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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温温地,拍在沈听眠的肩上。

        外面围了几个同学在往办公室里眺望,他们并不知道沈听眠和母亲与老师交流着什么,但那意味着的可能并不多,似乎哪种都包含着拉锯的无奈。

        李牧泽也在这些人里,他个头高,看得远,但还是因为焦急而不时踮起脚。

        沈听眠瘦了很多,他穿的很厚,即使温度还没有那样低,他就穿上了毛衣,还披着件毛呢外套,露出来的手腕瘦削苍白,微微翻过来时,可以看见乱七八糟的伤痕。

        他已经不再去掩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不幸,他必须承受着同情或是探究的目光。

        李牧泽恍若隔世,沈听眠骤然的出现好像夏天的一个旧梦,仓促吹进了他荒凉的秋天里。

        不知这算什么,班主任突然往门口看了眼,指着他说:“李牧泽,来。”

        李牧泽停顿了一下,迫不及待从人流中跨过去,沈听眠的目光迎过来时,他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捏紧了拳头。

        “他同桌一直给他保管东西。”老班对郑文英说,“让他带着去拿吧。”

        “再去找几个同学帮忙。”老班这么对李牧泽交代。

        李牧泽点点头:“好。”

        他们走出门口的时候,李牧泽冷冷瞥了眼围观的同学们,这时好巧不巧,上课铃响了,走廊瞬间就空了。

        李牧泽带着沈听眠往楼下走,他敏锐地感受到沈听眠的拘谨和茫然,他觉得他们需要私密的空间让他放松下来。

        沈听眠走得很慢,还有点跛脚,他的嘴巴埋在高领毛衣里,眼睛不安地转动着:“书在下面吗?”

        李牧泽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沈听眠的声音了,他没有回答沈听眠。

        但沈听眠所有浪漫的设想都已经消失殆尽了,他局促地又问了一遍,李牧泽才回答了个“嗯”。

        沈听眠依然跟着他在走,即使他的惶恐弥漫在空气里,但还是乖巧地跟在李牧泽身后走,这或许同样可以理解为信任,李牧泽用眼睛的余光捕捉到沈听眠陌生又熟悉的影子,他们一起上下楼,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他依然是得到心上人的少年,有着平凡的雀跃和快乐。

        他们走到二楼的空教室,沈听眠在门口踌躇,他犹豫不决,而李牧泽走进去又转过身,见他局促不安的样子,便伸出手拉住他。

        沈听眠浑身一抖,他扒着门边,因为这个动作骇然不已,仓促后退了两步,神色大变。

        李牧泽愣了下,朝他走了半步,沈听眠突地闭上了眼睛,脸色越发显得苍白。

        “你认为我要打你吗?”

        李牧泽不可思议地问道,他另一只手依然握在门把上,用克制的力量慢慢地、重重地扣上,而握着沈听眠的手则轻轻又扯了下,把沈听眠拉近。

        沈听眠的身体绷得很紧,他退到门上,挣扎着说:“我不想这样。”

        李牧泽觉得沈听眠的手很冷,就好像怎么捂都是捂不热的。

        他把沈听眠的手放开,看着他一脸惶然的模样,缓缓吸了口气:“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对不起,”沈听眠跟他道歉,他始终低垂着眼睛,不去看李牧泽,说两句话还要咳嗽几声,背脊微微弯着,“你把书给我,我自己搬。”

        他朝前走,就是李牧泽的怀。

        李牧泽急促而又潦草地往前贴了上来,喘着气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我们,我们已经这么久没有见面了。”

        沈听眠看上去很脆弱,眼睛扑闪着,脸从领子里露出来,嘴巴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并不知道怎么跟李牧泽描述,他感觉到所有所有都陌生又熟悉,治疗的这段岁月让他与世隔绝,猝然又进入这片让他曾经万念俱灰的领域,会让他很不安。

        他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李牧泽,李牧泽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了。他们分开了一段时间,并不长,仅此而已,就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以后怕是更难熬。或许是李牧泽确实变了,也或许是治疗的副作用和后遗症让沈听眠变得蹑手蹑脚,最终他在面对李牧泽时充满了不安,他感到害怕,不知道李牧泽会怎么对待他,又矛盾地感知不会有真正的危险,与此同时,他还感到难以启齿的愧疚。他不能说实话,他的记忆链条被硬生生切断了几节,最近的很多事情,他已经不记得了。

        沈听眠不知道说什么,缩着身体抗拒道:“你不能……”

        “不能怎样?”李牧泽反问他,他握住沈听眠的手腕,突地在他嘴唇上吮了一口,抵着他的额头问,“不能这样吗?”

