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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297米,殇之倾城


  乾州。

  高高的城楼上,萧乾按住腰刀,微眯双眼,看着城下校场。

  连占南荣陇、乾二城,拼的是速度,也让北勐兵士气大振。

  这个时候,告诉他们可以捅天,他们估计也不会眨眼了。

  休整了一夜,年轻的士兵们都恢复了元气,精神抖擞,杀戮之气似乎也更重了几分。

  “射!”校场上,随着冷风灌过来一句话。

  萧乾微微眯起眼,极目远眺。

  只见北勐士兵们在练习射箭的靶位上,隔一个空位绑一个南荣俘虏,正哈哈大笑着在拼箭术。这样的练习其实很残忍。一个射不准,就会射死人……可偏偏他们似乎都没有想弄死这些俘虏,一个个都是神箭手,叫嚣一次,射出一箭,吓得人魂飞魄散,大喊出声,也最多擦伤,而无死亡。

  这样残酷的训练,对于北勐兵来说是兴奋的。

  他们杀红的眼睛里,这个时候,已经少了该有的人性。

  可对于南荣俘虏兵来说,每一秒都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滋味,比一刀死了更加难受。

  “猪狗不如的鞑子!杀了我吧!有种的,一刀给爷爷个痛快!”

  “来啊!来杀了爷爷们啊!”

  “哈哈哈,我乾州的兵,就没有一个怕死的。”

  叫嚣声里,他们得到的是北勐兵的哈哈大笑与不屑

  一个身穿重甲的北勐骑兵像是被激怒了,突地奔过去,手持弯刀冲那人的脑门就是一刀。

  一刀砍下去,就人头落地了。

  鲜血冷不丁喷出不来,洒了那个北勐兵一身一脸,他骂骂咧咧地拎着刀,呸了几声,拿帕子擦着脸,在别的北勐士兵嬉笑调侃的声音里,又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训练。

  用敌人来训练,效果自然很好。

  训练的不仅是箭法,还有胆量,以及杀戮的勇气——

  赵声东缓缓走近,肩膀几乎擦着了萧乾的铁甲,“主上。”

  自从萧乾换了身份,他跟随大家一样,基本都叫他“王爷”,这一声久违的“主上”,让萧乾微皱的眉锋紧紧蹙起,不等他说,就好像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似的,徐徐开口。

  “不必说了!”

  “以前你带兵,从不允许兵士如此的,这——到底为什么?”

  “不为什么。”萧乾显然不想解释。

  “主上!”赵声东压沉了声音,低低道:“他们是俘虏,也是人呐。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哪怕一刀把他们杀了,也好过这样!主上,您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的,你绝对不是!更何况,乾州守将黄大生练出来的这些兵,有血性,像个真男人,敢和我们对着杀。比起陇州的孬种谢长胜来说,简直……可谓忠肝义胆,令人佩服!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们?”

  “嗯!?”萧乾终于转过头来,“说得有理。”

  “那可不可以——”赵声东眼睛里露出一些光亮。

  “不可以!”萧乾沉声打断了他,也掐灭了他的希望,“声东,你当明白,这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今日若对敌人妇人之仁,明日被这样对待的人,就会换成我们的将士。这一点,得让将士们明白,身为统帅,我更得让自己明白!”

  一席话,他冷冽如冰,斩钉截铁。

  可赵声东脸上郁气未消,似乎并没有被他说服。

  “主上,你不是这样的人。以前也从来没有这般——”

  “声东,以前的萧乾,已经死了!”萧乾双目中迸出一丝血色的冷光,冷冷逼视着赵声东,沉吟了一会儿,喟叹一声,似乎放软了声音,像在对他解释,“以前带南荣的兵不同,他们深受儒学影响,那些道理他们了然于胸,并且,能够很好地执行与遵守。如今我带的是北勐兵,他们是一群豺狼,草原上的豺狼。他们好杀成性,这样的方式才能更好的激发他们的血性与打胜仗的决心!而且——”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

  迎上赵声东不服气的眼神,他冷冷道:“你说得对极,黄大生手下这些兵,都是硬汉子,一身忠胆可敬。但正因如此,我才要杀掉他们的锐气,不让其余南荣兵效仿。”

  赵声东之前一直不解,这些质问的话,已经在心里憋了许久。

  昨日大军驻扎乾州之后,萧乾就一连下了几道命令。

  故意让格森杀掉陇州守将谢长胜之后,他却狠狠斥责了格森,便称要奏请朝廷,对他做罚俸一年惩罚。随后,萧乾大肆嘉奖了陇州随着谢长胜投诚的那一群南荣将领,并将他们召至麾下,好酒好肉地款待,封官许愿。甚至于,对连那些不愿意跟随北勐的南荣兵士,也不计前嫌地全部放掉了。而对于乾州这些和北勐拼死一战的将士,他却两种对待。黄大生等一众将领,不杀,却全部投入了大狱,甚至纵容士兵如此对待俘虏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残忍的暴行一直持续着……

  “杀掉南荣锐气的方法有很多种,为何非得如此极端?”

