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话 刺客与发麻
青木丛后的游廊里，娇俏的少女保持着挽弓的姿势，看离弦之箭飞一般穿透树木间隙，直奔那场地正中的少年人而去。
望着飞箭离少年人越来越近，郡主殿下的唇角终于微微翘起，露出这十几日来第一个笑容。
方才场地中多人缠斗，再加上林家小子动作实在太过灵活，她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等待的过程中看到那样一幕。
光彦。
那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啊，是骄纵如她都舍不得去大声吼骂，舍不得伤害分毫的人啊。
可如今那商户出身的鄙贱小子做了什么？
他怎么会，又如何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明月般皎洁的光彦以那般难堪？
随着那一箭射出，郡主殿下满心的愤然与怒气，似乎都被一并带走。
伤害光彦的人。
必须死。
而她，是不会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的。
“收起来吧。”
随手将弓箭丢给旁边的婢女，郡主殿下忽然有些恹恹，也没了再看那飞箭入肉溅血画面的欲望。
然而没等郡主殿下移步，一道劲风陡然冲她而来，速度快得让她甚至来不及动弹，便被一股力道牵扯着死死钉在身后的廊柱上，发出一声惊惶至极的尖叫。
“啊——”
-
“什么人！”
“有刺客！”
侯府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惊出，齐齐拔刀护卫在安平侯身前，警惕地看着前方。
那些不通武艺的文人更是被吓得失措，全数抱头缩在了侍卫后头。
倒是姬修齐几人冲上场地，彼此背对将天歌围在最中。
宋传祺一边留神四周动静，一边侧头关切出声：
“小舅子你没事吧？”
方才那一幕，直到此刻想起，宋传祺还心有余悸。
刚刚那支箭，就差那么一点
——就一点，便要刺进小舅子的后心窝。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已经晚了，自己便是冲上去也来不及护住小舅子的时候，却见原本正在冲他笑的，对身后一切一无所知见的少年动了。
侧脑旋身下腰，抬脚横截飞踢，原本直冲他而来的利箭，就这么忽然调转方向，以更为迅猛的冲劲儿朝着来向直逼而去。
宋传祺不敢想象，如果方才那箭再快上一分，或是小舅子的动作慢上半分……
见宋传祺面有忧色，天歌轻笑一声：
“放心吧，我没事。”
说完这话，天歌看一眼逐渐向游廊逼近的侍卫，沉吟片刻，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如果我没猜错，那人应该是宁馨郡主，而不是什么刺客。”
毕竟方才那一声尖叫……
是女孩子的声音。
敢在侯府挽弓行刺，却不对准侯爷，而只针对她的女子，除了尊贵的郡主殿下，天歌再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显然这样的答案超出了几人的预想。
可如果是这样……
宋传祺面上忧色更甚。
那被逼回的一箭伤到的如果是刺客，这件事小舅子便是受害者。
可如果伤到了郡主……
“没什么可怕的，就算是郡主又如何？是她动手伤人在先，林哥儿闪避还击也是在不知是谁的情况下。这么多人看着，就算戳破天去告御状，也不是咱们理亏。”
听到姬修齐这话，宋传祺面色稍霁。
是了，不过是正常的反击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
侍卫们以戒备之态进入游廊。
然而待他们看清眼前的状况，都忍不住惊愣在当场。
矜贵的郡主殿下此刻面色煞白，披头散发背靠廊柱，就这么颓坐于地，旁边则是同样吓得坐在地上的女婢。
在郡主脑袋的正上方，金色的钗冠被一箭射穿钉于廊柱，缀着宝珠的流苏仍在轻轻晃动。
看着地上的那把属于郡主殿下的弓箭，众侍卫霎时了然。
“殿……”
旁边一名侍卫正欲开口，很快被打头一人以眼神喝止。
一片沉默与戒备中，一名侍卫来到安平侯身边，附耳轻语几句，后者当即面色微变。
但很快，安平侯的神色便重归淡然：
“将人带下去，莫要惊吓了客人们。”
-
侍卫领命离去。
