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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邱家


  好在,那些人讲的故事并不乏味,反而十分有趣。这些世家子弟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虽然学识谈不上十分渊博,但也是满腹诗书,各种故事、典故随手拈来,或是摘头去尾,或是改换其中一点内容,说来便是一个新奇的故事。

  顾灵芷听着听着,还入了迷。

  只是她书读得不多,猜不出故事的出处。但看他们说一个故事猜一个故事,恍然有种看人猜谜,看人揭晓谜底后的欢喜。

  有与顾嘉乔相熟的人,以为她是藏着掖着,心里知道但不去猜。就连杜元安也说:“你今日不大活跃。”

  侯君亮算是半个明白人,但也以为她是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故意低调,对杜元安道:“嘉乔哪像你,爱出风头。你方才可接连猜中了三个故事,”他一笑:“那可是九杯酒了。”

  杜元安伸手弹了弹眼前的酒杯,杯身发出一声脆鸣,“怎么?知道还不让我说,那不得憋坏了。”

  “你是动作比别人快一点……”

  侯君亮一句话没说完,杜元安又扬起手来,朝王文彬招手道:“这个故事我知道。”

  不过这回杜元安没猜对,被倒罚三杯酒。

  顾灵芷和侯君亮两人坐在一旁看戏,看杜元安猛灌了三杯酒。

  虽然她一贯没有门第之见,但有件事却是不得不承认的。

  世家大族所能接触和掌握到的资源,远比普通人丰富。这在基础上就决定了世家出身的子弟比普通百姓更先掌握社会资源中更多更好的一部分。当然,世家子弟中也有不学无术的人。但绝大多数人自小受诗书熏陶,在世族深厚的文化氛围中成长。

  不仅接触到的资源,就连接受到的观念也和寻常百姓家不同。

  这种种不同,造就了最基础的不公平。

  往后,则是在入仕、婚配等方面受门庭和品阶限制。

  门阀制度因时势而存在。

  从古时候到如今,自打有了家族的存在,有了阶层的存在,门第之见便逐渐形成,优劣差等都由此出现。门阀制度也是在这种大趋势下,自然而然出现的一种产物。

  这种制度发展到如今出现了各种弊病。门阀过度兴盛,于当权者而言是另一种威胁,他们不仅在朝政上有话语权,对皇权的更迭传递也起到不小的影响。于百姓民生而言,门阀兴盛使得阶层差别进一步扩大。

  可尽管如此,门阀制度已经成为一种大家都默认要遵循的旧制。要想改变,并不容易,而且还会牵扯和影响到各世族的利益。

  所以,陛下才希望开辟一种新的人才选拔方式,以此打破旧有的制度,进而改变朝廷大小官职多由世家子弟担任,世族权势过大,甚至影响到皇权的问题。

  新科取士,便是一种尝试。

  可这次尝试的结果显而易见。

  新科的头三名获得者仍旧为世家子弟。

  王悦生和谢挺分别来自王氏和谢氏这两个大族,只第三名的顾嘉乔家族势力稍微弱一些。但是,顾家好歹也算是出自江南的大族,只是声名威望不如前两者。

  寒门终究还是寒门。

  顾灵芷正想着这些事情,微微出神时,被侯君亮轻轻推了一把。

  原来,行酒令已经轮到了她这里。

  她把原先在纸上写好的故事递给侯君亮,让他帮自己说出来。

  故事自然是胡诌的,没有人能猜出来,顾灵芷自己领了一杯赏酒喝下,酒令继续往下传。又经了好几个人之后,传到了康王那里。

  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起来,拿起桌上的碗一敲,颇有些茶楼说书人的架势,道:“这个故事呀,发生在前朝崇安皇帝的时候,说的是一户邱姓人家家中发生的事情。主角嘛,名字就叫邱阿大。”

  顾灵芷专心听着,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她余光瞥见宴席上有两个人听见“邱家”二字时,眼里神色微有些变化。她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侧耳细听康王的故事。

