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一周(四)


  独裁;

  民主;

  绝大多数人印象中这两种制度就像是冬与夏,水与火,光与暗,是绝对对立的存在,绝不可能相融。

  事实上,独裁也好,民主也好,说到底只是一种形式,一种管理国家的方法——就像药物一样,民主是慢性中成药,独裁则是副作用极大的猛药。而这两种药存在对立的同时,又彼此孕育着对方。

  当民主政体积弊重重,社会凋敝失去活力时,人们就会渴望强力的领导者用铁腕将问题一扫而空。等人们觉得对独裁忍无可忍的时候,大家又会拥抱民主,高呼“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独裁和民主并不存在对立,这两种系统都只是人性中“渴望自由”和“渴望支配”通过思考和行为得到忠实展现,正如智慧生物的文明史呈现出的样貌一样——不断上升的矛盾螺旋。

  不问何处而来,也不问向何处归去,无限延伸的矛盾螺旋。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神的力量会打破这个趋势。

  受单一价值观支配的封闭社会是最强的洗脑装置。

  打从幼年时期开始就彻底灌输的“理所当然”和“司空见惯”,会在本人没察觉到的情况下封印住抱持疑问的自由。一旦人格在这种环境下成型的话,要再改变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在这个社会里,任何“异常者”一旦出现,立即就会遭到整个社会的排挤和驱逐。

  这就好比如果达尔文出生在中世纪,并且提出了进化论,不论他列举多少证据和资料,那些文字和数字还有生物标本化石多么具有说服力,大众还是会把他当疯子,人们会扭送他去宗教裁判所,然后哄笑着看他被烧成一堆灰烬。

  不过就算是漫长的黑暗中世纪,终究也会迎来终点。毕竟教会是由人建立起来的组织,无论多么精密的组织结构,终究是需要足够优秀的人去维持的,而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其后继者是否能如前任一般勤勉优秀……就已知的历史来看,顶多三代,皇帝也好、教皇也好、部门机构负责人也好,总体水平都会呈现明显下降趋势,从第四代开始,各种颓废糜烂都会出现,然后一点一滴的扩散恶化,最终拖着所有的一切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可以说是由人类构筑出的支配体制的极限。

  那么,换成不死不灭的神来操控类似的体系呢。

  毫无疑问,所谓的希望将会彻底不复存在。

  “和永远比起来,终究要面对‘死亡’这个终点的生物实在是太脆弱了,他们的肉体、他们的思想、他们的哀叹最终都会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不留一丝痕迹。对那些为唤醒大多数人而甘愿献出生命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他们感到害怕呢?”

  玻璃杯里白兰地晃出一圈圈涟漪,赤色的眼瞳透过摇晃的酒液呈现出歪斜狰狞的样貌,犹如恶魔从地狱缝隙中窥伺人间的邪眼。

  投身参与革命的人大致可分为三类:被潮流裹挟的群众,野心勃勃的投机者,热情洋溢的理想家。

  前两种人很容易收买,只要你有足够的好处,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国王之友”、“皇帝的顺民”,仿佛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过,所谓的叛乱和地下活动更是子虚乌有。

  而后面那种人就比较麻烦,因为绝大多硬骨头都是理想主义者。九尾猫、烙铁和手枪之类的物理手段或许能帮助一些人纠正思想错误,但他们当中也不乏宁死不屈的硬汉,拷打、恐吓、威逼利诱根本对他们不起作用。为了实现他们的理想,为了唤醒麻木的民众,这些人很乐意献出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鲜血浇灌自由之花,成为一名光荣的烈士。

  对这种人,最大的恐惧就是付出了一切之后,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世界依然还是那个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什么都不会改变的未来’——对那些理想主义者来说,这是最强的毒药,无论多么强大多么坚毅之人面对这一笃定的景象时,也唯有屈服认命或是在绝望中结束自己。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也会在世界进入封闭前留下种子,给人类们留下一丝希望。”

  “那个希望……就是民主吗?”

  “……稍微有些不一样吧。”

  沉吟了一下,李林放下了酒杯。

  “如果把世界当成一块花圃,我做的事情就是清理掉各种杂草野花,仅保留下一种需要的蔷薇,然后再仔细撒上除草剂,并且在玫瑰生长范围之外的土地上全部浇灌水泥。而罗兰正在做的呢,就是在水泥浇灌完毕之前,留下一块巴掌大甚至是手指大小的裂缝,给那些野花野草一点呼吸的缝隙。”

  “也就是……留下展示可能性的空间?”