  赵声东的声音里,有一丝沙哑。

  而他,也是为数不多的,敢于直问萧乾的人之一。

  对他的问题,萧乾显然没有发怒。

  紧紧抿住唇,他双眸中闪过一抹冷色的厉光。

  “因为这就是战争,声东!因为我必须得让他们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赵声东脊背一僵,整个人都不会动弹了。

  喉咙口像塞了团棉花,梗了又梗,一双俊目渐渐发红。

  “主上之意,声东明白。也懂这些道理,可我——就是看不下去。”

  萧乾淡淡地看他一瞬,突然笑了。

  那笑里,有一丝自嘲,一丝无可奈何的自嘲。

  “那你换一种想法如何?今日多死几个,来日的战争中,就会少死很多。多到你完全想象不到的那么多。你在南荣那么些年,还不了解他们吗?你等着看吧,接下去,我打到哪里,都会投降到哪里。攻一座城,就会降一座城!像黄大生这样的人,也会越来越少!”

  重重吁一口气,赵声东似乎都明白了。

  可即便他明白,心里头还是有一点发怵,发紧。

  因为这都不是他以为的战争,金戈铁马,热血膏情也从来不是无谓的杀戮。

  “那主上——”迟疑一瞬,他又问:“真要把黄大生他们都杀了吗?”

  萧乾半眯起眼,脸上一片冷意,似在思考,又似乎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根本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就那样,他目光灼烈地望向校场上那群一直在哈哈大笑的北勐士兵们,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个字。

  “杀!”

  “主上!”赵声东低低惊呼,“我以为你在攻城时不杀他,是为留他一命的。”

  “是的。”萧乾冷肃的脸色看上去极为平静,“我敬他、重他,本为留他一命。可看他在大狱中的表现,我以为我错了。他是一条汉子,成全他为国战死,留下丹心一颗,以昭日月,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赵声东缄默了。

  萧乾没有看他,按着腰刀大步离去。

  “传令下去,将黄大生一干人等,押到校场。”

  “喏!”

  ……

  ……

  校场上,血腥味儿弥漫。

  人还没有走近,就能嗅到那种令人作呕的腥气。

  那其实并不尽然是鲜血的味道,还代表着死亡与毁灭。

  肉身的毁灭,以及灵魂的摧毁。

  那是萧乾没有说,而赵声东似乎也没有意识到的摧毁。

  萧乾要杀的并不是这些人,他要摧毁的是南荣人的抵抗精神。

  精神一灭,整个国家将会变成豆腐,一捏就烂。

  到时候,确实将如他所说,少死很多,很多人……

  站着校场中间的点将台上,他厉目看着一袭囚衣,却挺直而立的黄大生。这个名字不出色,长得不出色,就连军职也不出色,并不曾受到南荣朝廷重用,甚至连见皇帝的资格都没有的一个边城守将,一个有着一颗忠肝义胆的南荣人,缓缓闭了闭眼,良久才冷声沉喝。

  “黄大生,本帅再问你一次,降是不降?!”

  “我呸!虎将焉会降于犬子耳?”黄大生冲着他的方向狠狠啐骂一句,披散着的乱发的头颅高高仰起,望向天空孤傲飞过的一群大雁,双目中浑浊而凄清,才不过不惑的年纪,却仿佛变成了一个被人抽干力气的老者,一声声呐喊。

  “我黄大生堂堂丈夫,七尺之躯,怎可苟活于天地?令祖宗蒙羞,令世人不耻?宁可玉碎于此,亦不可变节也。”

  说罢,他徐徐低下头来,看一眼跟在身边的几个将校。

  看着,就那样看着,几乎突然的,他就落下两行泪来。

  乾州被围,他没有哭,城墙上被人揍,他也没有哭,牢狱之中,他更对苏赫破口大骂,不曾落过半滴眼泪。可看着这些昔日并肩作战的难兄难弟就要与他同赴国难了,再一想风雨飘摇的家国,他就那么哭了。

  “兄弟们,黄大全愧对你们,不曾察觉鞑子狼子居心,乾州城……乾州城竟被鞑子半个时辰攻破——我有愧,今日是必争一死,以于气节了。你们,你们不必效仿于我。蝼蚁尚且偷生,你们若降,我不会责怪你们。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变时,可变,以待来日——”

  说到待来日,他似乎也想到如今的南荣,不由又痛苦地眯上眼。

  “只可惜萧使君不在矣!”

