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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夜晚是燥热的。

        这时小超市没有什么客人,郑文英搬着小板凳坐到门口,挨着隔壁杂货铺的老板娘,她们拿着乡下用的大扇子,侧着头去碎言碎语聊家长里短。

        “真热呀,安个空调吧。”

        杂货铺的老板娘姓赵,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汗,皱着脸说。

        “那多贵,”郑文英笑着说,她不比年轻时那样爱美了,即使底子好,平时也舍不得花钱保养,一笑起来脸上好多褶子,生活是艰辛的,她已习惯笑的这样殷勤,“不过沈听眠他们学校安了空调,听说是好多家长一起闹的。”

        “你也去了?”

        “我?不凑这热闹。”郑文英摆摆手,“学校里要是不乐意,不情不愿安上了,给老师施压,老师肯定记恨咱们,对孩子影响不好。”

        老板娘乐呵呵笑:“沈听眠是好孩子,懂事。”

        “哪就懂事了,”郑文英喜欢听别人夸奖沈听眠,虽然嘴上推辞着,却忍不住露出笑意,说话也抬高了声音,显得很兴奋,“他那是怕事儿,胆小!”

        老板娘跟着她笑,拿扇子拍拍脖子:“你家沈听眠没让你操过一次心,你看看我家的,天天闯祸,小时候就整天和他爸四处赔礼道歉,也是皮实。”

        “乐乐多活泼,”郑文英夸赞道,“我就喜欢乐乐,做事儿爽快,有自信,不像沈听眠老是畏畏缩缩的,话也不多。”

        “哈哈哈,眠眠和乐乐不一样,他是很懂事的孩子。”

        “懂什么事呀!”郑文英叹着气说,“上次大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回来就和我吵,然后就跑出去了,我找他找到三点,人还在大马路上跑呢,急得我哟,都想着报警了,最后给我发一短信,说在同学家睡了。你看看这叫懂事吗?”

        “还有这种事儿……”老板娘不可思议地说,不过很快又圆润道,“都说父母在等孩子的谢谢,但是孩子在等父母的对不起,你们啊,得好好沟通沟通。”

        郑文英连连摆手:“不是没沟通过,说不到两句又吵起来,你死我活的,啧啧啧。”

        “你呀,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老板娘乐呵呵的,拿着扇子指向她,“这几天找着没?看你问了不少人了。”

        “没呢,”郑文英耷拉着眼皮,腼腆地笑了下,“还得找,都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介意带小孩儿的,或者不喜欢小孩儿的,还想再要一个的,沈听眠一个就够我操心了,这把年纪还要什么。要不就是收入太低,还得我养他的,这可不行。”

        “脸呢?俊的有不?你中意不?”

        “脸?”郑文英摆摆手,“早好几年才中意这个。”

        老板娘摇着头说:“你这哪里是给自己找老伴,你是给你家沈听眠找爸爸。”

        郑文英撇撇嘴笑了笑,若有所思地嘟囔:“你说这以前,我都听大人们说,说村西头有个疯小孩,是鬼上身了,还是冲撞了狐仙了,才老是哭唧唧,睡不好觉。沈听眠说的这个抑郁症,不也是这个症状吗?他又没受什么大刺激,从小到大都挺顺利。”

        她顺着说下去:“所以我就觉得,问题还是出在父爱上了。”

        她说着寻求意见似的看向老板娘,老板娘对着她连连点头:“我也觉得是这个原因,沈听眠懂事儿起就没爸爸。”

        “他还让我再找一个哩!这混小子。”

        老板娘叹息:“孩子也是想要一个爸爸,你这么做我完全可以理解。”

        “看他一天到晚就耷拉着个脸,还老想和我吵架。”

        “学习太紧张了吧?”

