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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打个比方说:“他们遇到了自然灾害,开口向朝廷索要,朝廷要不要立刻兑现?朝廷给不给?”

  杨达贵说:“视情况而定!”

  方白盯住他,探出身,低而有力地问:“他们责我无信,南下自取怎么办?”

  杨达贵嚷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朝廷未必给不得他们半点许诺吧。”

  方白敛色,激动地抖着手掌问:“你不压低货物的价格。别人未必不抬高货物的价格。尤其是拖后兑现。价值可高出数倍。按市值算,一匹马至少可以换百石粮食。区区几千匹战马就是几十万石粮食。抬高几倍所值,放到战后,岂还是一点许诺?”

  杨达贵悚然认可,慢吞吞地说:“姓刘的首领要贷给我们战马。我看也要不得。”

  “我们可以用他贷马的许诺压章维,反过来再用章维的交换价格压他。岂不是既拿到了我们想要的军资,又分化了他们?”方白说,“到来年春上。你我也可在各部之间行走,不再仰仗此两个人的鼻息。”

  ※※※

  后面,方杨二人不再把章维禁止边贸的放话当回事。

  前面,章维也在一辆挡风大毡车后面询问吴隆起的看法。刘启混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方知章维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就在和二叔私下构画,一起置办自己的官坊。他对借把持马市逼要工匠的想法大感兴趣,更为二叔很快要回来过年高兴,心想:阿孝还不知道二叔要回来呢。

  章维见他不肯跟着章琉姝和章妙妙去玩,把着马脖子听得仔细,笑着跟吴隆起道:“吴先生。你看我这外甥如何?要不要听听他怎么说?”他扭了头问:“你告诉吴先生,****会拿工匠交换战马和皮货吗?”

  刘启心说:“我怎么知道?”

  不过他好表现,听吴隆起不看好,反着说:“会。”

  章维朝吴隆起看一眼,又让他往下说。他便绞尽脑汁地罗织理由,说:“吴先生说。朝廷不会拿子民做买卖。可——”他又说:“可你们听说过和亲吗!朝廷会让许许多多的工匠陪嫁,传授异邦;会给带诗文、农书、史书、医典、历法和小吏,教化异邦。”

  吴隆起深怕章维突然想向朝廷讨要公主为妻,一时大挠其头。

  章维倒自知实力不够,讨娶无望,嘿然说:“和亲的事要放放,以后再说。”

  刘启看他们都没有这样的想法,只好抛开和公主一起去放羊的浪漫,再挖干脑汁,喷着吐沫大叫:“我们总可以让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个用钱财收罗吧?!”

  章维这下朝吴隆起看去。

  吴隆起不禁拍腿叫绝,说:“让靖康朝拿工匠来换牵扯他们的脸面,让他们许工匠自由往来倒轻而易举。自古君王有道,百姓归附,战乱纷纭,百姓外避,实在是大好的机会,大好的前景。”

  他激动地说:“我尽快照这个想法拟出吸引工匠、流民的举措,改日呈阅,让狼主过目。”

  章维却意味深长地说:“不管怎样。先禁马市。禁了马市才会让他们找咱们说话。刘老二信中那么一提,就让我就想到你的那个‘远交近攻’,远的不说,上百枝的党那人也该有人管管喽。”

  ※※※

  璜水以东的原野并不是十分辽阔,且阿马拉尔周围诸部多在往半耕半牧的生产方式上转化,特大规模的打围已显得人多肉少。

  此次行猎超过五百人,自然要觅得大群的野物方有乐趣。要找到大群的猎物,就要远离草甸,踏足大群野羊往年游弋的路线。

  人马慢行二三十里开始奔纵,此时大雪又下,条条虎躯大汉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浑身素裹,眉目雪白。他们却浑然不顾,个个欢喜似狂地挥舞刀枪,奔腾如浪,更使得天地间平添几分壮观。

  方白、杨达贵和一干靖康骑士却马如瘸,人如病,落得稀稀拉拉,错过了眼前的景象不说,还毫无收获。

  天晚时抵达野营,方白和杨达贵还是几乎僵在炭盆里出不来。他们被手下拖出来,便急不可耐地在雪地上搓手顿脚,大声呼娘。

  前方号角阵阵,骑手们先是拖着厚笤犁雪来往,后环绕成几个大圈,马首抵着马尾转行奔走,踏地如雷。靖康人不知道他们只是在整碾营地,顿时心存惧意。他们喊了方白二人一起观看。方白少见多怪,缩着鸭脖向众人惊诉:“此类东夷身形高大,又如此不畏酷寒,之野蛮程度真世所罕见!”

