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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嘶声还是惊到帐篷里的伙伴,他们出来大叫:“刘启,你怎么啦?!”

  刘启不顾翻身,抽马股一鞭,如锥似箭地驰到黑暗里。

  他走出营地,依稀记得前面有片林子,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因为连刀也没有带,就不停地往前走,到自己的马匹轻轻一拱,便猛扯弓箭,射往黑沉中的一双亮眼,听得一声悲鸣。

  这是一只觅食的狼。

  刘启啜几口血,在黑夜里拔狼皮,撬狼牙,而后继续往前走。

  他穿过林子,记起营地安扎的路线,提前往前狂奔,半路经过一山,摸到山后腰,接连猎过几只狍子,再次蹲下拔皮,拔过之后感到饥饿,坐下来啃顿温热的生肉。

  大约到了中午,他找到一所猎人居住过的小屋,便住了进去,他生过火,慢慢地翻烤皮毛,收拾木屋。木屋左右两边都是用火烧出巨大树根,后边是浅凹的山壁,其余地方被横木楔紧,不但牢固可靠,还格外温暖,但里面已很久没有住人。灯里的皮油涸成黑薄皮,低榻上铺就的皮毛被虫蛀鼠啃,使劲儿一掸,碎片四起,呛得人咳嗽。

  榻上的石壁上开出小洞,里面摆着巨大的羊头骨。

  飞鸟拿过它,发觉里面竟然安放不少干草药,拿出半块闻闻,已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想象着屋子的主人,摊好自己半干的生皮,拔出火道烧一会儿,躺倒决定:我就在这里养伤,回头打败他……

  夜晚到来,附近传来野狼嗷呜的嗥叫声,像是在召唤同伴。

  刘启同时张来眼睛,提着弓箭出去,不大一会儿提了只松鸡回来,这就杀鸡取骨,拔出细骨针,摸摸索索,颤颤抖抖地勾缝裂开的伤口。针刺走过血肉不是件容易的事,同样需要你有极大的勇气,能忍受极大的痛苦,在痛苦中保持手稳、冷静,然而,他轻轻闷哼,扑簌盈满泪光的眼睛,反复屈伸鼓出青色血管的脖子,却得到心灵上的宁静和野狼般的愤怒。

  大雪淹没的冬天会使老林更加奇妙。

  丛林中所有的活物都活动笨重,只有雪压枝头吱吱哼哼,偶尔才有兽音鸟啼打破寂静。

  生活像是移动的白云,缓慢而宁静,但更容易让人得来锻造灵魂利器和内心平和的孤独。五天过后,刘启的伤口长好大半,他披上自己给自己做的新衣裳——用骨针缝制的生皮以上,戴上别了一支松鸡尾巴的貂帽,背弓掖缰,行色匆忙。

  就在许多人为他突然不见而着急时,他计算着马队的行程,走上漂泊松针和少量落叶的雪坡,飞驰于白茫茫的大雪裹紧的平地,在危险的地方慢慢下脚,以判断有无雪窝,来到冰封的河流上,趴下哈口气,用袖子使劲摩擦,定要看看能不能把冰擦亮,望见一条活鱼。

  章维愤怒,章琉姝时常沉思,叶赫完虎臣时常感到后怕,而刘启却穿着自己缝制的衣裳,裹风雪披星月,把马缰掖到屁股底下马不停蹄地赶路。

  时而,他和马一起奔跑,时而,他用一手持着羊腿,用白亮的牙齿啃剔上面的生肉——因为他知道,在一直喝不到茶、奶盐巴的时候,也只有喝热血,吃生肉才能保持身体处于巅峰。

  到营地的路程在马蹄和人腿下变短。

  雪山时时在他手爪下从小变大,独立雪丘的野狼往往在他噼啪的马蹄声中惊走。

  经过二天一夜的奔走,他开始见到许多只像狼的狗狂走追逐,以吠叫欢迎,看到风中的大旄,方知道自己追上了打猎的队伍。然而,他并不急于进入营地,而是走到一座雪丘上,高高举起自己的弓,“呜噢、呜噢”地反复嘶叫,以宣布自己的归回。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惊讶的眼神里闪耀着几只被插得牢牢的雪鸡翎毛,怪异的衣裳,和一股吃生肉喝热血的野物气息,交好的伙伴围上来,一起“呜噢”,不来往的远远看着,像是在看一名怪物……他在马上翻了个身,猛地接过一囊奶酒,仰天长灌。

  夕阳照在“哗啦啦”狂倒的奶酒上,好似在为他的狂野和活力尽兴欢呼。

  ※※※

  他胸酣血热,马不停蹄去找叶赫完虎臣,好像突然射到跟前的箭。

  章琉姝急急往前赶,很远看到他掀开营帐,鸡翎擦着厚帘,再碰到从帐篷里出来的人,已神色慌张地问:“他们打起来了没有?”

