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328米,为谁算计?
月高风凉的夜晚过去了。
天亮时,大雾笼罩着四野。
房州,南荣兵大营,安静得有些诡谲。
从兴隆山败退,掌兵的大帅刘明盛突然成了阶下囚,原本以为已经死去的景昌皇帝原来好端端地活着,原本以为是死对手的萧军居然帮着皇帝肃清了军中叛逆,还放了他们一马……
每件事情都变得好快,冷不丁眨个眼,似乎就是天覆地复。
这些事都太过离奇了,哪怕就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也让人不敢置信,即便有一天被写入野史,也会令人怀疑真假,更何况正史了。对于一些高级将校来说,这一些风吹草动很可能事关生死与命运,可对普通士兵来说,也不过多了几件闲磕牙时的笑料,该怎么活,他们还怎么活。
营房上空,炊烟袅袅,为这一片被战争摧残过的土地添了几分婉约的烟火之气。伙头兵从大战中捡回来一命,正在虔诚地准备早膳。大营的木栅门冷不丁洞开了,宋熹一个人策马从外面回来,披着一身的雾气与凉风,一双冷幽幽的眸子里,似乎跳跃着阴阴的光芒。
今日天不见亮,兴隆山就有消息传来。
……墨九生了一个女儿,母子平安。
得到消息的宋熹,什么也没有说,面无表情地出去牵了马,然后一个人狂奔出营而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出去,又去了哪里,正如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地黑着脸回来,令人抱了两壶酒去,仰着脖子就往喉咙里灌一样。
没有人敢问,里里外外侍候的人都安静着。
大雾里,天暗,房间里支着油灯。
李福蹑手蹑脚地进来,小心翼翼地添灯油。
“李福——”宋熹举着酒壶,突然侧过脸看向他。
与他冷冷的目光碰撞一下,李福冷不丁打个冷战,赶紧撩袍子跪在他面前,低头垂眸道:“陛下,老奴在。”
宋熹撩一下袍角,慢慢坐下来,对着壶嘴又喝了一大口,待壶中不出酒了,他猛烈地摇了摇,发现里面没有酒了,又意犹未尽地抹了一下嘴,那动作不像个帝王,倒有几分江湖豪杰的样子。
“陛下——”
看他又要去开另一壶酒,李福不敢劝,又忍不住劝。
“喝急酒伤身子,您慢悠着点儿。”
宋熹迟疑着,把酒壶放回了案几上,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去,让他们把人带上来。”
李福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谁了。
“老奴领命!”
幽叹一声,李福鞠着身子下去了。
他原本以为皇帝从兴隆山镇把谢青嬗带回来,怎么也要等回到了临安再秋后算账的,没有想到,他一壶酒下肚,就迫不及待地要提审她了。认真说来,皇帝和皇后两口子“恩爱”背后的“相敬如宾”,李福是知情人。他明白皇帝并不喜欢皇后。可这件事,到底不仅仅是他们的家务事,说得重一点,足可诛九族了——
可皇帝自己也在皇后九族之列,这笔糊涂账怎么算?
作孽哦!
李福不懂得那么多的道理,可久居宫中,也算看透了皇室亲眷间的炎凉淡薄,并没有太多的同情心。缓缓出门,他叫了刚刚提拔上来的禁军统领施德顺过来,就俯耳对他交代了皇帝的命令。
皇帝并没有特地叫他保密。
可出于多年的习惯以及他对圣意的揣测,李福主动把这件事当成了需要保密的任务。
所以,当谢青嬗被两名禁军带着,徐徐走向皇帝的房间时,并没有人察觉到什么异常。毕竟兴隆山的战事结束,宋熹也只让人抓了刘明盛,要带回京刑审,至于皇后娘娘,她只是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没有认清楚真龙天子的容颜,皇帝好像并没有苛责她,甚至连为难的意思都没有,退兵房州的路上,他甚至还令人专门给谢青嬗备了一辆马车,可谓暖心之际。
而且,单凭这一点小事,其实也无法定谢青嬗的大罪。
夫妻啐,床头打架床尾和。很多人都以为,刘明盛完蛋是肯定的了,但谢青嬗“千里寻夫,认错了人”,不会有什么事。大不了皇帝和她置几天气而已。
故而,看谢青嬗往宋熹的房间里去,甚至有人觉得,在短暂的冷落之后,皇后的春天又来了,这分明就是帝后和好的征兆。
可谢青嬗却不那么认为。
望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她静默了许久,苦笑一声,方才一步步踏上了台阶。
台阶不过几步,却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禁军站在门口朝李福看了一眼,表示人带到了。
李福朝谢青嬗施了个礼,高声吆喝,“报——皇后娘娘驾到。”
里面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在。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宋熹的声音。
“进来罢!”
不带情绪的声音,无怒、无恼,却像一块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了谢青嬗的心里,让她迈过那门槛时,步子极是艰难。
门再次合上了。
李福伸手拉好房门,挥手让门外值守的禁军都退远一点。
然后,他回头看一眼,也摇了摇头,走开了。
房间里,熏烟淡淡的,带着撩人的香味儿。
可房间里的两个人,却让气氛变得凉涔涔的。
谢青嬗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枯等着宋熹的问话。可面前那个颀长的背影,负着手背对着她,一直望着墙上的画出神。不知道在想起什么,不曾转头,也没有声音,就像已经忘记了屋子里有一个她似的。
“陛下!”
轻咳一声,她不得不出声提醒。
慢慢地回过头,宋熹眼神儿很古怪。
冷漠,却又似带了一点怜惜,让谢青嬗一时琢磨不透他。
终于,他摆了摆衣袖,“皇后坐吧。”
一声皇后,让谢青嬗的眼眶热了热,当即湿润了。
他还认她是皇后,他们还是夫妻,可他们……又怎能再回到过去?
