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五章
话说慧智于那菩提寺中念经修佛,不知不觉间,已是过了一月。
这一月里,那于归却再无来过,许是经上次一事,早已心灰意冷。
慧智渐渐将此事亡了,每日打扫佛像,念经修佛,一丝不苟,只是,这许久不见,让他总感觉少了什么。
慧智持着那一串檀木念珠,坐于阿弥陀佛的佛像前,轻敲木鱼,念一段经文。
却在此时,有一女子进来,那女子却并非于归,而是个打扮得很朴素的丫鬟。
“慧智大师,我家小姐让我转告你,她要嫁人了,嫁的是一位王爷,不日便在王府行婚。”丫鬟说着,递上一份请柬来,慧智不答,丫鬟便将红色的请柬放到了案几上。
“啪!”
一颗佛珠在他的两指之间碎成了粉末,撒了一地。
“啪!”
又是一颗佛珠被他的拇指和食指捏成粉碎,串着佛珠的线断了,紫檀木做成的昂贵佛珠已经散落了一地。他依旧双眸紧闭,只是敲击木鱼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又是一声脆响,木鱼已经化为了齑粉。口中念经的声音也越来越急,鼻中隐隐喷出了三昧真火,噗的一声,嘴里的血液已不知什么时候喷了出来,落到了案几的请柬上和香火上,把香火浇灭了。
慧智站起身来,双眸紧闭,喃喃道:“如是我闻!过去永恒,不动如山……”
“啪!”
他所站的地砖已经碎成了一片,口中的经文越念越急。几乎已经无法听清。
那佛像缓缓睁开了眼来,伸出手,在他顶门上一摁,慧智登时如受雷击,一下跌坐在地,双腿缓缓盘起,手中捏的法印散去,口中念的经文也逐渐停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阿弥陀佛一手摁着他的脑袋,不由大惊。呼道:“佛祖恕罪。弟子惭愧,动了嗔念!”
阿弥陀佛将手收回,轻声道:“慧智,你走火入魔了。”
慧智拜道:“弟子动了嗔念。罪过。罪过!”
阿弥陀佛不由笑道:“人之常情。何罪之有?道门有三千大道,我佛门何尝未有三千大道耶?经历磨难,也是一种悟。看破之后,则是一种空。”
慧智叹道:“佛祖,若看不破呢?”
阿弥陀佛道:“看不破,亦是人之常情,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得无上正觉?这世间又是有多少人是因为历经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才遁入我佛门?佛,是觉者,是从这些劫难当中磨砺出了大智慧的。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不经历贪嗔痴等杂念,又怎么能戒除杂念呢?慧智,佛讲缘份,你的尘缘比佛缘却是要更深一些。”
慧智却道:“弟子愿学佛祖以智慧剑斩却凡尘!”
阿弥陀佛摇头道:“不可为,不可为!我佛门要悟空,你不悟,却直接去斩,如何得我无上正觉?遁入空门,并非是单单的逃避而已。”
慧智眉头皱得很深,轻轻一招手,那一地的佛珠立刻被他收入了掌心中,断了的线也将之连了起来,只是其中却少了两颗佛珠。
“你可知她在我这里说了什么?”阿弥陀佛问道。
“请佛祖明示。”慧智合十作揖道。
“大慈大悲的阿弥陀佛,弟子诚心祈祷供奉,只求你能保佑他平平安安,若他真不为情所动,那便佑他悟得正觉。我读佛经,并非是为了修持佛法,只是为了读他读过的书;我来菩提寺并非是为了祈祷,只是为了看一看他。佛祖,我便要嫁人了,若有来世,希望你能让我当他的妻子。”
于归的声音在佛寺当中响了起来,让慧智登时呆若木鸡。
“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佛在尘世中,一动即人;人在莲台上,不动即佛。佛之所以能得正觉,只是因为经历得多罢了,于苦痛之中悟大智慧。”阿弥陀佛缓缓说道,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是佛的,佛也是由人而成的。
“人本是人,何必刻意做人?佛便是佛,又何必刻意成佛?缘来是缘,何必刻意执着?”