  “传闻啊,这邱阿大曾给崇安皇帝当过老师,而且深得先帝信任,对崇安皇帝的辅佐也十分尽心尽力。在前朝诸位皇子内乱时,邱阿大扶助崇安皇帝继承大统,稳定朝局。可以说,是个功臣。崇安皇帝登上大位后,邱阿大封官进爵,还得了不少赏赐。”

  “可是啊,”康王说:“没过两年,邱阿大因为一件小事被罢官。爵位虽然留着,但邱家自此事后,举家搬离京城,回了老家……”说到这里,康王忽然一顿,转头看向燕王和齐王。

  顾灵芷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燕王和齐王脸色有些不自在。

  “我这故事还没说完,二位哥哥可是猜到了这故事的出处?”康王笑眯眯地看向他们,说:“要不你们说说看,但说错了,可是要罚的。”

  齐王顿了一顿,笑着摇摇头。他看向燕王时,两人视线极快地接了一接。

  他们要么直接说出故事的出处或者原型,要么只能让他继续把故事说下去。

  酒令如军令,贸然阻止他说完这个故事,同样是违反了酒令。

  顾灵芷纳闷,这两人眼里怎么忽然多了些默契。

  燕王眸色微敛,神情仍旧和善:“你故事还没说完,叫我们怎么猜?”

  康王挑眉一笑:“那我可就继续说了。”

  他摆出说书人的派头来,道:“且说那邱家人通通搬回老家后,远离朝堂,该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对吧?可是啊……”他故意一顿,道:“这才是故事的后一截。”

  “他们回了江南老家后,安安稳稳地过了一段日子。没几年,忽然遭了大祸,全家人无端端遭到屠戮。邱家上上下下,数十条人命,上至老的,下到小的,院子里的猫狗鸡鸭,连带水缸里养的鱼,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康王说这话时,脸色神色忽地严肃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邱家人死绝了,却没有想到,邱家还有一个活口。”他道:“那是邱阿大的孙子。邱家被灭门的前一天夜里,他因为到姑姑家吃酒,醉了之后没有回家,直接在姑姑家睡了,这才避过了一劫。”

  “邱阿大有爵位在身,当地官府不敢怠慢,上报了案子,朝廷也派人来查了。可查了两个月,却说这是江湖仇杀的案子。定了个案犯,贴了海捕文书,但人却迟迟抓不到。邱阿大的孙子不相信这个结果,也不甘心,便独自一人上京,想到皇帝面前陈诉冤情,求皇帝派人重新翻查这个案子。可上京的路上,他却一路遭到无名黑衣人的追杀。好不容易进了盛京,他却见不到皇帝,只能求助从前的一位朋友。”康王说到这里时,声音愈发低沉。

  “可惜啊,他这位朋友虽是崇安皇帝的儿子,当朝亲王,但他在朝廷中人微言轻,也不怎么得到皇帝的重视。就是一个窝囊货,根本帮不上他。”

  说完这句话之后,康王垂头沉默了片刻,努力想装出轻松调笑的神情,但只是扯了扯嘴角,道:“好了,故事说完了,大家可以猜了。”

  全场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有人低头若有所思,有人屏气敛神,神情严肃,还有人一言不发,垂眸深思。

  顾灵芷轻轻推了侯君亮一把,用眼神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侯君亮微敛眉,用手沾茶水,在矮桌上写了两个字:“本朝。”

  她刚要再问,忽然明白过来。

  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前朝,而是本朝的故事。在座的人里,有一大半都听出了这个故事的原型。

  但是,大家一致保持沉默。

  作为这次行酒令的令官,王文彬此时也低头沉默着。他很清楚,即便所有人都听出来这个故事讲的是谁,讲的是什么事,仍旧不会有人轻易为此事开口。

  反正,不过是一个酒令,一个游戏。

  而燕王和齐王方才的迟疑,也是因此。

  行酒令开始之前,已经言明酒令如军令。而这次行酒令的要求是,故事可以虚构,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中只能择其一二模糊或者虚构,不能全然捏造,也不能全然说的真实故事。