  突然,身旁有人问他:“什么是世所罕见。”

  方白回过头,冷不防刘启站在自己身边,对这个少年他已心存忌惮,生生打了个激凌,强打镇定地问:“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狩猎的队伍刚要下营,受前哨晓喻的土里图阔、司土百户和寨部首领就已赶来献食献物。章维顺势摆开筵席,让刘启带人去接方白二人。刘启接到落后的几名靖康骑兵,折回来到方白身边,正听得一句“世所罕见”,便贸然问了一句。

  他见方白惊忽忽地样子,打消方白的疑虑说:“我们早晨就见面了的。放心。我不再向你讨那些个酒!跟我走。赴宴去。”

  他刚说完,身旁的骑手便补充介绍:“这位是刘启宝特,刘领亲子。”

  杨达贵凑到跟前,像是看不尽刘启的肿脸一般。

  刘启对他的好感远胜于方白,当即扯了只胳膊就走。方白自后大呼,也连忙撵上去。

  他们去到营地。骑队已偃。

  几名少年围追堵截,有的大叫“刘启”,有的忙于取笑方杨二人。方杨二人有苦说不出,一路逃到章维那儿,刚觉得安全许多,又是一阵轰乱的笑声。他俩扭头一看,才知道章维的营帐和两座侧帐之间布满毡墙,布置出许多的座位,有的空着,有的已经坐上孩子,心中暗暗叫苦。

  尽管飞鸟代章维尽地主之谊,领他们进入上席,可他们无论何时,都能感觉到大小孩子在冲他们哄笑。

  刘启进次大狱,泥菩萨自身难保,自然也救不了他们。他们只好带着尴尬而无奈,麻木而僵硬地坐着。

  为他们解围的是后到的章沙獾。他带着几个少年来到,不单不许孩子们再取笑两个可怜的靖康文臣,还拎出几只害群之马,让他们到别处打架。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翘首等待什么。不一会,便有几个拉弦弹唱的少女婀娜来到场中,铮铮弹唱,另有一名少女翩翩飞来,回旋起舞。

  这时,孩子们又热闹起来。

  有的挣头跟歌几句,有的上到跟前或起舞或出洋相捣乱。

  跳到场地中央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用灵活的身子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或翻个车轱辘走不见;或倒立起来,用两个手走路;或把胳膊和身子一节一节地展成十七八瓣;或手挽手臂跟着节拍摇动,一起踢出自己的马靴;或寻个一样心思的伙伴,扭着、扭着、扭到一块,把圆圆的屁股撞到一起,弹回来相视赖笑……

  这里是孩子们的世界。

  到处滚动着他们扎满小辫子的脑袋,髡发秃顶的脑袋,披散的脑袋;到处都是滑稽的活力,也到处都是自我陶醉般的展示。他们明天将骑上烈马,将去打仗,将爱自己抢来自己的爱人,将怀念被别人抢走爱人,将抱着肚子饱餐,将咽着吐沫饥饿,将毫不犹豫地砍下一颗脑袋,将被人取走六阳魁首,将不顾一切地快乐,将忍受无边无际的痛苦……但他们今天,轻歌曼舞,开怀得让自己心碎。

  方白和杨达贵也把注意力放到其中,再不觉得时间难熬。

  一些等在章维帐外的大人也在轮流接见后,被人带到自己的席位。不知什么时候,场上席位渐满,酒食奉送到来;也不知什么时候,篝火、铜炉和火把俱已燃亮,烧得暖气洋洋,烘醇热火朝天的气氛。

  天早已黑去。歌声早已满载,舞已尽兴。场中却又兴起一阵摔跤的浪潮。

  最先入场的是两名彪悍的摔跤手,他们一甩裹在虎躯上的大袍,就野牛般冲抵,扛肩上臀,用粗大绝伦的臂膀相拗,最后在孩子们的呐喊中分出胜负。

  随即又是大小孩子。他们一样亢奋相抱,拼到要紧处嚎叫不止。章维便在这时候出来,捻着金杯叫来章沙獾和刘启,边笑眯眯地看孩子们闹腾,边听他俩评点下场的某某。过不一会,刘启的几个同窗们把花落开推了上去。花落开把、抓、头顶,用身体优势压翻一个小孩。