阿弥陀佛双手合十,悲天悯人,轻声道:“去吧。”
慧智听了,不由笑了起来,道:“缘起即缘灭,缘只在一瞬间罢了,何必执着?佛祖,我悟了。”
阿弥陀佛将手轻触他的眉心,叹道:“若真悟了,来须弥山见我吧。”
慧智心中已无喜无悲,眉心有一点光芒在闪烁,道:“难道我没有悟吗?”
阿弥陀佛淡淡道:“你若悟了,再来须弥山寻我便是。善哉,善哉!”
慧智不由疑惑,还待说话,那阿弥陀佛的佛像已经沉寂了下去,仿佛未曾活过来一样,那面目虽然慈悲,但却显得略微刻板。这让慧智感觉适才的一切只如梦一场,摸了摸眉心,那是一粒红色的朱砂痣。他盘坐下去,手持佛珠,默默念经。
大婚的那天,他没有去。
青灯古佛,风雨菩提寺,风大雨大,却有人跑到庙中来,还是上次来的丫鬟。
“慧智大师,我家小姐服毒自尽了,老爷和夫人请你前去超度。”丫鬟悲恸道。
佛珠在掌心中一下碎成了粉末,一颗不剩,自他的指缝之间缓缓流淌而出,如同流沙一般,握不紧。
慧智缓缓起身,道:“我明白了,我这就更衣过去,你且去吧!我随后就来!”
丫鬟转身离去,撑起了油纸伞,慧智转头看了一眼,那雨中的身影却不是上次如惊鸿般的红色……他再转头来,看向了佛像,古佛默然无语,手捏法印,雨滴从漏了的屋顶落下,落到佛像的双眸中,如同眼泪流下,佛祖似在感叹众生之苦。
这娑婆世界,众生皆苦,佛有无边法力,但又怎能渡尽苍生?
慧智双手缓缓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
他回了禅房,换上了那一身袈裟,穿上了她缝制的白袜和布鞋,戴上了那一顶僧帽,拿起那把他已多年不用的油纸伞,伞已经破旧了,正如他此刻的心一般,千疮百孔。他撑伞,踏出了菩提寺,雨水落在身上,便被弹开了,泥泞的地面也无法弄脏他的鞋子和白袜,他如同一朵莲花般行于泥泞中。
下了山,就着朦胧烟雨,行到了于归的家中。
那穿着火红的婚衣的女孩正躺在闺房中,安详而沉静,好似只睡着了一般。
她这身婚衣,是为他而穿。
慧智手中的智慧剑一次次举起,却无法斩下,最终颓然将之收了,缓缓盘坐在地,诵念经文,超度亡魂。
梵音阵阵,他的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下来,泪如雨滴般噼里啪啦落在袈裟上,雨滴虽然无法润湿他的衣裳,但是眼泪却润湿了他的袈裟。原来,他不是悟了,而是把自己给骗了。难怪,阿弥陀佛会说,等他真正悟了的时候,再来灵山寻他。
慧智缓缓起身,出了房门,不顾倾盆大雨,直奔西天而去。
这一路,风霜,烟尘,总算到了须弥山来,他重重叩首在须弥山下,道:“佛祖!弟子来了。”
山上闪烁金光,一条天梯落下,慧智起身,上了天梯,一步步走上去,每五步一叩首,足足一万层。
“佛祖。”慧智再看到佛祖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
“悟了吗?”佛祖问道。
“你可以成佛了,只是,你还想执着吗?”阿弥陀佛问道。
“若能让她回来,我宁可不成佛!求佛祖大发慈悲!”慧智拜道。
“善哉,善哉!或许要让你痛苦千年,你可愿意呢?”阿弥陀佛问道。
“弟子,愿意!”慧智叩首道,心中一片无悔,莫说千年,纵然万年,亦然无悔。
阿弥陀佛便道:“她等到你悟了,这一次,你却也要等到她悟了,你觉得如何?”