“看来侯爷是想息事宁人了。”宋传祺道。
“看来郡主殿下没有伤到。”姬修齐松了一口气，“这是最好的结果。”
尽管率先动手的是郡主殿下，但以陛下对宁馨郡主的宠爱，这些年来纵着她做出这样那样的事实在不少。
当初箭射言官也不过是禁足的惩罚，如今就算是真的被扒拉出来对一个商户子侄放冷箭，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恶果。
唯一的影响，或许也就是给郡主殿下刁蛮任性的风评再添几笔罢了。
所以对于天歌来说，此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人没有伤到，而郡主殿下应该也受到了应有的警告。
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
譬如此刻的回过神来的宁馨郡主。
-
“放开本郡主！”
看着正在押着自己离去的侍卫，宁馨郡主奋力挣扎。
侍卫们虽说得了侯爷的命令，但多少还是会顾忌宁馨的郡主之尊，于是很快便被她挣脱开来，就连旁边女婢手中拿着的弓箭也被再次抢走。
折身奔回，郡主殿下再次挽弓，这次却是数箭齐发，不管不顾射来。
情急之下毫无章法的乱箭自是被挡下，但当众人瞧见射箭的刺客原来是郡主殿下的时候，一时间哗然一片。
尤其是那披头散发的仪容，更是让人难以想象这是大周朝最骄傲的少女。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安平侯也不好再任由女儿疯魔下去，一拍轮椅搭臂，喝问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人带下去！”
箭总是会射完的，郡主殿下就算再有劲儿，也终究拗不过五大三粗的男人。
于是乎一片混乱中，刚露头没多久的宁馨便被人带走，只留下遍地被格挡或是斩断的乱箭。
闹了这么一出，今日的诗会自是再开不下去。
不过好在文斗武斗的结果已经出来，所以心思早已不在此的侯爷很快着人宣布了今日的结果，又说了几句话便草草收尾。
-
文士们走得极快，留在最后的，只剩下今日比试的八个人。
瞧着卢光彦已经红肿的半张脸，宋传祺搭手靠在张瑾澜肩膀上乐了：
“卢公子今日这样子有种别样的俊秀啊。”
卢光彦还没开口，旁边的郭子君先怒了：
“宋传祺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咯。不过我记得先前在醉韵楼可是说好了的，今日赢了的人是爷爷，输了的是孙子。怎么着，郭孙子什么时候喊两声宋爷爷听听？”
说着宋传祺掏了掏耳朵，侧耳过去：
“来吧，爷爷准备好了，不过这人年纪大了，耳朵难免不大好，孙子你可得大点声才行哦~”
这话一出，郭子君简直想要杀人了。
撸起袖子就准备一拳朝着宋传祺的脸砸来，然而却被旁边的张瑾澜挡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郭公子输了比试还想动手行凶么？”
郭公子咬牙切齿，然而拳头却被张瑾澜的大手包住，想攻不能，想退也不得。
无奈之下，郭公子只能向身边的几位兄弟求助。
然而卢公子今日丢了这样大的人，自己的事情尚且不暇顾，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郭子君？
看了被几人挡在身后的天歌一眼，卢公子抬脚往侯府角门方向行去。
方才他已经吩咐卢云去府中赶车过来，停在角门处直接回府，多少可以免了再于人前丢面的可能。
至于易廷岚？
先前就不是给郭公子脸面的主儿，如今衣上染墨不说，还落着些脚印儿，再加上输了比赛，那就更不可能管郭公子的意气之争了。
四大公子一下走了两个，剩下的顾世宜自然也寻了个由头开溜，霎时间园子里就只剩下郭子君一人应对四人。
宋传祺乐呵一笑，一拍张瑾澜肩膀：
“好了瑾澜，跟郭公子玩一玩得了，别伤到人再被碰瓷花银子瞧病。”
郭公子终于得了自由，咬牙指着面前四人挨个点过：
“很好，很好。宋传祺，张瑾澜，姬修齐，还有你个姓林的小兔崽子，你们四个爷记住了！下次别让小爷再遇见你们，到时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看着郭公子带着不甘快速离去的背影，宋传祺双手放在嘴边扩声大喊：
“遇到了你个郭孙子还得喊宋爷爷！”
