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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绍武脑子一片混乱,想起沧州老军口中的那个人。

  他傻傻地张嘴,后悔这些天对鞑虏无遮拦地污蔑,申辩不出半个字。

  刘启给他冷涩地一笑,大喝一声纵马,从众人身边跳越穿出。

  泥水地里“劈啪”而过的马蹄惊动一些无法入睡的士兵。他们纷纷从各自勉为隐蔽的的地方跳出来看怎么回事,最终被轻骑抛掠在两路。

  陈绍武趟着水在他们背后猛跑,用尽全力,方铜想拉都拉不住,最后两个人一起在泥堆里滚倒。

  陈绍武问他:“你怎么不走?”

  方铜苦笑说:“和你一样。我是土匪出身,他给了我希望,我相信他,觉得投官兵是出路,现在他又要我舍弃掉,我做不到了。”

  刘启已经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

  他伏在马上,心中依然惦念着和其它弟兄的情谊,无法让自己的目光透过不争气的泪水回望,但心中的仇恨之火也越烧越旺,提起马速只觉得畅快。一声怪叫,他一扭头便看到从后面赶上来的赵过给自己点头,从马上取出一只铜锏,便也取下油布保护下的弓箭,决定让胆敢拦截的人丧胆。

  破毡一样的披发被风掀起,风凉丝丝地顺发而过,冰冷的世界张开狰狞的面孔。

  这儿毕竟被括在潼关以内,又是刚刚重新编制,营地对内松懈。刘启一行说跑就跑,竟然闯营而过。

  兵尉、校尉全都被惊动。不光他们,就连还在巡营的董文都亲眼看着。

  刘启仰天一箭,营口望楼上的士兵翻了个跟头摔下来,他们马不停蹄,战马如章似虎,次序从横木上跳过而走。这是明目张胆地反戈,还趁了营房的不防备,董文格外震怒,不但派出自己的亲兵去追,还问明是何人手下的兵,问过去,才发现其中一个是刚才问了他一个奇怪问题的少年。

  询问谁和这少年走得近,他便把陈绍武和方铜等人抓了起来追究。

  抓是抓起来了,他是没有闲心询问几个逃兵为什么逃。

  可是回到自己的军帐,刘启问他的问题却萦绕不散,明明好似一个心有奋发的少年,想要改变自己的穷困,建立军功,怎么突然就真反戈了呢,突然他脑海一震,想到了关键,那少年有针对的问题。

  在他想到事情关键的时候,健布的儿子健符来了。

  他也还算是个少年,只有二十出头,却有着高大的身躯和非同寻常的气度,坐到董文对面就问:“今天逃了几个兵是吧?”

  董文没想到他知道得这么快。

  健符说:“我询问了一番,怀疑其中的一个少年是我父亲要找的人。你把与他有关联的人交给我,另外若是追到他,千万不能伤他性命。”

  董文不敢相信地问:“为什么?”

  健符沉沉地说:“这是我父亲的诺言。而且他敢肯定,刘镇北必不妄言,这少年一定有着过人之处,可以作为将领带到他身边栽培。请把他当成我父亲的一个儿子看待。”

  董文没有说话。

  过人之处?

  出奇的谈吐,胆大的行径,一箭射哨的武艺。

  他点点头,恭维说“令父子的心胸非文所想象。”

  当夜,董文的人在潼关周围寻找,刘启却带着人直奔花阴。

  在这一点上,董文依然是在小看刘启,他按少年人的心性判断,认为刘启无非会在潼关周围逛游,设法给混出潼关,却不料刘启不加犹豫直奔华阴,要沿山路转道洛南,直奔武关方向出关中。

  刘启走这条路也颇有深意,潼关这儿大军云集,站在敌对的角度,想破关而入极不容易,既然潼关不得入,下了庆德,那就绕道走武关……他走这条路,是要沿途侦知军情,熟悉道路的。

  董文劳而无获,刘启已经在花阴雇向导,花钱办理过所。

  前方打仗,花阴也显得萧条。

  “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

  花山素有“奇险天下第一山”之称,自古花山一条道,而门户就开在华阴,寻常时候,常有文人骚客攀爬游玩,所以在花阴雇佣向导容易,至于雇佣向导是要爬花山还是要去洛南,在向导眼里也仅仅只是钱的事儿。刘启曾经几次路过,也曾有计划要来爬花山,所以显得有点儿熟悉,直接就找到玉泉院门口。

