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卸甲还恩
是夜。
秦淮点烛荷,记千盏承诺,隔岸印花火,疏影阑珊。
细水长浊,黛花常败,危楼高台,清风频来。
今夜秦淮别似景,轻舟摇波,霓裳舞风曲,烟霭锁红尘。
魅香楼琴声悠悠,引才子佳人回眸,欲说还羞。
唱遍前尘缘太浅 当初何故拈花
且将离乱付天涯
少爷犹背影 眉下落云霞
不与黄昏提旧事 可怜独自嗟呀
一眸余暖指间沙
随心安自在 有梦润年华
琼台上,冷月衣阕翩翩,玉指揽风,皙白的脸畔,那精美的晶莹面具几度生红,琴声悠扬跌宕,好似将那万千情愫寄清风,将那万般苦楚说与山鬼。
舒媚儿难得的不怼苟三,一左一右坐在琼台上,琴声寄茶。
冷月抚完一曲又是一曲,不闻清风,不识红尘。
许久,沸茶温凉,冷月抬眼看指尖,倘若流沙。
“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她和你脑海里想象的一模一样,她可以不完美,也可以不漂亮,但她在你心里是那么特别,不是看了一眼就喜欢,而是那一眼过后,就再没有忘记过,仿佛上一辈子就在一起了。”
“其实我一直在放弃她,久而久之,又好像一直在等她,眉眼含笑三分春,碎莲颦眉都醉人,我觉得我是幸运的幸福的,在梦里。”
他好像在说与另一个自己听,又似在说与身后之人。
舒媚儿扶裙摇起,红唇张了张,又缓缓合上,良久,叹道:“人的一生会遇见很多心动的人,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是喜欢,其实啊,眼眸之下不过稍纵即逝的好感,毕竟心动不是答案,心才是。”
说完,余光若有若无的看向啜茶的苟三,轻柔拾席。
“三兄,如此吗?”冷月抚摸琴身,淡若问来。
苟三知晓冷月所问为何,也知晓他心伤为何,这也是他今夜故意来魅香楼饮酒的原因,思索良久不知如何作答,忽然想起一个人说过的话,放在此刻不知是否为实,缓缓道来:“以前呐,一个人是这般说的,以后我可能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就像当初喜欢你一样,或许除了你,我再也遇不到能让我感觉有心跳的人,到最后只能把你埋在心底,当青春逝去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会面目全非,也许会是我心中最大的遗憾,但我始终感谢你曾经来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月满弦下,苟三不知如何作答,再说了,苟某人也没有经历过这些男女情爱之事,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虽然明日便要成亲了,但那种谈恋爱的感觉是不曾拥有过的。他不知冷月今夜是为狐三娘心伤,还是暗含情愫伤心。
“她是俯身遥映湖面时微微皱眉的小月亮,我一介凡俗怎敢拿捏。”冷月站起身来,好似将心思深深埋葬后的如释重负,他不敢告诉她,是她杀了他的家人,亦如她不敢告诉他,是她杀了他唯一的狐娘,这般孽缘注定是不可得的,连朝夕的期盼都不敢奢望拥有,或许有一天,也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像她坦白,她会像他交实,而后各自复仇,一琴一刀拼个你死。
“三兄,你我曾说过,如若再见面便是你死我活,呵呵,这世态啊,总是那么让人无法抉择。”冷月啜了口凉茶,这是苟三第一次见到他笑,笑颜胜梨花。
苟三不可置否的点点头,道:“如若月兄想今夜动手,苟某自当全力奉陪,只为尊重。”
冷月淡然一笑,道:“不了不了,今后吧,今夜着实没有心思,还望三兄饶了才是。”
苟三眉眼眨了眨,怕是今夜冷月会有什么其他的行动吧,他这般说来是有抬举之意,如若他全力出手怕是根本敌他不过,或许算是将他当成乱世浮萍中的一抹殷红,就如那称呼都变成了三兄。
苟三点头道:“那我与月兄便来个君子协定吧,如若苟三今后侥幸活命道入宗师,当与月兄山巅一战。”
“好,如三兄所说,如若今...后冷月道迈宗师,纵是寻遍天涯也定于三兄山巅一战。”冷月高亢的道了声好,以茶代酒遥敬苟三。
舒媚儿噗嗤一笑,见苟三看过来后瞪了一眼,道:“我们女儿家不懂你们男人间的约定,不过我倒是可以作个见证,到时候要是有人不赴约或是入不了宗师,那我便公之于众,贻笑江湖。”
舒媚儿意有所指苟三自是听出了个八九十分,也不明白是如何得罪了舒媚儿,反倒是她先插了自己一刀不与计较,不过还是点头称是:“如此就有劳舒小姐了。”
舒媚儿媚眼一冷,道:“叫什么舒小姐,难听死了。”
冷月笑而不语,他是深知他这个师妹的脾性的。
苟三下意识的问道:“那该如何称呼?”
“媚...”话刚跌落舒媚儿便是觉得不妥,道:“别人都喜欢唤我媚儿,你亦如此。”
你亦如此三颗字舒媚儿一字一顿。
冷月调弦浅笑,苟三倒是随意,斜斜靠着身子,道:“那边如此吧,有劳媚儿了,如若苟某入不得宗师还望媚儿小姐言下留情呀。”
舒媚儿有些嗔怒,道:“你知晓就好,冷月师兄天纵资质,入宗师那是迟早的事,你就算了,二十来随才灌的道行,根基也不扎实。”
苟三轻笑,舒媚儿得理不饶人,有道是女子小人难养也,看向冷月,问道:“可否请月兄再抚一曲?”