        “我给他班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了,问他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人家老师说帮我看着点,应该是没有。上次我又打了个电话,说沈听眠太敏感了,让他在学习上照顾照顾他。”

        “噢哟,英子,不容易啊……”

        郑文英并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完全是出自于一个丝毫不理解儿子的母亲的努力,这些努力使足了力气,却依旧显得苍白脆弱。

        说着说着就来了通电话,郑文英笑着掏出来手机,迷迷糊糊看了眼,惊道:“哟!沈听眠他班主任,真是说什么什么就到。”

        “你等等啊,”她收住笑意,讪讪地说,“别是考太差要叫家长了。”

        老板娘乐了:“看把你吓的,我都习惯了,我家那个天天被叫家长。”

        郑文英不敢怠慢,赶紧接了:“喂,老师呀?”

        “诶,您好,”那边短促地说着,“您是沈听眠的妈妈吧?”

        郑文英印象里,沈听眠的班主任是个很沉稳的中年男人,他此时却好像有些焦急,这让郑文英开始不安,她稍稍背过身去,用手挡着电话,小心问道:“是,我是他妈妈,老师您有什么事情吗?”

        “您现在在哪里呀,站着还是坐着?”

        郑文英被问得稀里糊涂,回过神后浑身都是冷汗:“我……我坐着呢,到底怎么了,你直接说吧。”

        老板娘本是笑着扇风,此时也疑惑地看过去。

        “您快打车来趟二院吧!”对面的人局促地说着,“沈听眠受了点伤,快点过来吧,可以的话,让朋友跟您一起过来。”

        “他怎么了?”郑文英猛地站了起来,嘴巴像机关枪似的突突问道,“他和人打架了?还是摔倒了?是骨折了还是流血了?”

        “都不是,”班主任在那头急迫地说道,“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也没有老师批评他,我甚至下午都没有见过他,但他好像是从楼上跳下去了……”

        老板娘什么也没听到,好奇地看着郑文英,忽然看见她膝盖一弯,直直跪到了地上!

        这声音可够疼的!老板娘赶忙上前扶住她:“英子,英子,你怎么了,怎么回事儿啊?”

        郑文英牢牢攥着手机,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嘴巴甚至都没有动,发出哆哆嗦嗦的声音:“几楼啊?”

        班主任说:“不清楚,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警察也已经到了医院了,总而言之,您快点过来一趟吧!”

        “我来,我来,我这就来了。”郑文英扒着墙边站起来,踉踉跄跄往马路牙子上走,老板娘在后面叫道,“诶!英子,店还没关呢!”

        此时此刻,高二三班是死一般的寂静。

        陈老师坐在讲台桌前,还有半个小时晚自习就结束了,但她什么也做不进去,手脚冰凉地看着桌上的语文课本发呆。

        就在刚刚,警察把孙星鹏和李牧泽都带走了。

        底下有个女生在哭,她后知后觉才发现,那是孟园园,她哭得双眼红肿,像是快要呼吸不过来那样抽着气,张甜在给她拍背,拿着纸巾擦她的脸,露出为难的样子看着陈老师。而孟园园的另一个同桌刘超,平时也是个机灵鬼,却好像对这一切都毫无察觉,一脸木讷地坐着。

        陈老师终于走下来,拍了拍孟园园的背,示意她和她一起出去。

        她们前脚刚离开教室,不出五秒,教室就开始“嗡嗡”乱响。

        在那个瞬间,刘超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好像可以听到一些声音,那些声音在他的耳朵里放大无数倍,荡起似真似假的回声,让他分辨不出是可怕的想象还是残酷的真相:

        “真的是沈听眠啊!”

        “他两个同桌都被叫走了,肯定是他。”

        “他为什么要死啊?”

        “沈听眠真的跳楼了吗?”

        “我们是不是可以放假了!”

        “孟园园刚刚怎么出去了,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沈听眠?”

        “沈听眠跳楼和她有关系没?”

        “那孟园园怎么没有被叫走啊?”

        “你们在说沈听眠吗?扭过来说,我也要听。”

        “你们有问题吗?!”

