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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盛,暑假。

        谢庭玉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学校那边的考试已经陆陆续续考完了。因为这场车祸他错过了所有的考试。

        叶青水已经开始放暑假了,他却仍要赶回学校参加补考。

        新宅子除了家什之外,一点生活用品都没有。于是搬家的任务便落在了叶青水的身上。

        谢庭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杂物特别多,偏生还是个念旧的人,一个屋子都装不完他的东西。叶妈找了辆拉货的板车,跑了好几趟。

        炎热的夏天,叶青水屋子里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她穿着一身深蓝色格子的裙子,用绸带扎着两根辫子,看上去十分素雅、清淡。

        叶青水终于把他所有的物品都取了出来,他的书籍有很多都是很珍贵的资料,叶青水收拾打包起来的时候格外地小心翼翼。

        她企图找箱子把书装起来,而她从角落找到了一口落了灰尘的木箱。当叶青水打开它的时候,她忽然愣住了。

        这口箱子已经被用得很久了,箱角边缘的油漆已经被磨损得掉了许多。叶青水记得它,谢庭玉在乡下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颜色的箱子。

        叶青水的目光流连在箱子,她怔怔地看着里面盛满的东西,发了许久的呆。

        她伸出手拾起了箱子里的一只淡黄色的草蝈蝈,这只草编的蝈蝈已经上了年头了,触须被风干腐蚀得已经断了一根。

        那破旧的身躯,足可以见它曾经被人用浆糊精心地修复过,这个当年她随手编的玩意儿得以保存了三四年。

        这是叶青水某一次撞见谢庭玉难过,为了哄他而编的。

        三年过去了,它早已经不复当年的金黄油亮。编蝈蝈的草也变得极为脆。

        叶青水又捡起另外一沓东西,这是泛黄的试卷,上面有她稚嫩的字迹,旁边也有他用心标注的批语。

        “1976年6月10日,进步很大但仍需努力,她有些不服气。”

        “1976年7月26日,受伤了,抬不起笔。水丫照顾我。”

        “1976106,物理很好,但国文尚弱。”

        “1977年冬至,默完一篇古文,她答应同我回家一起过年。”

        “1977年秋,在谷场和她看星星,下定决心要送她和孩子一缕灯光。”

        厚厚一沓的试卷和草稿纸,叶青水从头看到尾,一张一张地翻着,仿佛透过它们看见了当时写下这些话的青年时而皱着眉头、时而弯起唇角。

        叶青水把它们一页页地整理好,捋平那些发卷的页角。

        叶青水忽然意识到,这不会就是他从来不许她碰的那口箱子吧

        77年春天的时候,他终于松口给她这口箱子,可是叶青水打开它后看到的全都是书,完全没有料到它居然装着这些“无用”的东西。

        叶青水回忆起了前世,不禁感慨万分。

        上辈子的她一直耿耿于怀,为着谢庭玉当年的严厉和呵斥而难过、伤心。

        原来它是谢庭玉一直保留着的“秘密”。

        这里面装着的,全都是她的东西。

        叶青水匆匆地扫了一眼,他把她的头发一根根地收集起来,编起来了小辫子;他收藏着她用旧了的发绳;他把她随手吹过的一片叶子做成了书签;就连她亲手做的、最后却送给周冬梅的衣服,他也没有舍得扔掉,洗干净了放在箱子里。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穿它们时候的样子。叶青水摸着棉质的布料,眼里闪过怀念的笑。

        叶青水从箱子里捡起了一张水彩画像,漆黑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认真。

        画像里的她穿着洁白的衬衫、黑色褶裙,十分学生气,那时候的她刚刚从县里拿到奖励的津贴,笑得很开心。

        画像背面写着一句话“画于1976,秋。惹她生气,懊悔万分。与她约定一年。”

        叶青水想起来,那时候她在黑市里跟钱向东说了几句话,他吃醋得亲了她,她生了好几天的气,对他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叶青水细看着这些小玩意,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心里愈发平静。

