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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启给他们找的家子在长月城南的荒郊,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山清水秀,抱着一股好泉,是一所酿酒的好地方。

  然而,住处却是一所倾颓的小庙宇。

  宝殿不知何时建成,何时荒芜,现在已是残破倾颓。

  董云儿怎么说也是娇生惯养,苦不堪言,尤为气愤的是刘启说话算话找来此地,却还跟她父亲套着交情——她有点没法说。

  一场大雨无有停歇的迹象,破庙四处漏雨,把地表打得湿湿的。董云儿扫眼怒视看东家,刘启老爷顶着几片大蒲扇叶,躺在马上睡觉,再看一看别处,一群吃不饱的流民一窝蜂挤在殿中一角,吃不够地抱着干馒头。

  她坐在一座被推倒的山神像上,收集后面的干草,打算升一堆火,不停地激动,说:“太过分了,真是过分。”

  董老汉轻声说:“住在这儿倒也不显眼。你看,人家东家也在住嘛,那胳膊脱臼过,不知道还肿着不肿着。”

  董云儿笑是笑了,却不能释怀,冷冷地说:“那能怪谁?他这么小就这么贼,放太平年间,一准是个奸商。”

  董老汉投了几眼,笑道:“现在也还不算是兵荒马乱。”他冲着刘启,提高声音:“跟着东家没错。是吧。”

  刘启一屁股坐起来,“嗯”了一声说:“天晴。我们就翻修房屋……”他跳下来,从屁股下边的鞍鞯里找到一个革桶,倒出一卷纸,展开就奔过来,念念有词道:“你们看看我设计的房屋,气派不,满意不?”

  他凑到跟前,借着火光摊开。

  董云儿一探头,就见第一张画里是一大片疏密有致的房屋,标注得清清楚楚,矮墙,庭院,空地,工坊,厢房,耳房……另有民居。他把董云儿震到了,董云儿狐疑狐疑的,反问:“你从哪偷的图纸?你爹建房屋留下来的?”她一说,本来毫不在意的董老汉注意力也被吸引,眼神随机盯了上去,看看图,看看刘启,看看图,再看看刘启。他记得自己家翻修房屋时的情境,因为地方大的原因,找来的工匠都没有图,全是靠嘴念叨……要不是王爷府上的詹事让人给画了图,还不知道房屋修成什么样儿呢。他也狐疑狐疑的,辨认墨迹,觉得时日不久,不敢相信地说:“他爹修房子画的,他还不是重画了一遍?”

  刘启一阵冷笑道:“怎的小看小子?”他指了一指上边的一角问:“我家建房还要到山泉汲水么?我家还修酒窖么?”他神气起来,顺便给董老汉和董云儿画了个饼,跳后一步开始比划:“只要你们好好酿酒,东家我不会亏待你们的……让你们住的房子都是丈高,有你的练武场,有你的闺房,想养花,屋后是一片花园子,老阿爹在亭子里饮酒,想玩鸟了,还可以竖立个架子挂鸟笼,一边喝小酒,一边逗百灵。你呢,不是爱养花,可以在园子里到处栽花……”

  他说得兴起,干脆跳到场中,来到那些流民面前:“不但有他们的住处,也还有你们的。”他走过去,从人手里抠出来一个干馒头,“嘭”一脚踢走,反问:“握着这个干啥?担心朝不保夕么?有这么担心么?”他脸上充满光芒,大声说:“只要你们好好干,顿顿吃饱吃好,住的全是半砖的四方院……娶妻生子养孩子,养猪养狗养羊,一人还十来亩地,你们出了庙,抬头往东看,那是是不是个坪子?下头有个沃谷,两下起码好几百亩地,眼下苦一阵子多干活,半年以后呢?”

  他说得热乎,流民们不敢相信,见他转回去,敲那卷纸敲得哔啵响,抽了一页纸,开始又讲房屋结构,情不自禁全涌了上来。

  他们渐渐确信不疑,这个要求说看看,那个也好看看,喊着:“这一大片呢,是一大片呢,好些院子,真的修给我们呢。”

  妇人们见他们乱窜,围在外边提醒:“你们别抢着看,把纸看烂了。”

  小庙里像是突然阴霾尽驱,只余火堆闪烁的暖光。

  董老头不由得轻轻碰一碰董云儿,小声说:“这小子长大了不得了。”

  董云儿打鼻孔里哼了一声,却是咬准了说:“他爹修房子的图被他偷出来了,你看他能的。就算他真修,一时半会修得好呢。”