  刘启站到粗壮的叶赫完虎臣面前。

  叶赫完虎臣立刻被他的神秘失踪和茹毛饮血的气息震慑到,结实的四方脸略微抽搐,胸口起伏不定地站起来,“啊呀”几声,笑上好几笑,也没有把嘴角扯上去,只强打镇定地说:“明天早晨,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决斗——”

  刘启一直走到他面前一步之遥,让他不由自主地踩脏自己的铺面,郑重地说:“明天早晨。我来喊你,我们骑上马,一直走到没人的地方!”

  大伙意外地看着刘启转身,却看到站到帐篷边的王小胖两腿叉交,拦着刘阿孝的脖子,不防刘阿孝给阿哥让路,“扑通”跌倒,不禁都改为笑他。王小胖看到叶赫完虎臣也哼哼附和,爬起来大骂:“看你阿妈****了么?!就是刘启不打你,也有人打你,你就等着吧。”说完,伸手调笑一位学哥,拍拍、打打往外走。

  看他们都出了去,章琉姝慢慢地绕往营帐后面,刚刚站稳。

  钱串串自别人那儿得来消息,恶意讥讽说:“他找人家叶赫完虎臣动刀,自己找死!”章琉姝不自然站回当道,望向刘启的背影,慌乱地说:“我阿弟要是出了事,我第一个先杀你!”

  钱串串心里一寒,连忙补救:“我是说真的。他少个手、少个脚,你阿爸肯定反悔——你就自由——”

  章琉姝回过头来,猛一咬唇,狠狠地打在她脸上。

  她长年习武的手掌很有力气,钱串串歪在帐篷上,胸前的饰练舞齐了肩膀。

  帐篷的人听到了动静,出来看,使得叶赫完虎臣也出来看了个背影。他听到章琉姝说:“叶赫完虎臣对他有杀心,我先去告诉我阿爸……”

  叶赫完虎臣几魂几魄几乎全出了窍,大步流星地追上,摆着两支胳膊嚷:“明明是他有杀心。他来就是要杀我的,不然也不会去没有人在的地方。真的。那天晚上,我就后悔了!真后悔了……我刚才就想去告诉你,他肯定是想杀我,他在老林里躲了这么多天,他是个妖怪呀。”

  章琉姝扭过头,讽刺地问:“他会杀得了你?”

  她猛地停住脚步,用力地往下挥舞手臂,大声吼叫:“他比你小得多!他就是个笨小孩!”她继续往前走,喃喃地说:“我从来也没舍得用力打过他,你却上去就砍他一刀。你去死吧?!”

  叶赫完虎臣用力往后一指,大声说:“你就不怕别人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事?”

  章琉姝含着眼泪说:“我们俩有什么事?你趁我不在意,亲吻我而已——”

  叶赫完虎臣连忙扯住她的胳膊,连声说:“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章琉姝甩掉他的手,冷冷淡淡地说:“也许是吧。我也喜欢我阿爸养的那条豹尾狗,难道会和那条豹尾狗在一起吗?”她补充说:“如果你肯让他赢,就算了!”

  叶赫完虎臣按住自己的脑袋,苦苦争辩说:“他是回来杀我的,我还得让他赢?”

  章琉姝眨了眨眼睛,娓娓地说:“你连夜逃跑,让他不知道你去了哪。他忘事快,很快就把这些事情抛到脑后。”

  她以为叶赫完虎臣很难接受逃跑,不禁逼迫地望着他。叶赫完虎臣却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说:“天一黑,我就走。”

  无论章维怎么问,刘启都坚持说密林有什么在召唤自己,才一走几天的,最后在章维那儿讨了好些臭骂,回到帐篷拿出上好的雪鸡肉供伙伴分食,章妙妙也和她身边的女丫钻进来,抢到暗黄色的肉疙瘩。

  她们有的放到一眼睁一眼闭的视线前,咯咯地笑,慢慢填吃,有的精神大振地看着刘启,盼他拿出别的好东西散发……

  外面风嗖嗖响,呼呼推帐,都听在他们耳朵里。

  章妙妙旁若无事地玩好大阵儿,埋怨说:“这营地。要是外站一个人,不多久就被刮成冰疙瘩,不要说雪窝子,我一不小心,差点掉到里面——看这营地选的?!”