        突然,陈老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手里拿着课本,重重在敲大门,那声音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

        这个从来脾气都很好,说话文文弱弱的女老师,此时眼睛血红,气到口齿不清,破口大骂:“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聊天?你们都有毛病吗!”

        “就在刚刚,”她指着窗外,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大概因为她年轻,感情用事,不懂得避风头,所以才会如此激动地大喊大叫,“刚刚你们的同学跳楼了!你们现在在这儿这么乱,是在讨论他吗?”

        “你们,一个个的,每天都在这里念书,学习知识,现在我问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尊重人,体量别人的心情?”她带着哭腔在骂,甚至直接把书本重重丢在地上,“你们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年书,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最后就被培养成这样的人吗?!”

        教室里每个人都低着头,年轻的语文老师站在前方,胸膛起伏不定,她擦了下眼睛,弯下腰把课本捡起来:“我真是对你们太失望了。”

        她说完就走出了教室,好像不会再回来了。

        班里没有人再说话了。

        张甜握着笔在发呆,突然听到刘超冷笑了一声。

        他往后靠去,把手上的书“啪”扔到了桌上,爆了句粗口:“一群傻|逼。”

        两个小时前,救护车经过校门口,门口的保安在前一秒正和别人聊着别的事情:“我老婆让我晚上回去稍个猪肉,儿子明天想吃红烧肉。”

        救护车匆匆而过,他一边放行,一边听旁边的人问:“怎么回事啊?”

        “有学生跳楼了,”保安见怪不怪地说,待救护车过去后,继续用抱怨的口气聊上一个话题,“这胖小子,那么胖了还天天想肉吃。”

        那天夜里放学后,学生们在夜色里边走边热情地讨论着听说的事情:

        “有人跳楼了!”

        “你看见了没?警察在那里,还有一滩血。”

        “哪个班的,男生女生,好看吗?”

        “不知道,等会回去逛逛贴吧就知道了。”

        “我这儿有照片,看不看?”

        “看!”

        “天哪,好惨啊,这白色的是什么?”

        “我的妈呀……”

        “这个衣服是摔没了,还是卷上去了?也太吓人了……”

        “可能高空坠落所以衣服扬上去了吧,但是怎么还反光?是血吗,好亮啊。”

        “这是鬼图吧……”

        “这么热的天他还穿外套啊?”

        “你这个关注点好奇怪……”

        “他还活着吗?”

        “难说了……我感觉……”

        “六楼跳下去,非死即残,我觉得还是死的概率大一点,要是摔瘫痪了,我宁愿去死呢!”

        “哇……”

        “嗯……算了!聊点开心的。”

        “你要是不把化学作业写了,明天跳的就是你了!”

        “哈哈,对哦,然后变成一滩憋屈又惨痛的血,再被保洁阿姨拿墩布擦掉,哈哈哈!”

        “哈哈哈,我们明天吃什么啊?”

        “我想想……”

        他们可以热闹地、关切地讨论着,又在下一秒失去兴趣。这之中,也会有人感到悲伤和惋惜,他们会说:“听说是独生子女,为什么不为家人想想呢?”

        “这么年轻,还是学弟啊,是因为学习不好吗?太可惜了,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怕的?”

        “好可怜,真的心疼。”

        有人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听说是抑郁症,抑郁症都好可怜。”

        “对啊,我爸爸同事的孩子也是抑郁症跳楼。”

        “唉!”

        “应该对他们好一点的。”

        他们的确这样说,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大家都很忙,没有谁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帮助他人。这个世界的冷漠是有原因的,每个人都很辛苦,为自己负责已经足够困难,他们没有余力去救济濒死之人了。

        这一届的看客和过往并没有多大区别,他们审视着悲剧,以自己设置的标准定义这件事,但并不会有谁的记忆持续太久,只会在下一次同样的悲剧发生时,恍然想起来,脱口而出:“啊,当年也有个高二的跳下去了呢!”

        隔岸观火,俗世悲欢不过尘埃。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依然是个美好的、平凡的夜晚,即使有个人可能会在今夜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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