  几个字,当即引起了几个将校的共鸣。

  有人悲呼,“天下皆云,萧乾诛,南荣亡!黄将军,此事应矣!”

  “唉!”黄大生重重一叹,突然冷笑着望向点将台上的萧乾,目光中充满了自豪,以及对他浓浓的不屑,“鞑子狗贼!你今日得以在此为祸我子民,不过趁机捡个便宜罢了。若我南荣萧使君尚在人世,必以征袍七尺,染红你北勐万里江山。我南荣萧使君若在,这世间,又有谁敢与之争锋?”

  字字如刃,铿铿铁血直入云霄。

  萧乾一双眼已经眯得不能再眯了,细缝一样的眸底,情绪浮沉一片!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亦没有人听见他发出一言。

  沉默,他在沉默……

  赵声东吸一口气,似乎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站在点将台边上,他突然调转了身子,望向了校场的背面——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妇嬬童叟地哭喊之声。他心底一凉,冷不丁转过身去,就看到一群北勐兵士押着黄大生以其部从的家眷,约摸五十来人过来了。

  那些人都没有上过战场,甚至根本就不曾见过战争的样子。

  一夕之间,山河突变。

  昨日还是官夫人,今日就沦为了阶下囚,面临着死亡。

  这样的转变,让他们刚被押到校场,就哭哭啼啼,惶恐地哀哀哭喊。

  “大元帅饶命啊!饶了我的儿子吧,他还小啊……”

  “大元帅,我夫君数代单传,请给我们黄家留一条血脉吧!”

  “呜呜……大元帅……求求你了,妾身愿以全家之死,换吾儿一命!”

  那个率先跪在地上求饶的妇人,披头散发,满脸哀容,正是黄大全的婆姨。她的哭喊,让一众家眷更是紧张、惊恐、害怕,校场上的气氛也如同乌云低垂,令人心里的压抑感,被逼到了极致。

  萧乾看着,冷眸一直半眯,久久没有说话。

  黄大生却是气得不行,双手被反剪着,也气得直跺脚。

  “无知妇人!无知妇人啦!家国不在,留下吾儿还能独善其身吗?若使之来日受尽屈辱,何不今日一家共赴黄泉?”

  “都闭嘴!”

  “都给老子闭嘴!”

  “再哭一声,你他娘的就不是我黄大生的婆姨!我,我休了你!”

  在他的怒吼中,面上染满了泪水的妇人,嘤嘤啼哭着,终是闭上了嘴,只呜咽的声音,怎么都压抑不住,泪水滚滚落下,她也没空去擦拭,一双手紧紧将年仅十一二的小童儿抱在怀里,双肩瑟瑟发抖。

  一阵北风刮过脸颊,生生作痛。

  校场上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

  然而,冷、暖对这些人来说,已无意义。

  屋脊上残留的积雪,发着一种惨白惨白的光。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却像笼罩了一层黑布,那是拔不开的恐惧。

  没有人甘愿死去,可——如果非死不可,那最好的,就是得到一种好的死法了。

  萧乾慢吞吞睁开眼睛,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校场上的凄风苦雨望向了一个无知的远方,一句话从嘴里幽幽飘过,也没有带出半点情绪。

  “杀!一个不留!”

  “慢着!”一道清若铃铛的脆声,飘逸、出尘,从校场的后方传了过来,像上天突然送来的温暖微风,冷不丁刮入人的心底,明明没有太多的情绪与笑意,可就那么锐利地破开了坚冰,将校场上笼罩了许久的逼仄气氛扫光,也让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同时望向了声音的方向。

  一群身着黑衣制服的墨家弟子,簇拥着一个女子,徐徐走来。

  她体态轻盈,身姿妙俏,并无半分孕态,一头瀑布似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削肩之后,头上束了一只碧玉的发簪,简单的款式却有着熠熠的光华,饱满光洁的额头下方,纤细的双眉如笔勾描,美眸似翦水之瞳,深邃、幽暗,令人恨不得沉醉其间,可仔细观之,却又像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纯净得如同天山上的温泉之水,淡淡一眼扫来,似乎充斥着神秘和高贵的力量,就那么不期然地将希望带给了众人。

  呼!

  她太美!太美了!

  那容色,惊心动魄,足可倾城——

  纵将天下画工集齐,亦无法画出她灵气分毫。

  赵声东一颗悬着的心,咚地落下,顿时生出一种微妙的希望。

  若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那么,只一个墨九了。

  前提是——她愿意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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