慧智微笑点头,拈花一笑,而后才合十道:“阿弥陀佛!弟子愿意。”
阿弥陀佛淡然点头,笑道:“你且先做千年的佛吧,待你在凡间有了寺庙供奉,她才能转世了。这也是一段因果。”
慧智不由颔首,对着阿弥陀佛再次叩首,道:“弟子明白了,便先等千年吧!她都等了这么久,我等千年,不长。”
“她等得不久。”阿弥陀佛道。
“很久!”慧智认真地说道。
阿弥陀佛不再多说,只是微微一笑,挥手间,已多了一座莲台,慧智盘坐到了莲台上,宝相庄严。
慧智于这千年中认真修行,努力参悟佛法。
他在这千年来看到了许多如他曾经一般的凡人,他时而行走人间,体悟酸甜苦辣。
千年的时间,好像是转眼间就过去了一样,江南的菩提寺已经在朝代更替的战火中被毁灭了,但佛法鼎盛,之后菩提寺又重建了起来,寺中供奉了一尊佛陀,十分灵验,时常有人求佛,不久后便会完成自己的愿望,所以此处香火鼎盛,来往的香客络绎不绝。
终于,到了这天,寺庙里来了一位女子,她是一位大家闺秀,崇信佛法,追求缘份,到了而今年纪都还未嫁,为的便是等候自己的有缘人,前两年在佛寺当中与一男子匆匆一错而过,立刻让她感觉怦然心动,可惜来往香客太多,她已寻不到人,苦求无果,只能每日来佛寺祈祷。
她的名字,也唤作于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如般美好的女子。
话说这唤作于归的女子拜于佛像前,诚心祈祷。
这日,佛祖终于显灵了。
“阿弥陀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位施主,你如此苦苦祈求,只是为了再见一次那男子吗?”佛祖双手合十,悲天悯人,颔首问道。
“佛祖,弟子只求再见一次他,哪怕只是一眼,便也无悔。”于归拜道。
“种如是因,结如是果。你为此情缘,要放弃而今的一切,包括你现今的生活。你还愿意吗?”佛祖问道。
这世上,总有人为情所痴,昔有猿公为剑所痴,少女则为情所痴,她点头应下,说一声无怨无悔。
“佛说,前生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你若想再见他一面,当苦修五百年,你还愿意吗?”佛祖问。
“我愿意。”
“会很苦。”
“我愿意!”少女的心如同金石一般,坚不可摧。
佛祖笑道:“那你随我来。”
他一挥手,让于归站到了他如同荷叶般的掌心中来,驾云而去,到了郊外,便指了指那山脚方向,道:“你若要见他,可能要经受五百年磨难,风吹雨打,日晒霜冻。希望你不要后悔。”
“佛祖,弟子绝不后悔。”于归双手合十道,对着佛祖又是一拜。
于是,佛祖将少女扔到了山脚下,让她化为了一颗青石。少女化为青石,每日承受风吹雨打。日晒霜冻,甚至要忍受无人说话的孤独,这里人烟稀少,百年过去,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但是于归知道,这是磨难,这是考验,若要刻意去等候一段缘份,需要五百年。偶然的缘份,是前世的五百次回眸。强求的缘份。却是五百年苦痛的磨难。
百年后,佛祖来问:“苦吗?”
“苦!”
“后悔吗?”
“不!”
佛祖转身离去,只是轻轻一叹,于归继续等候着。她心如金石。一定要见一见自己所爱的人。虽然只是一面,她也愿意受如此苦难折磨!等待是漫长的,更何况是足足五百年的等待?她一人承受着狂风地呼啸。雨点地拍击,霜冻的严寒……夜了,总能听见雨打芭蕉的声音,若能温一壶淡酒,想是回忆都会发暖。可惜,她现在是一块青石。
四百年,佛祖来了。
“我有一剑,可斩痴念,你若不想再受此情爱折磨,或可帮你斩除此痴念。”佛祖手中有一口寒光闪闪的智慧剑。
“不!我不要忘记他,现在已经四百年了,我会继续等下去的。佛祖,弟子不后悔!”青石微微一颤,还是很执拗,斩钉截铁般说道。
佛祖又去了,要顽石点头,谈何容易呢?她虽然是人,却是如同顽石一般的人。
江南中要建一座石桥,一大批采石工到了山脚下,将她搬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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