  大伙乐得埋怨选营址的阿叔,跟着聊扯,好似从古到今,从南到北,再没有比此时、此地更加险恶的营地。章妙妙眼看火候差不离,与刘启嚼耳说:“阿姐出营都大半天了,让我来喊你,我给忘了。跟我走?!把她这个傻冰嘎瘩抬回来——”

  她能感到刘启的犹豫,立刻用低低的声音嚷:“反正她等的是你,和我一点儿也没有关系!”

  刘启想说也不干自己的事却说不出口,只好慢腾腾地站起来,等着半推半就地跟上,不料章妙妙嚷起它事儿,并不急着走。刘启把自己眼睛和心全交予寒风,心不在焉,渐渐忍不住了,向她请求,说:“那你快带我去吧。”章妙妙好似不情愿,这还磨磨又蹭蹭……

  外面的夜色渐浓,北风张獠舞爪,碎雪在天地间搅得似雾似沙。

  依稀的雪光不足以使人望遍原野,只吐出大片、大片的森寒。刘启心里既紧张又焦急,不时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跳如短狍,发觉后面章妙妙也不迁就体谅,一边怀疑这是她跟她阿爸学的欲擒故纵,一边回头捉只羺毛袖子胳膊,扯得甚急。

  出营地不多远,依稀有道弯曲的人影……

  刘启呆了半晌,加急赶到章琉姝身边,大声吼叫:“谁让你来的?”

  章琉姝看到他来,睁一睁难以睁开的眼睛,掸一掸身上碎雪,快活地抓过他的手掌,笑盈盈地大喊:“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刘启看到章妙妙她们跑成一串不见,章琉姝要携过自己走,就给她了一只胳膊别。

  两人说话,嗓门要扯过大风,很不方便,连忙回到帐篷,这才感觉到耳根猛一清静。

  章琉姝把刘启按坐到自己已经准备好的酒肴旁,坚持扒开他的衣裳看他的伤。

  她嘘唏用葱指抚摸,流露出对叶赫完虎臣的怒恨,突然刻意淡化一问:“你原谅阿姐吗?”

  两人之间顿时现出可怕的寂静。刘启怎能不原谅?!

  他感觉身侧抱晖的章琉姝停住任何有生命气息的举动,索性吵嚷说:“除了我,你不能让任何人再亲你——还不能再发古里古怪地脾气?除非……”他想说除非解除婚约,可是他没说。

  以他的年轻,概念不强,只是觉得若是章琉姝像过去那些天拿捏他,他是受不了的。

  章琉姝坐到他身边,在两人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头舐了舐嘴唇,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巴掌,也没有羞恼,连连说道:“好。好。好。嚄?!你这个坏蛋,还——”

  她提着酒杯,怨道:“不许你再吃生肉,到处乱跑……阿姐虽然知道你也不会有出息,却还是疼你。谁让我是你阿姐呢?”她幽叹二三,发愁地往高处一看,回过头来,说:“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阿爸不许我乱说,我也只是告诉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你也不许乱说——哎。人人都在保护你,可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保护你自己呢?!”

  她显然弄错了章维的意思。

  章维只有在章琉姝一个人在的时候,才肯半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儿子,可一见刘启就觉得他就是我的儿子,这种感觉很强烈,他像极了我,哪点都像,大女。我需要一个像我的人继承家业呀。如果不是他阿爸只有他一个儿子,我会把他要来承宗的。我现在为你保护他,将来你就会知道这种保护的意义。”她阿爸只有两个女儿,身后的继承人固然扑朔迷离,却走不出兄弟,侄子,女儿和女婿的范围,刘启与她的婚姻,自外到内的转变,很可能被红眼和妒忌伤害,也很可能被飞来的利用毁掉……这不是普通人的自我保护,包含了极其激烈的权力斗争。

  大朝里面不知共有多少位老谋深算的嫡长子翻身落马,一个十三岁的小少年陷身泥沼,岂好保全?!

  刘启虽然说不明白,却隐隐约约地察觉出到它的动向,也知道叶赫完虎臣,钱串串,甚至还有更多地少年、少女围绕着章琉姝打转,就是权力在底下作祟。

  他甚至觉得自己做少值令所招惹的麻烦也与之有关,那些年龄大了的少年在被逼迫后去找章琉姝告状,不一定怕吃生肉,如果真有那么怕,他们当场就该和自己干起来,选择告状,只是为了把自己告倒,扳平到谁也管不到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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