  玉泉院是一座有着道家风貌的书院,大大出名,据说也是花山学派的大本营。

  平时,当地乡党或者一些缺钱的书生就在门口东边的林子边等着,游客自会跑过去询问,双方一阵讨价还价,商定导游事宜。

  今天刘启一伙来到,因为游客减少,等着做向导的人也不多,众人见他们携带兵器,身着甲具,无不躲避三分。一路趟下来,文人向导还是要多一些,毕竟出游的人需要人介绍名胜古迹,附和诗歌,刘启一路走过去,大摇其头。他们也引别人注目,周围的人都对他们躲避三舍,私下议论他们是干什么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当地的猎户,正在商谈价格,迎面又来几个人,也个个骑马执兵,不过却没有着甲具,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官人,一双丹凤眼湛湛有光,胡须不长不短,保养得当,充满光泽……面容白皙,身材也较为高大,眉头似乎在拧着,他一身长月流行的花月袖袍,腰下系剑,虽然剑鞘没有怎么装饰,朴实精致,但是剑柄却垂下几缕金黄的坠子。

  刘启看着身影有点眼熟,却就是想不起来。

  他是觉得这人气度雍容,给自己的印象太过深刻,并不在意,开始留意此人身后的人,靠他最近的一人看似在护卫着他,却丝毫不像是护卫,身形与他接近,但双目中多了腾腾的杀气,双腕箍着铁钉护腕,胡须只有钢针长,修剪得一般长短,就像是下巴上悬着半片惊堂木,这人扫来一眼,有点警惕地看着他们几个。略远一点儿是一个文士,年龄也不是很老,但是很老成,走路时不自觉提着袍面,再后面,十几个随从纷纷牵着马,那马一看就是战马,人个个粗壮,马个个高骏。

  那个贴着他们老爷走着的大汉警惕刘启,刘启也警惕他们。

  既然和猎户谈妥,刘启拉上马,就要带着人走。

  不料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老爷却大老远喊一声:“壮士请留步。”刘启停驻脚步,低声让别人先走,自己则扭头转了回去。对方大步走来,身边的人紧紧跟随,最后超过那人,有意地站到一侧的前方。

  刘启给他了半个揖,当是行礼,问道:“先生有何见教?”

  那为首的老爷笑了一下问:“你们从何处来?”

  刘启冒出一股寒意,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从长月来。”他像是不懂事的年轻人一样,有所答还所问:“你们又是从哪来?”

  那老爷明显略一迟疑,却也回答说:“也从长月来。”

  刘启“哦”了一声问:“为何事唤我?”

  那老爷笑道:“我似乎听到你刚才问那向导去武关,而我们之后也是要去武关的,不妨结伴而行呀。”

  刘启愣了一下,反问:“你们也要去武关?”

  那老爷点了点头,说:“我们要先访一友,叫住你们是想问一问,你们能不能耽搁一日半日的,等一等我们,然后结伴而行。”

  刘启摇了摇头。

  那老爷旁边的大汉立刻就喝道:“竖子无礼。”

  刘启纳闷了。

  他不敢惹事,笑着说:“听说家乡不太平,我们老爷要我们回颍郡防贼,眼下正在打仗,害怕夜长梦多,我们丝毫不敢耽误。”

  那老爷却不生气,扭头看向一旁的大汉,又笑着说:“要是以巨资求结伴呢?”他又说:“和你们一起走也是怕路上不太平。我在京城为官,得罪了人,怕关卡上会被人为难,这一路要是能和壮士们同行,会安心不少呀。你们老爷是哪一位,到时我可以写一封信,给他说一下。”

  刘启扫视他的身后,看看护卫们个个身材孔武,一副武艺高强的模样,而且十好几个,不由笑道:“那你也太怕死了。”说完,他就盯着旁边的大汉,提前喊道:“别说我无礼哦。我实话实说的。”

  那老爷又笑了。

  旁边的文士走上来,劝道:“姓谢的沽名钓誉,连访两次了也不给面见,老爷日理万机,何必还要再呆。以末学看,不如咱们就不去了,趁着有同路人,一道走吧。”