“三兄想听何曲?”冷月笑着反问。
“那就来一首西洲曲吧。”苟三啜了口茶,眼角余光看向舒媚儿。
“西洲曲?”
闻冷月疑惑,苟三这才恍然,虽是穿越到了明朝,历史虽是大相径庭但还是有很多差异的,西洲曲乃南朝民歌,在这里不曾存在过,看向舒媚儿,试探性问道:“可否劳烦媚儿小姐执笔书上几字?”
舒媚儿也甚是疑惑,也不曾闻过西洲曲,难不成苟三要现作么,疑虑间点头应是,待侍女取来笔墨后抬眼看向苟三。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苟三缓缓吟唱,媚儿笔下生辉,冷月早已将琴调好,不亏为金陵头牌琴师,仅过耳一遍便是记忆犹新。
咚~咚咚咚咚~
琴声揽清风,悠扬醉面容,一曲幽幽,苟三早已离开了魅香楼,冷月虽是东厂眼线,至少他是可怜的,可悲的,这一辈子难得爱上一个人,苟三不愿见他如此沉沦,一曲西洲曲便如此赠与他,虽是词不达意但至少可给他悟些许凡尘念想,望他...平安吧。
余浪县北郊,小山丘新垒十数新土,各堆新土前都立一块方形木桩,较为显眼的是靠前一堆,木暄棠站在坟前不语支言,静静的看着红蜡摇曳,她华丽的官服上全是泥渍,泥渍手掌微微颤抖着,残留着殷红血迹,想来十数新坟都是她一人所垒。
萧浩空站在她的身后,半晌走上前来捧起一抷新土洒在坟上,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木暄棠,回到她的身后,不语。
抽泣渐起,那明动金陵的女首捕竟是止不住的流下泪来,阅毕,将信笺折叠起来收入怀中,问道:“你早就来了吗。”
“收到周淮安的信后才从昆仑赶来,巡抚斩圣使,金陵不在太平,他担心你的安危所以请我前来接你。”萧浩空话语间好似与木暄棠认识。
“可他是我义父啊,二十二年来待我如亲闺,且不说义父为了救我亲手将襁褓中的亲女儿杀害,就是这二十二年来的养育之恩我木暄棠都报答不了,今时义父被杀害,你叫我如何回去,我木暄棠有何颜面回去?”木暄棠哽咽说来,到最后浑身无力的瘫坐在地,泪流不止。
“我知道,周淮安也知道,你父亲也知道,可是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昆仑虽远在关外,可东厂鹰犬防不胜防啊,二十二年来不敢来接你就是如此原因,但凡门派之人与木青鹤接触必然会引起东厂警觉,以你来要挟老尚书。”萧浩空顿了顿,接着道:“想想木县丞,为不引起东厂察觉你的身份,故意将你送入朝职是为了保你平安,今时苟巡抚斩圣使,东厂的眼线都已撤出金陵,这是出关的最好时机了,暄棠,木县丞是为了保你性命啊,若泉下有知他定不会责怪你的。”
“不,萧哥哥,暄棠还不能走,越是乱暄棠越是不能走,你放心,等我处理完金陵之事后自会出关,萧哥哥你不用担心我,反倒是你自昆仑而来自当引来了东厂鹰犬,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我倒无妨,就算东厂截杀我也只会设伏与西北之路,出山时师傅早已吩咐好了,接你后从西南入蜀地过西域绕回昆仑。”萧浩空摇摇头,颇有不接走木暄棠不罢休之意。
木暄棠思索良久,道:“好,我随萧哥哥回去。”
闻言,萧浩空皱起眉头,竟是想不到木暄棠竟是反转如此之快,诧异间神色欢悦,道:“好,我们先回金陵,金陵有苟巡抚坐镇东厂不敢硬来,明日我去陆家镇祭拜亡母后入蜀地回昆仑。”
寒风骤起,三更鸡鸣。
金陵城南私宅里横陈十数具尸体,血泣嘴角淌血斜靠在门扉边上,血衣神色冰寒,弦拉满月。
冷月立在院墙上,琴横胸前。
木暄棠捕刀倾斜,淌着殷红鲜血。
“血衣,你愿意一辈子为棋子?”冷月问道。
血衣不予否认,道:“如不是他救我,我早已饿死荒野,此恩不报枉为人。”
剑拔弩张之时血衣眉眼一冷,喝道:“如不想死就速速离去,安插在金陵的所有锦衣卫都来了。”
木暄棠毫无理会,握着刀径直向着血泣行去,就在她准备再行动手之际,萧浩空一把将她拉住,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要杀的是整个东厂而不是一个东厂督主,走!”
“咳咳咳~”几人离去,血泣剧烈咳嗽起来,血衣舒了口气,步子停了停,最后上前几步扶起他。
“你想死吗?”半晌,血泣舒缓过来,冰冷目光看向血衣,淡吐几字。
血衣不语,斟了杯茶递给血泣,而后退离几步,双膝落地。
他取下弓箭托在手中,高高举起后放在身前,腰间匕首也解下,而后是头盔,战甲。
一刀。
两刀。
血衣双肋淌血,脸颊被紧咬的牙关震得发颤,嘴角上的血迹伴着泪汗留下。
“一刀还养,一刀还教,身携之物尽数归还,就此别过,望叔叔如实交代义父,今后我便孤身一人。”
说完,血泣立起身子,消失在夜幕之中。
见着空荡的夜空,血泣忽的笑了起来,挥手间淡吐二字,“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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