  庙内正热闹,外面突然来一路人马,叫嚣出一片寻求避雨的喊声。众人心虚,知道这是荒地,生怕冒出大财主说地是他们的,听得有马鸣,就不再吭声,齐齐打庙门往外看。刘启到门口露一露头,看了一圈,找到董老汉身边的一个小桌子,快快跑过门口,一放小桌子,喊着:“张毛,李多财,快过来收钱。”

  他们刚刚布置完,一行人就大叫着停在山庙外,果然是来避雨的。

  董老汉看刘启像猴子一样屈蹲着,在桌子上摆上一些小额的钱币,惊异道:“他是在干嘛?”董云儿轻蔑地笑一笑,站起来走过去,从刘启对面敲敲小桌子,说:“准备收过路人的避雨钱吧。有没有分成?”

  刘启嘿嘿一笑,说:“你替我收钱。一成。”

  董云儿掀起嘴唇,皱脸说:“你想得美。我就在这儿看着,看你怎么收钱?!还真的已经把庙当成你们家的了……人家投宿,你收钱。你喊这庙,它也不应。听着有马,也不会是普通人家,你开口要钱,人家说不定还捉了你打一顿呢。”

  正说着,一行旅人已经拉着马走到跟前。

  为首的是位精练的汉子,他上身没穿衣裳,头发粘在身上,皮肤浇得水亮,而宽大的马裤却贴着身,鼓着的地方泛着明亮的水色。

  他看刘启好心地接过自己的马,以为是好心之举,连忙冲后面喊:“老爷。少爷。”

  刘启连忙问:“总共多少人?”他一回头,叫喊:“准备酒和茶。”

  汉子感激地笑笑,说:“十来个。我是不用,呆会儿看看老爷要不要。”

  说完回头,准备到雨里接人,突然发觉裤带一紧,回过头来,见是刘启拽住着,不由疑惑不定地皱了眉头。

  刘启说:“一个银币一个人,便宜你了,怎么样?”

  第二个人露头进来,是那个叫“京城第一骑”的黄公子:“什么一个银币。”

  刘启热情地招呼,却不论交情,说:“借宿,包含茶水酒食费。我认识你,给的价是低着呢。”

  黄公子打量了一番,见里面多出些家用,两个汉子当门站着,立刻把自己对刘启的印象和判断推翻掉,也不再和善,冷笑说:“是你呀!什么、什么借宿费?”

  和他一起来的汉子也心疼钱,怒然转身,说:“这是废庙,不是你家!凭什么给你?!一个银币,当你这是客栈呢。”

  刘启说:“这就是我们家的客栈,外头下着雨,爱住不住。我还少算了呢。加上马匹十两银。黄。黄。天霸。我认识,看在他的面子上才要一个,你给不给,不给就走。”

  外面的人都已经上来,穿过倒塌的院子围在殿门的门口,其中有一个被衣裳包住,发抖不休的少女。

  刘启不可克制地烂笑,老远就去扯:“皎皎?我不要你钱。”他指挥说:“记住。少要一个银币,她的钱不收。”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刘启?!”

  刘启愣了一下,拉住娇-叫的黄皎皎,招呼一个高大的身影快进来:“余阿叔?!”

  一个富态而略带威严的中年汉子来到门口,跟余山汉说话,指住刘启就问:“他?你怎么认识。”

  余山汉不管身上有多少水,抱住刘启,说:“别闹了。“

  他回过身来介绍诸人,还没有来得及,刘启已经赶到前头,斩钉截铁:“把你关系好的都叫进来。阿叔。家里不同往日,我也正用钱,看到了么?我这一片地,要起屋百间,正用钱呢。”

  余山汉无奈,摸出个钱放桌子上,说:“这位阿伯是你阿爸的朋友。这些都是他的家人,要要钱,要你阿叔的。”

  刘启怏怏地让路,揽着余山汉,问他怎么来的。

  前些日子,亲王秦纲和章维打得火热,要支商队去备州互市,余山汉去了,后来国王传召秦纲,备州有不少人一道上京,他们也作为宾服上供的朝贡队伍,这就跟着来了。他却不愿意先讲这些,介绍各位来客,说起为首的富汉:“这是你黄伯伯。”

  刘启一一见面,却又没出息地拉扯黄皎皎。

  余山汉大吃一惊,连忙向他使眼色,小声说:“别丢人。免得让你阿爸知道。”接着又说:“我想来看看主公,找不到,只好去找你黄阿伯,好打听你们的下落。这些天,多亏你黄阿伯他们的招待和照料。”