  第二个少年跳上去,几下把他搡了个屁股朝地。

  刘阿孝摔了帽子报仇,又上去把这个比自己略大的孩子掼倒在地。

  王本记得两人尚有一架,上去挑战。一番下来,竟被刘阿孝挂到肩膀上炫耀了一圈。

  章维是王本的表叔,合不拢嘴地给章沙獾说:“王家这小胖尽放虚屁!”说完,他让章沙獾指派年龄差不错的去挑战。章沙獾便挑出一少年。那少年不两下被刘阿孝用连环拌摔出五六步犹,不服输,爬起来又上。章维不大看好,评价说:“这家伙太躁,起来就再没了章法。”

  章沙獾也看出来了,只好说:“他再摔不过。和刘启一届的都不行,赢也是趁他累了,占便宜赢的。”

  章维别有用心看瞄了刘启一眼,问他:“刘启怎么样?”

  章沙獾看看刘启,不置一词,只打鼻孔里哼了声。

  刘启也看着章沙獾,挑衅地说:“我是他阿师呢。学生总要青出于蓝的。不比了吧?”章维看出猫腻,强硬地指派说:“你该不是学了王小胖那身本领吧。去,下场和人家比一比看看。”

  章琉姝掩嘴来揭破,小声说:“阿爸,那是他阿弟,比他强得多。”

  章维“噢”了一声,问刘启:“你二叔家的儿子?”

  他突然失态,打嗓门里咳嗽一声,说什么也要飞鸟去比一比,威胁说:“摔不倒。今晚没你的肉吃。”

  刘启只好从上席下来,负手走八字,懒洋洋地喊:“阿孝。还认得阿哥不?”

  大人小孩都被他这派头搞懵了,眼看他直直进场,无不想:棋逢对手。刘阿孝体力消耗不少,用胳膊一指,大叫:“你趁人之危。”刘启意在劝降,娓娓析分:“你已经连赢了几场。阿哥不趁人之危,还有别人趁人之危。认输如何?”他又说:“输给别人,你会很没面子,输给阿哥,也不丢人。不战而主动言败,更无人知你深浅,视为急流勇退,忠信两全……”

  满场喝起倒彩,连方杨两位中原人都笑他无耻。

  刘启却不以为意,环视一遭,严肃地说:“你小时候摔跤摔得过别人么?是谁教你摔跤的。阿哥算不算你的阿师。阿师要学生投降。学生一定要用阿师传授的本领摔翻阿师,毁掉阿师的一世英名么?只想一想,用心就都不对。”

  刘阿孝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找认识的面孔寻要主意。

  满场都是要他不由分说就“上”的伙伴。

  刘启怎能让他得到众人的支持,转身请他去看章维,当头棒喝:“不愿意投降阿哥也罢。可阿哥是章岭派来的。你难道也不愿意归应形势,归顺章岭帐下?可知章岭对我家有恩,父辈未报,儿子当还?!你还等什么?”

  章妙妙当即喷饭。

  章维则咳嗽不止,断断续续地跟章沙獾说:“这。真是。厉害无比的。走马劝降!”他吸得一口凉气,问:“天下还有刘启这……”他想说“厚颜无耻”,却不肯说,只是补充道:“这样的人吗?”章沙獾一点不意外,无奈地说:“他一直都这样,越上场面越不正经。”

  章琉姝大叫:“厚颜无耻。”

  孩子大人就等有人第一个喊出口,一阵“唏嘘”,无不跟嚷:“刘启厚颜无耻!”

  兄弟同仇,在这些喊声面前,刘阿孝只得投降。

  刘启犹不忘向四周的人致意,若无其事地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阿孝吾弟,******也。全弟为上,破弟次之也。”

  章维本来要为他造势,提他接任章沙獾,一时竟不知开口好,只好说:“你阿弟是******。你是不是******?正好,我今天要册封******的称号,咱们就一起论论。到底什么是******?”

  “******”取“能干”之意,与“英雄”含义相近。

  方白和杨达贵处处听闻,倒也不难理解,他们常靠凋零的落叶推知季节,擅长踏踏猪腰来看猪肥不肥,更不愿意热气腾腾的宴会提早散场,倒想听听东虏少年发何感想,立刻侧坐正目。

  在他们的注视下,急于表现的大小孩子争先恐后地要先说,叫嚣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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