙哑:“吃点什么?”

        沈听眠看着李牧泽,是啊,李牧泽。

        都没有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努力,母亲的容忍,李牧泽哭泣的眼睛,他身上去不掉的伤疤,现在全都没有了。居然这么容易就消失了,在赵琛的几句话里全部死亡。

        沈听眠点点头,不知在认可什么,他接过来李牧泽手里的奶茶:“都行。”

        他可以不迁怒于李牧泽,至少现在他可以控制住,他不会再因为外物和自己的缺憾去凶他,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在发病中伤害他。他可以自己消化痛苦——这确确实实是变好了,但这个事实让他在此时感到不那么快乐。

        “嗯。”李牧泽答应着,和他往前走,两个人的对话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他们一同陷入了新的茫然里,边走边各怀心事。

        这么,这么痛苦呢,活到五十岁就够了吧,已经够多了,以前只想活到十七岁的,但是沈听眠下意识看了看李牧泽,又想,四十岁、五十岁,要不还是六十岁吧。人怎么会有来生,不死,就还能和李牧泽在一块儿呆上四五十年。

        沈听眠觉得他需要跟李牧泽道歉:“对不起。”

        李牧泽从思绪中拉回神来,不那么明媚地看着他。

        “你因为我变得神经质,变得敏感,我却觉得你小题大做。”

        “你是对的,牧泽。”沈听眠眼神涣散,没力气地说,“你实在是太对了。”

        李牧泽沉默着,拉了沈听眠一下,和他坐到了教学楼后面空无一人的小道边。

        沈听眠似乎觉得安全了,情绪一泄如注,让他毫无由来地说:“我不可能对朋友真诚了。”

        他说着,要辩解几句:“这样对谁都好……”

        “我知道,”李牧泽不用他解释,他说出了和赵琛同样的话,他知道,“我知道的,眠眠。”

        沈听眠却在他的保证中渐渐放松下来。

        李牧泽的气息拢了过来,沈听眠在这片天地里呼吸顺畅。

        这种酸软感让他的眼泪克制不住地掉。

        “我没法和人好好说话了,我没办法,我也不想反应这么过激,我也不想当敏感矫情的怪物。”

        李牧泽下意识说:“不是,你不要怪自己——”

        沈听眠打断了他,他把手举起来,像是在投降:“别安慰我,牧泽,不要总是安慰我,你对自己好一点。”

        他们再次陷入了荒唐的沉默里。

        只是这一次,李牧泽没有哭,他慢慢地叹了口气,看向天空,温柔地笑了。

        他在冷风中问沈听眠:

        “眠眠,你知道你休学的意义是什么吗?”

        “不是你能吃饭,能走路,能正常和人交流,可以自己做一些事情,就算病好了,别人不了解抑郁症,可以这么认为,但你自己不要这么想。”

        “休学的意义是让你在安全的地方调整,这个地方只该有爱和理解,等你好了之后,你才能应付外面的世界。”

        “如果你只是敏感,情绪也不会这么大起大落,病人的敏感和普通人的敏感是不一样的。”

        “这不是反应过激,是你的病还没有好。”

        沈听眠没有力气了,他对李牧泽的理解感到痛苦:“我们是疯子。”

        李牧泽轻声回答:“是,疯子就疯子。”

        沈听眠不愿听到他这样承认,李牧泽怎么会是疯子?他这么好,他本来应该——

        他之前还说过会爱他一辈子,还自私地要求他也爱他一辈子。

        现在,仅仅一点小波折,就让他再度陷入泥沼里,他记得自己跟李牧泽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天荒地老,没想到啊,没想到,这又是反复的一个过程!

        他看见李牧泽身上压着的担子,而他自私地占据了大多重量。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好呢?什么时候才不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崩溃呢?他们没有路可以走了,他永远都是这个倒霉样子,快乐和幸福都是转眼就过的,他再也不想相信了。

        沈听眠在自责和痛苦中无所适从,他不想用眼泪淹没李牧泽,他不要他总是在缺氧的氛围里爱他,于是他抱着头,语无伦次:

        “你……你太倒霉了,你真的很倒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

        李牧泽停顿了一会,他无法不陪着沈听眠哭,眼睛是湿的,尤嫌不够真诚,他把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在沈听眠额头上轻轻一点。

        沈听眠露出来同样湿了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花。

        已经是冬天了,还有这样好看的花。

        这次破涕为笑的是沈听眠,他伸出冻僵的手指,让那朵小花睡在他寒冷的手心。

        李牧泽和沈听眠对视着,彼此笑红了眼睛。

        沈听眠的绝望总是能被李牧泽的眼睛翻译成温柔的语言,他听得懂:想放弃也是没关系的,怎么想都没有关系。

        但是不能只走到这里,沈听眠知道,不能这样的。他要给他爱情,要他幸福,等他康复后,用健康的身心照顾他的余生。那样的自己值得期待,不论是几年,还是几十年,能让李牧泽倚靠的自己,都是值得期待的。

        活着实在是太棒了,这么好的李牧泽,天上地下都不会有,只有人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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