        窗外的暑气和枝头嘈杂的蝉鸣,也无法干扰她,她沉浸在回忆之中。

        叶青水眼前犹如浮光掠影一般地出现了和谢庭玉的初初相识、两人一起生活时的磕磕绊绊,诞下两个幼子、艰难地等他醒来,到如今再约相伴一生。

        还有上辈子很多很多的事,春天他在村口同她道别北上,一个背影成了永远的诀别。

        他喜欢她,默默地收集着一切关于她的东西,却羞于坦白对她的爱。

        他明明嫌弃枇杷树,死后却甘愿为她栽上一棵。

        他瞒了她一辈子的死亡,也把他沉默的感情一连带进了坟墓里。

        叶青水触碰着这些小东西,感觉到这一刻胸口堵着许多情绪,眼眶渐渐发酸。

        叶青水从来不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里,他曾经那么爱过她。比她想的还要多。

        箱子地底下,用一本书夹着一张泛黄的纸,它是一首散文诗,被人撕了下来,薄薄的纸张已经上了年头。上面清晰地印着一首诗。

        “妹妹你是水

        妹妹你是水

        你是清溪里的水。

        无愁地镇日流,

        率真地长是笑,

        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

        年轻的谢庭玉干了一天的活,懒散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让她念。

        当年这首诗剩下的一半被他撕掉了,叶青水此时看着手里的缺页,脸烧了起来。

        谢庭玉很顺利地完成了学业补考,对于他来说考试算不上困难的事情。

        他回到家之后,看见媳妇眼眶红红的,像兔子似的。

        她走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猝不及防,扑得谢庭玉差点倒退了两步。

        他开心地搂住媳妇,感到一阵情意浓浓,正准备解开纽扣开始实行交公粮计划。

        没想到她却摇摇头示意他睡觉,谢庭玉只好搂着媳妇,纯洁地盖着凉被聊天。

        她侧着身体,眼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张了张嘴

        “妹妹你是水

        你是荷塘里的水。”

        她才念起第一句,谢庭玉就明白她整理旧物的时候看见了那些东西。

        饶是脸皮练得已经够厚的谢庭玉,此刻也不禁沉默住了。

        “那些东西,丢了怪可惜的。”

        沉默了半晌,谢庭玉解释道。

        叶青水抱住他的腰,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控诉他“可是明明是我的东西,当时我不小心碰了它,你很凶。”

        谢庭玉只好给媳妇擦眼泪,认真地告诉她“对不起。”

        “我那时候还很害羞,以后我的所有的东西,都给你看好不好”

        叶青水用力地蹭了蹭他的衣服,惹得谢庭玉笑了出声。

        “你现在的样子要是让辰辰和光光看见了,他们会笑话你的。”

        叶青水也破涕为笑,“你以后不许这样,不要总把情绪藏在心里让我猜,知道吗”

        谢庭玉含笑地应允点头。

        他轻声地告诉她,“我以后会加倍对我的水儿妹妹好。”

        一如他初见她那时的模样,像是清溪里的水。

        无愁地整日流,

        率真地常是笑。

        叶青水毕业的那年,谢庭玉进了外交部,成为了史上最英俊潇洒的外交官。叶青水问他“你不是说过,不喜欢体制内的工作吗”

        谢庭玉在深夜里吻了吻媳妇,他说“我想保护你和孩子。”

        手中有权无法抱紧她,手中无权却无法保护她。纵然工作繁忙,会减少很多他陪伴妻子的机会,但是那种被迫失去的滋味,谢庭玉此生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叶青水听了心里暖暖的,蹭了蹭他的掌心,“没关系,这几年我也忙,咱们夫妻俩好好奋斗几年,等我缓过劲来跟你一块出国。”

        谢庭玉听了沉沉地笑了,搂紧了妻子。

        因为工作的缘故谢庭玉时常需要频繁出国,但夫妻俩却很珍惜聚在一起的时间,日子倒是也过得平淡、充实。

        同年,叶青水启动的“环保冰箱”项目历经四年的时间,终于落实。

        项目组的几个学生、包括硕士生激动得差点流下了眼泪。

        “这是咱们自己研发出来的冰箱”