        这个吻太唐突,沈听眠想要再说什么,李牧泽已经抱住他吻了过来。

        他们之前是陌生的,在这个吻里变得慢慢熟悉了起来。

        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记忆,有许多都有关于李牧泽,沈听眠记得一些,又忘记一些。在这个不缓和的吻里,忘记的那些记忆化成了空空荡荡的影子,在他灰白的世界里飞,有两朵紫色的小花生长在这片没有颜色的土地里,从此不再死去。

        等到李牧泽放开他,沈听眠的嘴唇被亲得很红,泛着水光,这让他看上去健康了一些。

        “牧泽……”

        “我想你。”

        “我、我看到上次的月考成绩了,你考得很棒。”

        “我太想你了。”

        沈听眠半天没说出来话,他低着头,忽然掉了颗眼泪,李牧泽看见了,他揉了下沈听眠的眼睛,问他:“你最近好吗?”

        “我很好,”沈听眠并不知道李牧泽还愿不愿意信他,他没有过多纠结这些,随后对李牧泽哽咽地说,“我以后可能不会上学了。”

        李牧泽变了很多,看上去成熟深沉了,沈听眠知道这不是什么自然的过渡,他是被迫成长的,而施暴者是自己。

        李牧泽心里大概做了很多坏的打算,他很快接受了这件事,点点头,问他:“你会搬家吗?”

        沈听眠怔怔看着他落泪,不确定地说:“不会吧。”

        “你以后都不上学了吗?”

        “可能会留级,”沈听眠吸了吸鼻子,“还没有决定。”

        “你会去别的学校吗?”

        沈听眠这次垂下了眼睛,他说:“我不知道。”

        “没有关系,”李牧泽侧着头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抵着沈听眠的额头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爱你。”

        沈听眠“嗯”了声,静默了会儿,对他说:“再说吧。”

        “再说什么?”李牧泽并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他的唇齿再度贴过来,让沈听眠无法呼吸,“眠眠,我认为我的意思你已经很明白了。”

        “我是明白。”沈听眠闷闷地回答他,眼睛抬起来,告知着他的认真,“但是我不太愿意。”

        李牧泽缓慢呼吸着,随后用不太执拗的声音告诉他:

        “我知道我太年轻,我还小,所以你们质疑我,不愿相信我。”

        “你认为你选择了最好的路给我,但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走那条路,你也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坚持,愿不愿意陪着你,就这样擅自评估风险,放弃了我。”

        “你真的很过分,我有想过这辈子都不原谅你了。”

        沈听眠胸膛震荡,强忍着不咳出来,他脸色苍白,惶然地看着李牧泽。

        李牧泽却在下一秒又贴上来抱住他:“这个账我们以后再算,你别想着再把我推开。”

        沈听眠缩了一下,他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头痛欲裂,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些记忆,薛医生告诉他,不用刻意去回想,电疗就像一个粗心却好心眼的理发师的剪子,会剪去他认为不对的记忆,患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接受。

        而现在,李牧泽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看着他说:“有李医生陪着你,会好起来的。”

        沈听眠顿了顿,纠正他:“是薛。”

        李牧泽:“嗯?”