  尼德霍格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凌冽的光芒。

  实际上就算到现在,罗兰也没有向任何人提出过任何系统性的计划,一切都是只言片语,至于罗兰的脑子里是否存在着那么一个以颠覆李林控制之下的世界为目标的宏大计划,根本没人知道,也没人说得清。

  不过透过罗兰的思考方式,还有他的各种行动,相互结合分析之后,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

  “展示可能性的平台……换言之也就是建立一个健全的民主共和政体。如果能够从神圣吉尔曼尼亚帝国或教会的支配当中脱离,恢复查理曼完全独立自主之地位的话,当然是最佳结果。如果不成,那么无论规模大小,他都会设法谋求一个民主共和政体的成立。”

  “听上去有点像是亚尔夫海姆建立过程的翻版。”

  “没错,在构思这个计划时,他想到的参照对象就是亚尔夫海姆。在迄今为止的历史中,与他构想相近的也就只有这一个而已。但也只是参照的程度而已,他压根就没想过能够复制亚尔夫海姆的奇迹,也不像建立一个翻版亚尔夫海姆。”

  亲身经历了帝国主义、扩张主义、****、种族主义、威权主义、***主义、宗教神权之后,罗兰的思想基本算是倒向了左翼。在他眼里,国家只是将国民的福址与民主共和政治付诸于实现的一种具体化手段,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目的。

  换言之,这是一种和亚尔夫海姆的国家至上主义截然相反的思想。

  “当然了,思想再怎么变化,建立国家的主要工作范围还是一样的。也就是理念、政治、经济、军事四大块。”

  理念是整个计划的核心及前提,在从未认知和体验过民主共和政治的世界里,面对一种全新的制度和突然被赋予的政治权利,普通市民会作何感想?人们会对此拍手喝彩还是视若无睹?可以说,一个建国的理念能得到人们多大程度的关心和支援,直接决定这个国家能否挺过初创阶段最黑暗的那段日子。如果大部分市民无法认同建立民主共和政体的意义,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计划或阴谋都是没有意义的。能够唤醒市民对民主共和理念的认同、并且投身其中的条件大致为两条,即专制暴政的压迫或倡议民主共和政治的象征性人物牺牲。这两条中任何一条实现都会成为促成人们认同民主共和理念的催化剂。

  “换成是我的话,我会考虑通过精心设计,在公众场合进行一些‘演出’,比如安排狙击手在游行集会上伪装成政府军警朝抗议人群开枪,又或者在公开演讲时安排一次伪装成受政府暗中指派的不成功刺杀,借此来激起人群的愤怒,行销我的理念。罗兰则一定不会这么干。”

  “因为他不喜欢卑鄙的手段?”

  “不,只是一旦暴露,他们会成为过街老鼠。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类似的事情从来都不少,特别是某些超级大国需要对某个猎物进行政权更迭和颜色革命的时候,各种针对“人权斗士”、NGO和“追求自由的民众”的“屠杀和谋杀”就会逐渐多起来。与此同时,各种传媒都会用悲天悯人的、无比愤慨的语言来谴责执政当局和执政者,将他们描绘成一群嗜血的屠夫,撕咬民众血肉的野兽,受到其他超级大国或阵营支持的傀儡。然后以为民请命的姿态,呼吁本国政府和当局为了维护人权、公理、正义与和平,采取军事行动阻止那些暴行——哪怕没有联合国的授权批准。接下来就是早已被推演了无数遍的军事介入剧本按部就班上演,轰炸、地面入侵、第五纵队……最后,一个“民主政权”从废墟上建立起来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不过要想复制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掌握核心科技,遍及世界各地的军事基地和庞大军队,说一不二的舆论话语权——手中没有掌握这些就想煽动一群听话的羔羊起来革命?还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干。

  “加上性格使然,罗兰一定会选择脚踏实地的努力。尽管花的时间有点长,做法也太老实,但这确实是最好的路径,也可以说是最轻松的工作之一。”

  晃荡了一下酒杯,李林紧盯着杯中的涟漪说到:

  “接下来,也就是实务的部分,才是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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