“谢陛下!”谢青嬗拢了拢衣裳,捋顺一下头发,慢慢在他身前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静默一瞬,见他依旧不语,不得不苦笑一声,“陛下叫臣妾来,不会就为了与我这般端坐,打哑谜吧?臣妾以为,事到如今,你我之间不必再遮掩,陛下想说什么,就说,陛下想问什么,就问。”
宋熹慢慢点头,眸中溢着凉气。
“我想说的,想必你都知道了。我想问的,你却未必愿意回答。”
谢青嬗自嘲一笑,神色极为淡然,“我敢做这样的事,早就已经不惧生死了。”抬了一下眉头,她眸子里流露出来的,全是凄恻和哀怨,“不过,我走到这一步,不都是陛下逼迫的吗?”
“逼迫?”宋熹倏地笑了,手指若有似无地敲了敲桌案的边沿,声音慢慢悠悠,“你贪心不足,欲壑难填,竟有胆反过来指责朕?”他目光烁烁,微微一抬,凝重地盯在谢青嬗苍白的脸上,“皇后可否告诉我,何时开始与朕离心,策划这些事情的?”
“离心?”谢青嬗反问,“臣妾与陛下,何曾同过心?”
宋熹眉梢一挑,“我竟不知,皇后野心这么大!若无皇子,你是否准备把江山改姓谢?”
谢青嬗也笑了,却没有回答他尖锐的话,却把目光扫向了他面前的酒壶。
“陛下喝过酒了?酒很香,可否也给臣妾来一杯酒?”
宋熹看着她,久久方才低垂眸子,唤李福拿酒杯进来。
等胆战心惊的李福拿了酒杯进来又出去关上门,谢青嬗端起一杯酒去了大半,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红润,而她的话也比先头更顺畅了。
“陛下问我,我其实也不知。大抵从陛下在菊花台与墨九把酒言欢开始,也可能是陛下为了她数次忤逆父皇开始,抑或是,陛下赠她玉扳指信物开始?”
太多了,点点滴滴,都是伤心。
他让她说,她怎么说得尽这些年受的伤害?
“可我那时最恨,是陛下竟为了她,偷偷放掉萧乾!”
听她说到这件事,宋熹微微一惊,冷笑,“你的消息倒也灵通。”
“呵!”谢青嬗自嘲地轻笑,“陛下何必讽刺我?我为什么消息灵通,这些事情,你不说,我不说,可我们不都心知肚明吗?非得挑明白,就没有意思了。”
是的,宋熹是明白的。
不仅他,整个南荣朝堂可能都明白。
在至化朝时,南荣朝堂分为两派,一派姓萧,一派姓谢,萧谢两家的党羽遍布朝纲,谁也不肯服谁,你争我夺,暗地里厮杀得十分激烈。而至化帝利用他们的鹬蚌相争,一直做着渔翁以平衡朝政。这一碗水端得艰难了些,偶有洒漏,却也一直相安无事。
可到了宋熹上位就不一样了。
不管他也好,还是当初的安王宋骜也好,都是两个派系力保上位的皇子,两个皇子都有一个庞大的外戚团队。然而,若皇子是船,那么,外戚就是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他们享受这个派系为他们带来的胜利成果,也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表——受此派系掣肘。
宋熹上位时,萧氏党羽已基本被剪除,而谢氏党羽却像得了春风的野草,越长越旺盛,风生水起,举朝皆倒戈投靠,几乎到了宋熹无力抑止的地步。不能说宋熹无能,他上位仅仅一年,百废待业,朝廷内忧外患,各种错综复杂的事情,都得他来理顺,哪怕他是超人,也掰不了那么多只手来干活。
最令他头痛的一点,当初扶他上位的人,基本也都是谢氏的人。
他们要保谢氏在南荣的地位,就必须让谢氏的儿子做皇帝。
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是极为微妙的,互相利用,互相倚仗,又互相防备。
“冯丁山也好,刘明盛也好,都是我父亲的忠实旧部。陛下还未登上帝位就一清二楚,却从未避讳,甚至对他们极是重用,这其中确实有外夷入侵,陛下却无人可用的不得已。臣妾也一直这样认为。可兴隆山一仗之后,臣妾却突然看明白了好些事情。”
宋熹淡淡看她一眼,“明白了什么?”
呵呵一声,谢青嬗的语气,全是嘲弄。
“想明白了陛下为什么要知人善用,给他们机会做下叛逆的事,偏又在关键时候转危为安。甚至臣妾也想明白了陛下为什么会故意放掉萧乾。”
“哦?”宋熹饶有兴趣地端起酒杯,浅泯一口,“你说说看?”
谢青嬗冷笑,“那时在临安刑场,臣妾以为陛下是为了墨九,为搏佳人一笑,不惜放虎归山,为南荣引来后患。还为此彻夜难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惜,臣妾终究错看了陛下,这才传信给冯丁山——以致引来今日之祸。”
宋熹略微一笑,“依皇后之言,我是为哪般?”
谢青嬗双眼微阖,如有钉子一般,直勾勾钉在他的脸上。
“是陛下让臣妾看清了,这天下男子皆薄幸,岂会为一妇人做到如此?你若真爱她,不是应当让萧乾彻底死去,再无翻身之地才对吗?人死,时易,你若要她,她总归会是你的。只要他活着,你就没有希望,不是吗?”
她说得斩钉截铁,却把宋熹逗笑了。
“皇后以己度人,你当真以为,你眼黑,全天下就黑了?”
“陛下心机深远,臣妾自愧不如,可你也别赖臣妾眼黑。宋熹,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唇一勾,宋熹继续温和的笑,“那你说说看,我放走萧乾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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