  他的老爷摇了摇头。

  旁边那个大汉却也不是粗人,娓娓道:“我这妹夫并非寻常人,岂可以寻常人视之,当今天下也只有他才能解开老爷的难题。若是不能见到,怕是……”他盯了刘启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那老爷点了点头,说:“朱保说得没错,必须得见到他。”他又征询一样看着刘启,问:“壮士可否同行。”

  刘启摇了摇头,轻声说:“潼关打起来了,每一日什么情形皆未可知。要是敌人转攻武关,武关此路还通么?我不能等你们。”

  那护卫大汉问道:“再保你一个官身呢?”

  刘启冷笑说:“命若没了。要官身钱财何用?”

  说完,他转过身子,拉马就走。那老爷盯着他的背影说:“这少年谈吐很是不凡,不知道武艺如何。可惜了。唐盛。”叫的是那个文士,等文士恭敬地转过来,那老爷又说:“我想和他们一起同行,就是这一次再见不到,你和朱保留下继续等着,我要先回一步。否则庆德一丢,局势会近一步恶化,又无人可以应变呀。”接着他又问:“你们说,如果我公开身份,能否将他们网罗到麾下?”

  朱保和唐盛都有些失色,劝阻道:“殿下不可。您的安危关系太大,这几个少年人又来历不明,此险万不可冒。”

  那老爷被他们劝住了,目光坚定了起来,这就说:“我秦纲做错过很多事情,被他看不起也情有可原,但这一次我却为天下苍生而来,拒见我两次了,总不会再拒见第三次吧。谢公不出,奈天下苍生何?鞑虏之残虐,他也会置之不理?走。我们这就再去一次吧。”

  若是刘启在,定然惊掉眼珠。

  原来这个要与他同行的人,就是秘密潜入关中的亲王秦纲,主使林承政变,而后又退位还政的那个。

  在一文一武的恭候中,他叹气说:“那个少年说我怕死,倒是让人感到像针扎了一样,若是我不怕死,何来林承政变呢,皇帝在位,天下也不会大乱到这种程度。死这一字,我必须得看破,不然何以解万民之倒悬。走吧。上山。哪怕只求来轰天雷,也能扭转与夏侯那厮的战争。”

  他们上花山,不需要另寻向导,而普通的向导也未必知道他们所要找的人是在那儿,一行人留下马匹,由朱保走到前面带路。山石盘于地而势头直通云天,远观奇峻,近走胆寒,此时正值气暖地和,莺燕翱翔,氤氲和醇,其间红花翠裹,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本是秀色可餐,然而一路行来,众人心不在此,都难以留意,唯有盘坡转径,走上斜插的栈木提心吊胆,才感觉到记忆深刻。

  每一次上山下山都要花费气力和时间。

  初入山还好,走了只半个时辰,过了一片碑林,山势的奇峻就显现出来,再走下去,便有斧削一样的峭壁,一路走下去,唐盛虽不算是弱不禁风,却是早已落了下去,双手抱在腿上,一走一按膝盖。

  秦纲也不等他,艰辛上爬。

  他不停,众人也不敢稍作歇息……

  约莫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山石一缓,前路浮现几树老松,一朵云亭,是块旅客驻足的平地,只是与以往不同,只拴了一头驴子,坐了一位老翁,远远看去,与那入画的山水契合,一丝不假。

  随着脚步前行,距离已近,便听老翁山间唱道:“天地忽开拆,大江注西溟。遂为西峙岳,雄雄镇雍京。”

  声音在山间回想,秦纲心有所感,站定了问那朱保:“此隐士之言,莫非就是谢天师?托西岳,实言潼关?冠军侯?”

  朱保搭目一望,摇了摇头,说:“不知何人是也。”

  那声音又唱道:“上帝包覆载,君子志精诚,求远略,问大道,活众生。冥冥黄天,机巧不足胜。”

  朱保还要再确认,见秦纲早已热泪盈眶,快奔数步,连忙跟上。

  那老翁又唱:“自古贤君怀猛志,隐云为掩风雷惊。吞明月兮壮精魄,虎一啸而魑魅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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