        沈听眠小声地说:“你说错了,我的医生姓薛。”

        他不记得了。

        李牧泽瞬间就获得了这个事实。

        妈妈说过,电疗会让沈听眠忘记一些东西。是这样的,所以他可能忘记了“李医生”这个称呼,也有可能,还忘记了别的事情。

        不能怪他,他没有选择,他需要治疗,他得康复。

        李牧泽点点头,闷声说:“嗯……我记错了。”

        他这样说,却像是不知所措的蒲公英,在风里摇摇摆摆,无处降落。

        沈听眠愣了下,他下意识拉了下李牧泽的手:“你怎么了?”

        李牧泽喉结动了动,抿着唇,缓缓抬起眼睛看向他,通红的眼珠在微微晃动。他就是这样什么不都说,沈听眠感到更加不安,他贴近了些,手在李牧泽背后抚摸:“牧泽,你不开心吗?”

        他主动抱了抱李牧泽,仓皇地眨着眼睛:“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你说的李医生……”

        他很不确定,犹豫地问:“是别人吗?”

        在这时,他才承认:“我可能忘记了,因为做了些治疗,医生说会忘记些东西……”

        “没有,”李牧泽勉强开口回答他,把沈听眠搂过来,在他脸上潮湿地吻着,哽咽地说,“没有,没事的,忘了就忘了。”

        “不是没事,”沈听眠抬起手,去摸李牧泽的眼睛,“你都要哭了。”

        李牧泽闭上眼睛,挤出笑容来,语气轻松:“没有,太想你了,有些憋不住。”

        沈听眠并不信,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沉默了会儿,只能反复重复:“别不高兴,牧泽,不要不高兴。”

        李牧泽抱着他,没有让他看自己的脸,哑哑地在他耳边说:“眠眠,你记住,我爱你的程度比你自己以为的要深很多。”

        他用力地重复:“很多。”

        “我知道,”沈听眠很快回答他,并且回抱住他,“我知道,牧泽,我一直都知道。”

        他们又抱了一会儿,李牧泽才发现沈听眠也哭了,他抹了抹沈听眠的脸,对他说:“我去教室里给你拿东西。”

        沈听眠说:“我一起吧。”

        “不要,”李牧泽拒绝了,声音又变得强硬且幼稚,“我不喜欢他们看你说你,你不要去。”

        沈听眠于是不动了:“行。”

        只是半路,李牧泽折了回来。

        沈听眠熟悉这样的表情,一眼就看得出他在害怕。

        那么逞强的一个人,先是对着他哆哆嗦嗦挤出个笑,然后问他:“你还会在这里,对吧?”

        沈听眠疑惑地问:“嗯?”

        “你会在这儿,”李牧泽吐字困难,好像话烫口似的,结结巴巴,“我的意思是,我等会儿下来,你就在这儿,不会去别的哪里。”

        说到这里,他喷出声笑,“你不骗我,你总得等我回来,对吧。”

        沈听眠愣了下,疑惑地答应:“对啊,我当然等你回来。”

        他还想说更多,李牧泽看上去太糟糕了,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瘦,笑起来脸颊都凹陷下去,显得很老道,不像个少年人。

        他也应该说更多,说到李牧泽露出真正的笑意。

        可他不理解李牧泽此时的焦躁和不安,他没有能宽慰的话。

        李牧泽还是笑,却好像松了口气,就这样笑着凝视沈听眠,在最初那段岁月,他总是用这样含笑的眼睛看着沈听眠,沈听眠觉得一切都没有变。

        可这次还是不一样了,李牧泽的眼睛是红的。

        他每个肌肉走向都预示着他要哭,他并不能很好地撑住,他需要大哭一场,而他却在笑,吸着鼻子对他笑。

        “好,我马上回来,你在这儿等我。”

        李牧泽抹了下眼睛,知道自己该为沈听眠感到高兴,看来他同样忘记了跳楼的记忆,于是他笑了下,却忍不住在临走前提醒沈听眠:“眠眠。”

        “你答应我的。”

        “在这儿等我,等我。”

        那时沈听眠的纵身一跃,替他死去的是十七岁夏天的李牧泽,无论今后如何,那时的李牧泽都永远回不来了。

        而此刻崭新的、伤痕累累的沈听眠,对着同样遍体鳞伤的李牧泽承诺:

        “嗯,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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