张瑾澜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儿：
“那小子是不是忘记了咱们在书院能天天见？”
天歌：“……”
虽然欺负人不好，可是看着郭子君吃瘪，她怎么有些说不出的畅快呢？
-
人已经散完，乐子自然也就没了。
几人并排往外走去，宋传祺一瞅自己身上的脚印子，再一瞅天歌干干净净的大氅，不由感慨：
“早知道也该跟小舅子一样外头再穿一件，不然这模样出去定然又少不了被我爹揍一顿。”
天歌笑了笑：“我听说万宝阁前几日刚送来一柄好弓，如今已经炒到三万两银子了。”
宋传祺一愣：“小舅子也想玩弓了？”
莫不是被宁馨郡主影响的？
姬修齐到底跟天歌相处的更久一点，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抬手在宋传祺脑袋上一敲：
“傻啊你！不是押了五千两么？赔率为十的话现在应该能得个五万两，匀出三万买弓回去孝敬你家老子，哪里还会再挨揍？”
宋传祺闻言眼睛一亮，一拳砸在姬修齐胸前：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怪道你先前要给我和瑾澜借银子呢，这样算来除去还给你的五千两，我还能净落一万五千两！行啊兄弟，靠谱！”
张瑾澜亦是一乐：
“怪道我爹说无商不奸，看来你是早算准了咱们能赢。等会儿领了银子，我也去给我爹瞧一幅字画去，先前老头子为那些诗集揍得我可不轻！”
姬修齐：“……”
张瑾澜这话怎么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有了银子的动力，宋张二人没等走到门口便一合计先开溜了。
剩下姬修齐和天歌并肩而行。
-
“我先前还以为宋张两家的赌注是自己下的，原来是你给出的主意。”
姬修齐面带得意：
“宋大人和张大人连赌场都不让他们进，还能给他们下赌注？而且要我说，就算下注，估计也是押他们输才是。”
说着姬修齐又压低声音：
“再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押注的事情是谁在后头操办的？”
“……不会是你吧？”天歌微讶。
“啧，除了我还有谁能想的到？”
天歌：“……很好。”
张瑾澜方才那句话没说错，果然无商不奸。
姬老爷子真是培养了个好苗子。
然而没等天歌继续感慨下去，却听姬少爷再次开口：
“其实我一开始也怕输的，但后来一想，跟着林哥儿你赌了这几次，好像一直没输过，我就妥妥的押了。再后来知道你也押了咱们几个，我这原本还有些悬着的心可就彻底放下来了。”
天歌：“……”
“对了，跟你一起来的那个老头呢？”
眼见要到门口，姬修齐方才想起好像差了一个人。
天歌垂眸迈过门槛：
“反才出结果的时候，我就让成伯先去赌坊取银子了。”
“我就说呢，那么大个人还给落下了。”
说完这句话，姬修齐也跨出门槛，然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旁边冲上前来，惊得他不由后退，差点没摔倒在地。
“谁啊！干啥呢！”
“那个写‘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人在哪？出来没？”
人影似乎没有意识到姬修齐正在生气，上来便抓住他便问。
姬修齐本想甩开，但一见是个文士打扮的老者，动作便滞了滞。
尤其再一听老人话里的意思，不由转头看向天歌：
“林哥儿，好像是找你的。”
老者闻言松开姬修齐，看着天歌那是又喜又惊，想上前抓住她说话，但不知怎得却似有些无措。
天歌看着面前的老人，微微蹙眉。
这个人，她好像并不认识。
“老先生是……”
“这是你写的是吧？！”一张宣纸铺展开来，老人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
天歌扫了一眼，确定是她方才写的那首诗没错，于是点了点头。
“是晚辈所写。”
“那我就没找错人！”老头一拍大腿。
就在天歌讶然的时候，却听旁边的姬修齐忽然喊出声：
“我知道您是谁了！您是黄仲则黄老先生！”
黄仲则？！
黄景仁？！
天歌闻言，霎时头皮发麻，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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