        第一台冰箱从实验室产出的时候,叶青水把它留在了实验室。当工厂做出第一批冰箱之后,她果断地搬了一台回家里。

        叶妈稀罕地看着冰箱,高兴地把家里囤下的瓜果蔬菜放进去冷藏。虽然这几年人渐渐地富了起来,万元户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头,家里还是一直没用上冰箱。

        瓜果成熟了,叶妈留够家里的份儿,剩下的吃不完的都分给邻里。

        “水丫,这个冰箱好使,很贵吧”叶妈兴奋地说,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在这年头,能买得上冰箱算得上有本事的人,但她闺女可是能捣鼓出冰箱的人才。

        远远比买冰箱的人要出息多了。

        叶青水如实地说“这个型号的冰箱初步决定出厂价是九百五十块一台,零售价一千二百块。”

        叶妈听了这个价格张了张嘴,难怪女儿非要捣鼓这个,一台就卖上千块,一家三口一整年的收入凑在一块还不够买台冰箱。

        一千块,她得卖多少香肠才挣得回来呀。

        “这么贵,有人买吗”

        叶青水点点头“市面上的冰箱大概都是这个价格,咱们的偏贵一些,卖得贵也有贵的道理,飞霜的冰箱成本比其他牌子的冰箱高。”

        项目组吸纳了许多京大的优秀学生参与,沿用的也是国际上最新的技术,它跟“雪花”、“万宝”、“西冷”等大大小小的牌子都不一样,它是第一台整整意义上的“节能环保”冰箱。

        它日耗电量仅有05度,同时兼顾保鲜作用,能够有效锁住食物的水分。它经历了“摸着石头过河”的黑暗时期,一经投入生产便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项目组给它命名为“飞霜”。

        飞霜仅仅上市一年,它的利润已经远远超过了“辰光食品厂”的利润。到了八十年代末的时候,老牌冰箱企业在新一轮高速发展中渐露疲态,丧失竞争力,倒闭、收购接连不断。

        但飞霜的冰箱却秉承京大人不断“创新进取”的理念,始终屹立不倒。

        几十年后,叶青水作为成功的企业家回到母校演讲。

        当有学生问起她“如何像您这样成功”

        她微笑着说“我并没有成功。但如果你愿意听取我的意见,我希望你相信自己,坚持做自己。”

        她看着台下乌泱泱的脑袋,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等着她回家的男人,笑了笑,面容和蔼地说道

        “在我们那个年代,读书的机会很难的,而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只有小学学历,那时候我遭受了许多质疑,没有文化、没有见识、眼界短浅。但有人告诉我,我很好,不要在意质疑。”

        “纵使生活会有很多困难,会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诋毁谩骂,但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下头,相信自己、继续努力。时间会证明一切。”

        叶青水说完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演讲散了以后,风尘仆仆的男人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了很久,他拉着她的手含笑地说

        “回家吃饭吧。”

        他给她熬最爱喝的筒骨汤,用手擀着面精心地拉了一碗面条,拌着葱花滴上几滴香猪油。

        男人还摘了藤上成熟的葡萄,洗干净放在碗里。

        叶青水把面搬到葡萄藤下吃,清风徐徐来,几十年后,四合院依旧还是那个四合院,但是葡萄藤爬满了架子,柿子树变得又高又大,枣树年年结满枣子,秋千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孩子们也长大了。

        一眨眼,又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

        叶青水慢吞吞地吃完了汤面,摇着蒲扇在树荫底下乘凉。光阴如梭,阳光洒在她的头上,照得银丝微微发光。

        但谢庭玉依旧记得她扎着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的模样。

        他忽然笑了。

        她奇怪地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谢庭玉坦然地说“刚才这一幕,我曾在梦里见到过。”

        其实它哪里是梦,它是谢庭玉所能够想到的最美好的事情。

        所谓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能和叶青水一起慢慢变老。共享余生的风雨、雨雪、欢喜、遗憾。因为有她陪伴,人生那么多未知的美好的东西,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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