  董老汉也没起身,只是卧在那里看着。

  那为首探路的汉子突然看到了他,连忙抱拳,呼道:“这不是董大哥?”接着定要引见黄姓老爷,小声跟黄老爷说了几乎,引了过去,介绍说:“这是在下的东主。”

  董老汉的惊讶之色在脸上一闪而去,站起来客套说:“常堂把子这是干什么?!董某早不问事,只是一介酒徒,常兄客气,黄老爷客气。”

  董云儿想说些什么,见黄天霸一直在看她,连忙把头扭来,哼了一声。

  她哼的方向是收桌上小钱的刘启,刘启大不忿,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假装没有看见,仰头打一个呵欠。黄皎皎反过来扯他,摸到头发问:“黑炭鸟,你好玩的小辫子呢?”

  刘启笑出声音,得意地看一看怪自己没有规矩的余山汉,拉住黄皎皎冰凉的柔手,哄骗说:“你坐我身边,我慢慢给你说。”

  黄家老爷与董老汉寒暄两声,一回头,女儿又和刘启拉扯,只好干咳一声,叫道:“皎皎。”

  他向刘启问候着刘海,拉过女儿,回头笑道:“真是虎父无犬子,可是能够生财,连他黄叔叔的钱都赚。”

  这分明是挪揄,余山汉挺尴尬。

  说他是伯,他自称叔,刘启犯犯嘀咕,连忙扛着桌子到董云儿刚升起的火边,帮忙生火,收集干草、废木头,在董云儿耳朵边说:“阿姐,不要把火生得太大,他们都是大人,火小了,只会让皎皎坐到我身边。”

  董云儿有点儿想不到,但手头生火的木柴确实不多,只是说:“好处有没有?”

  刘启说:“恩!一盒胭脂。”

  董云儿不知道他的胭脂都是自己做的,说:“我要钱。”

  她渐渐无视刘启,留意渐渐走近的余山汉。

  余山汉膀大腰圆,声音粗大,走路蓄扣而稳,身上还带着沙场磨砺而出的气势,而眼睛却十分平和。

  董云儿肯定此人绝非善类,她看看假寐的父亲,不知道父亲注意没有,眼神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在心底猜测起余山汉和刘启的关系。

  刘启一味好言收买。董云儿只是笑。旁边伸来手掌,递到一个盒子。

  刘启不看就知道是谁的手,拿过来说:“雨蝶送我的东西?是什么呀?”“你看看!”余山汉边笑边小声说,“你晚容姐姐出嫁了。阿孝也很挂念你。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问,就知道瞄准人家皎皎小姐,羞不羞?!”

  “出嫁?!嗨,想不到,我还以为没人要她呢。她说自己不漂亮,不温柔,怕嫁不出去。”他掰着手指头列举,问,“娶亲要送礼,我也要送对不对?!我还不是大人呀?!好吧,我阿爸替我就行了。”

  他打开盒子,发觉董云儿用余光看,慌忙扭了身。

  盒子里是用木根雕出的四只章犬,一大三小,大的是“雪地虎”,伫立着,小的是“雪地虎”的孩子们,一个在抱头,一个在睡觉,一个张嘴吼叫。

  刘启把章犬的崽送给章琉姝一只,章沙獾一只,自己和阿妈留一只,而雪地虎,却是在保护羊群和刘启的时候先被猛虎扑伤,又被党那骑兵射穿,几只狗,无疑是他心中难以忘记的东西。

  刘海匆匆上京,不知自己前途命运,除了妻子、儿女,谁也没有带,更别说狗。

  章犬自然落到雨蝶手里来养。

  她是余山汉的义女,跟着有了大量田产家业的余山汉,其中的一条章犬也是在余山汉家里。

  刘启想不到雨蝶记得自己斗老虎的爱犬“雪地虎”,眼角有点湿润,他也想知道章琉姝,却没有敢问。

  余山汉熟悉他的禀性,说:“你三叔给你送一件精鞣的皮甲,是上好的犀皮,我没带在身上。”

  说话间,围坐另一边的黄家人果然让黄皎皎坐过来烤火。

  刘启不由偷笑。余山汉想不到他当着人家父亲的面,什么都不掩饰,再想想,也怪不得他,他毕竟自塞外归来,哪里分得清男女授受不亲?他只当位置是给自己留的,一屁股坐上。刘启只好抓耳挠腮地看黄皎皎坐到董云儿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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