  康王说的故事虚构了时间,模糊了人物名字,符合要求。

  而且,他故事里提到的邱家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孙子,就坐在这次宴席上。

  王文彬视线微微一转,落在康王身边坐着的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面色冷沉,神情中带着一丝阴郁。整场宴会中,只他一人与欢乐的宴饮氛围截然不同,身上笼罩着淡薄的哀戚之色。

  要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人该是姓邱名立岳,是文顺公邱坚的孙子。邱家一脉只剩下他一个,文顺公的爵位自然顺位继承给了他。

  此时,侯君亮在顾灵芷手边写下的三个字,也是“文顺公”。

  邱立岳在盛京出生,后来才随邱家回到江南。他幼时与七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康王殿下交好。故而这次入京后,见不到皇帝,便在康王府上住下。但谁也没想到,邱立岳会随康王出现在今日的宴会上。

  “看来,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故事啊。”康王已经端起了桌上的酒杯,他旁边坐着的邱立岳依然一脸冷色,不言不语,似在垂头神思,又仿佛在走神。

  “那么,”康王悠悠道:“我只能自己喝一杯赏酒了。”

  “且慢。”

  宴席上,忽然有人出声。

  众人循声看去,见是坐在宴席上首的人。位置越靠前,地位自然越高。

  可这次出声的人是名士夏摩。

  “殿下方才故事中说的邱姓一家人,可是指文顺公一家?”

  “先生猜对了。”康王的话虽是对着夏摩说的,视线却绕着宴席两侧沉默不语的人转了一圈,对宴席上倒酒的仆人招手道:“来人,给我斟三杯酒……”

  “这三杯酒……”夏摩端起酒杯,道:“我陪殿下喝。”

  “等一等。”燕王忽然出声,“这罚酒赏酒都先不急着喝。第一杯酒,应该先敬文顺公满门。”他目光缓缓落在邱立岳身上,道:“还请节哀。”

  邱立岳回了一礼,默默端起酒杯。其他人看见这样,也都纷纷把酒杯端起来,跟在燕王之后道了一句“节哀”,缓缓将杯中酒倒入地面。

  宴会进行到这里,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再往下进行下去,有点不合时宜。

  顾灵芷正想着,这宴会要怎么继续下去的时候,看见宴会的组织者,也是酒令令官的王文彬及时提出一个中场休息的方案。

  毕竟,大家喝多了总要去解手一下什么的。而且坐久了,大家都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这一个提议实在深得人心,没一会儿,场上的人就都散得差不多了。抬头一看,花林下全是各色锦衣,比枝头花色还斑斓。而且,有几个人还往一旁的姑娘们的裙幄宴去了。

  顾灵芷有些心动,摩拳擦掌想往那边去,忽见一个身影飘了过来,不偏不倚,正正挡住了她的视线。

  “裴……”她仰头看他,挤出一个假笑,“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小迷糊,刚才差点掉坑里,感觉怎么样?”裴书君神情冷淡,笑着挑眉道。

  顾灵芷正要说什么,忽而瞥见燕王和齐王两人在跟王文彬说什么,看着像是在告辞。过一会儿,便见皇子们的侍从牵马过来,两人竟然都上马走了。

  裴书君在她头顶冷冷道:“别以为他们走了事情就完了。”

  顾灵芷转头看他,他仍是一副“让你不拜师,活该你稀里糊涂摔陷阱里”的模样。

  “要不要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笑着问她道。

  见她不答,他又道:“真是个傻子。”裴书君摇摇头,道:“若是顾嘉乔,他今日定然不会来这个宴会。”

  他转开头去,看着花树下各家公子的背影,“这是个泥潭。有人有备而来,有人心怀鬼胎……”他兀自摇头,笑了一笑,道:“就你傻傻地撞进来。”

  顾灵芷不满地挑眉,正要回他两句,见他视线微微一侧,落在远处和康王并肩而立的,一身黑衣的那人身上。

  “邱立岳的姑姑嫁给了方家的人,邱家被灭门那夜,他正是因酒醉留宿方家。方家素与邱家交好,在邱家出事后,是方家仗义出手,收留了邱立岳。后来,邱立岳多次求见陛下不得,方家又多次上书,替邱立岳求见陛下,请求陛下派人重新翻查邱家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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